“他只说他想回家了。”老者沙哑的低语着。
“回家……”喃喃地重复这个字眼,映蝉惘然了。
“嗯,我记得他在英国有房子,就在……”
“莎士比亚出生地的STRATFORD-UPON-AVON?我知道,我正准备到那里找他。”
宽大怀抱将映蝉抱个满怀,老者亲切地拍拍她的背,“去吧!去找他,人生苦短,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无谓的矜持和猜疑,快些去吧!”
满栽着老者的叮咛和祝福,搭乘法航班机,映蝉直飞到英国中部的大镇伯明罕,然后租辆车,直奔STRATFORD-UPON-AVON。
碧草如茵的绿地上,躺满了三三两两做日光浴的人们,适逢有队重型机车的骑士们在聚会,全身皮衣皮靴打扮的骑士,个个不是披着长发,便是干脆理个大光头,在人群中,形成了特殊的景观。
沿着这个城镇赖以聚成镇的雅芳河(Avon),映蝉缓缓地沿着河畔杨柳夹杂不知名大树的林荫大道,慢慢地开着车欣赏沿途风光。或许是因为太接近了,当车子一驶进那块标有STRATFORD-UPON-AVON镇的木标时,她整个人便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之中,几番都差点要冲进对方的车道,幸好理智总在最千钧一发的一刻提醒她。
而到达市中心后的映蝉,捏着那张被自己的汗所濡湿的纸条,她反而没有勇气立即根据路人说,离河岸并不远的农舍,去找刍荛。
万一他不在,或者,他拒绝跟我一起回台湾;若是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各种想像如变形虫般在她脑海里分裂,又再卷回来困扰着她,使她不敢贸然而行,只有溜到河边独自忧郁地看着一船船的游客,搭着游河船呼嚣而过,却老是想不出比较妥贴的办法。
第九章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草地上的游客也一波波地离去,整条雅芳河只剩下停泊在岸漫的游河船和带着小鸭悠闲地划过河面的母鸭,远处有三两只黑或白的天鹅,正亲密地弯着颈子,彼此交缠着。
深深地吸口气,映蝉在心里为自己打着气,往那座跨越雅芳河的石桥走去。我来了,刍荛,我就要朝你的方向而来了,无论结果将是如何,我都要找到你!
越过河,河的这边大都是整齐优雅的都铎式建筑,家家户户有着用白蕾丝窗纱装饰的窗,门前是块不小的花园,各式各样硕大的玫瑰,正争奇斗艳地怒放出五颜六色的花妍。
循着地址而来到那一户紧闭的门前,三番两次想要按下门铃,但犹豫却使她终究只能怔怔地伫立在那里。
突然之间,门被轻轻地开启,一条毛色棕黄的德国狼犬迅速地窜了出来,它立起来,隔着铁栅栏,对着映蝉上上下下地吐着它宽且长的舌头,令映蝉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
“米奇,下来!”后面传来映蝉梦中最熟悉的声音,他低着头将颈圈和铁链套在跑到面前的狼犬颈上,这才抬起头,迎向门口的人,“对不起,它还是条好奇心很重的小狗,它完全没有恶意,如……”
侃侃而谈地来到映蝉面前,刍荛说着的话嘎然而止,只是用惊讶的眼光,像是见到什么令他意外的事般地,直直盯着在愈来愈暗光线中的映蝉。
在北英的夏末,晚风刮着令人寒毛直竖的冷风,随着天色愈加黑暗,只穿着薄薄夏衫的映蝉,忍不住抱住了自己,任风将自己的发向前飞扬。
“映蝉……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任凭狗不耐烦地呜呜着,刍荛脱下身上的夹克,轻轻地披在她肩上,“你是用什么方式问出我的地址?”
“不,没有人告诉我,是我无意间发现,或许应该说是你告诉我的。”自皮包中拿出那本札记,映蝉两眼不忍须臾离开他半刻,紧紧地盯着他。
愈来愈急劲的风猛烈地扑着他们,像是已经明白主人不会带它出去散步了,狼犬停止了低鸣,自顾自地躺在花园的青石板地面上,兴味盎然地舔着自己的爪子。自映蝉手里接过那本札记,刍荛竭力地克制自己想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低下头随意地翻着札记。
一阵风突然吹开他用来遮俺左脸的长发,他笨拙地半转身,想要在映蝉面前保持最好的一面,但接二连三的风令他的打算落空外,反而更加难掩。
“谢谢你帮我把这小本子送来,我找了很久了。”落寞地说着,刍荛慌乱地想要返回屋里,“谢谢你,再见!”
