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买几本书。你不是还要忙一个企画案?」她知道他是家族医院的医师,然事实上他真正倾出实力挣来的是——德硕国际集团。
「晚上再弄,我们出去走一走好吗?」他伸出手,以肢体动作邀请。
白玫歪著头想想。「好吧!」
他顺理成章地接过她手上的提篮,挥手拨去她颊边的散发。
就这样,不及闪躲,他的体温又不经意地濡染上她的。
走在两旁净是茶树田的小路上,蜂蝶在身边围绕,白白的茶花在绿叶中绽放,小小的几点白色身影像调皮的精灵,从绿叶中探出头来,吸引住人们讶然眼光。
「喝了好多年茶叶,不知道原来茶树也会开花。」他蹲下身,翻开一朵隐在绿叶中的小花,怯伶伶的,像白玫,总把自己隐藏在安全处。
「茶树整年都会开花,但只有春天开的小花才会在冬天结果。冬天到时,你就可以看到很多欧巴桑蹲在茶园里,弯著腰捡拾成熟的茶子。」
「茶子可以做什么?」
「茶油啊!听说治胃痛很好用。你们当医生的大概不会相信。你们会说——胃痛当然要吃胃药,哪能靠偏方医治。不过那真的有效,妈妈胃痛时,喝上两茶匙,就真的不痛了。」
「那是治标不治本,胃痛要看医生,不要道听途说、延误病情。」他道貌岸然地说。
她自水沟旁摘下野百香果的花递给他。
第一次看到这种花,皓尘有著惊艳,它纯白色的花瓣中央,抹上几笔深深浅浅的紫,花蕊、花瓣一层一层、高矮依序叠出层次美,他不知道野花可以有这般惑人姿色。
「太阳再热烈一些,它就要闭合起来了。」它是娇贵的,只为晨曦展露娇颜。
「它是不喜热情的小家伙。」他笑著把花凑近鼻尖。
他们并肩走著,安安静静的乡间小路,偶尔傅来几声狗吠、几句小孩哭声,时空仿佛定住了,他们走进静止的画面。
「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他突如其来地问,让她措手不及。
「离开?为什么?」一出生踩的就是脚下这片土地,嗅的就是这里带著茶香的空气,她从未想过切断与这片土地相系的脐带。
为什么?因为他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因为他要她离他很近,在他想她的时候可以看得到、听得到、碰得到她,
「大都市里工作机会比较多,」他找来烂藉口。
她笑了,她的工作哪里需要到大都市?摇摇头,笑而不答。
「我说了句蠢话?」耸耸肩,放弃这个话题,他终会说服她走到他身边,虽然不是今日,但他有耐心、有信心。「我有一个弟弟,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
「怎么不同?」她体贴地帮他续接下面的话,
「他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胸怀,应该这么说——多数人想当医生,是因为沽名钓誉、经济考量等等。
「但他不是,他是真心想为病患减轻痛苦才选择学医。小时候,他看见受伤的人,动物,都会伤心得吃不下饭。总要知道他们受到妥善照顾,才会放下心。
「信不信,才小学三年级他就会去翻我父亲的医书,帮一只折翼的麻雀固定伤肢。六年级时,游泳池里有人溺水,他抢上前就用CPR救活了那个大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学来这套。」
「红玫也是这样的性情,她天性热情富正义感,看到不公的事会愤然不平,看到受伤的动物也会感同身受,但是她的处理方式就没有你弟弟那么成熟了。」想起童年旧事,她轻笑出声。
「她做了什么?好像很精采。」看著她眉尾眼梢的笑容,他的兴致被提起来了。
「她认为,小鸟生病自然要找同类帮忙,於是爬树把伤鸟送到别人家的鸟窝,钻洞把受伤的老鼠送进鼠洞。」
「结果?」他怀疑这两个伤患能得到妥善照顾。