“刍荛!”大惊失色地瞪着刍荛的背影,映蝉不知哪来的怒气,她伸手推开半阖着的铁栅门,很快地走过去,两手由后面抱住浑身一僵的刍荛,将脸贴在他背上,“刍荛,我绕过了大半个地球来找你,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的赶我走?这一、两个月来,我惟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你,刍荛……”
“映蝉,记得那张契约吗?由于多桑的去世,我们之间的约定都自然而然地结束了,皮家大宅我已经完全过户给……”仍然没有转过身子,刍荛的声音在晚风中,别有一股凄怆。
“我不是为了皮家大宅,或是那些该死的钱而来找你的。刍荛,我是为了你而来的。”
“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映蝉,我没有办法改变命运,当事情发生时,它就是发生了,我找不出答案,也没有办法解释。”带着哀伤,又有点淡然,刍荛掠掠飞舞的长发,闭上眼,他像第三者般冷冷地看着那一段飞来横祸的日子。
攀着他的腰,映蝉很紧张地踱到他面前,面对他微偏着头以躲避她的举动,她握住刍荛宽厚的大手,将之贴在自己脸颊上。
“刍荛,我不再在乎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只要是你,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都感同身受,因为,我是这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命令自己抛弃所有的理智,让我的生命只为你存在、只为你发光发亮。”凝视着刍荛那已经扭曲了的左半边脸,映蝉轻轻地吻着他灰白杂红的新肉。
“映蝉,你没有必要这么做。”闭上眼睛,刍荛深深地吸口气,“不要滥用你的同情,或者你以为这么做可以表现出你的高贵情操,就像你当初可以为了你爷爷,委曲求全地维护我们那个充满谎言的婚约?”
听到他尖锐且残酷的话语,映蝉先是一怔,然后露出虚弱的笑容,“刍荛,你又何必这么说呢?无论我们的婚约到底是什么,我只相信莎莎嘉宝说过的一句话——婚姻,就是两个人合说一个谎——既然开始了,我就不让它有结束的一天,今生我认定你是我的伴侣,就不会改变。”
“你听到我要娶你了吗?”激动地捧起映蝉的头,刍荛逼使她无路可逃地面对自己那丑陋的疤痕,“你的勇气令人佩服,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必须面对这张比鬼怪更恐怖的脸过日子的滋味!有没有?你说啊?”
“我不会去想,也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这些是因我而起的英勇勋章。如果可能,我宁可自己来承受这种伤害,也不要它们发生在你身上。刍荛,不要想让我走,既然我有勇气独自来找你,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你将以何种态度对我,我都要守在你身边。”坚定地望着他,映蝉轻轻地说,但态度却是不变的令刍荛几乎要为之动容。
原本一心想以言语激她离去的刍荛,猛然放下手,踏着大大的步子进屋去,而映蝉也理所当然地跟了进去。她快乐地对自己微笑,喜悦得几乎要唱起歌来。
因为知道刍荛对自己被损的容貌感到困惑,映蝉决定最好的方法就是耍赖,先赖在他身旁,再慢慢地找寻解决之道。炉子上炖着锅浓香的罗宋汤,不发一言地,刍荛舀了碗汤给她,自顾自拿着新的床单,走进一间小小的客房,动作熟练地铺设床具。
挑着眉地看着刍荛的动作,映蝉心中漾满了对这个男人的爱意,她喝着汤,随意在屋内闲逛着,待来到后段那扇门前,她觑着没有人注意,悄悄地打开门——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巨照,以及相同款式的白纱礼服:这个房间竟和台湾皮家大宅的那间新房一模一样,刹那间,映蝉有了时空错乱的感觉。
飞快地跑回客房前,映蝉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太过激动而说不出话来,只能讷讷地盯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到底,他的心里还有我啊!圣母玛莉亚,他还爱着我,还爱着我啊!那么,我还有什么好害怕呢……
“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到伯明罕搭机回台湾。”不带感情地指指整洁简单的客房,刍荛的眼神避着她,“明天应该就有往远东的班机了,待会儿先订位。”
“好吧!但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可不可以麻烦你到我车后的行李厢,把我的皮箱拿进来?”将钥匙递给他,映蝉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像是不期然会听到她的首肯,刍荛愣了几秒钟才伸手去接那把钥匙,就在此时,映蝉左手无名指上闪动的光芒引起他的注意。他无言地拿了钥匙,满怀心事地开了门。
在刍荛一离开的同时,映蝉跑进那间淡雅素净的房间,很快地冲个澡,将那套白纱礼服穿上,然后熄掉所有的灯光,坐在黑暗中等着刍荛归来。
疾行在昏暗的桥面上,狼犬米奇如识途老马般的在前头奔跑着,刍荛满心牵挂的看着手里的钥匙,站在桥面上望着波纹漫漫的河水,突然觉得那把钥匙有千百斤重。
她明天就要离去了,或许这一次她就要永远地自我生命中消失,她还是一如记忆中的倔强而且美丽,被我如此冷漠地出言相激,却还是委婉地诉说着她的感情……
该让她离开吗?以前没有她的日子,虽然苦,但我还可以期待着,或许还有见面的一天。明天,若送走了她,令生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吗?他倚着桥栏杆,陷入苦思之中。
烦躁地在桥面上来回踱步,握着那把钥匙,他突然将那把钥匙扔进奔流不停的河水里,拔腿便往突然全熄了灯的房子狂奔。
“映蝉、映蝉?你不要动,我马上进来,可能是保险丝烧掉了!”焦急地朝黑暗中喊着,刍荛连忙摸索到厨房,找出蜡烛,就着微弱的烛光,四处地找着映蝉。
“刍荛,你真的要我就这样离开你吗?”后头传来映蝉幽幽的声音,刍荛拿着烛台的手,在见到身着白纱礼服的她时震了一下,滚热的腊油烫灼着他的手。
“映蝉,你……”将烛台放在床头几上,刍荛像是受到无形的牵引似的,缓缓向她走过去。
“刍荛,我爱你,即使要我说千言万语,我还是这么说。请你,不要赶我走,如果你是这么的无法忍受我的存在,那么我可以小心的、谨慎的隐藏起我自己,只要能让我感受到你就好、只要能跟你呼吸相同的空气,知道你喜怒哀乐就好。”拉拉礼服那长长的下摆,映蝉眼里蓄满了泪光,“上次穿这套礼服,为了爷爷、为了伯公、为了皮家大宅。但今天,我要再次穿上这件白纱,为的是我自己。”
放下矜持地向他伸出手,等了许久都不见刍荛的反应,映蝉自嘲地笑笑,转身向浴室走去,想尽快将这应该充满喜悦和祝福的白纱脱去。
但她还来不及走到浴室门口,背后即有人用温柔的臂膀将她圈了个满怀。耳畔传来刍荛浓重的呼吸声,带着哽咽语气,低沉沙哑地诉说着美妙的衷曲。
“映蝉,映蝉,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将你封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时,各个分公司的报告,却使我无法如我所以为的无动于衷。我告诉我自己,我是习惯孤独的,但独居的生活却不再像以前般的自在,我想那是自我在皮家大宅前,看到满身泥巴,绑两条辫子的你时开始的,我该怎么做,才能令自己的生活不再受你影响呢?”
伸手圈住他的颈子,映蝉闭上眼感受他不断落在自己颈畔的吻,“刍荛,难道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厌恶?不,你错了,我是太爱你,爱你爱得令我患得患失。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地想着你?有多少次我几乎要忍不住追着你的脚步而告诉你——我爱你。在东京、京都、纽约,甚至巴黎,我都站在那里,忍着拥抱你的渴望,看着你离去。”
“你都在那里?!为什么不现身呢?任我这样一站站地流浪着,为了找你而担忧害怕!”映蝉震惊地盯着他道。
“映蝉,映蝉,原谅我吧!我是个懦弱的人。阿兰婶告诉我,你要将皮家大宅还给我,这使我害怕,你是不是要藉由这个举动,永远地走出我的生命!所以我尾随着你的行程,心想一站站地向你告别、一次次地说再见,或许我的心便可以早些对你断绝牵绊,没想到适得其反,我却愈来愈渴望你,几乎使我无法忍受,我只有逃开了。”搂着映蝉,刍荛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使得映蝉激动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那,现在你的决定呢?”听完了他的心路历程,映蝉凝望着他,哽咽地问道。
“我想,跟见不到你的痛苦相较,我倒宁可赌上一赌。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我而离去,至少我还拥有短暂的记忆。映蝉,我已经不打算放手了,你最好有所觉悟。”托起她的下颚,刍荛用不容反驳的语气笑着说。
“如果,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呢?”深深地在他唇上印上浓浓的一吻,映蝉任泪水串申滚落,“刍荛,我现在才明白,我之所以硬要留住皮家大宅的原因是——因为那代表了我的过去。而现在,只要有你的地方,就会是我的皮家大宅、我的快乐天堂、我的安全堡垒。我爱你,爱得颠覆了自己的生命,也绝不后悔的。”
“那么,现在你可以忍受跟我一起住莎士比亚式的房子了吗?”抱起映蝉,刍荛将她放在纯丝的床单上,咧着嘴,温柔地问。
“是都铎式的房子。管他的,只要有你的地方,谁在乎它是什么样的房子!”搂着刍荛的脖子,映蝉在微笑中吻进了彼此灵魂的深处。
英国的夏末,玫瑰硕大如牡丹,天色早亮晚暗,盛夏有着冰冷的寒风,但这些对映蝉这个来自南国的女人却没有丝毫困扰,因为每天她都有个最温暖的男人,以最大的热情为她解决这些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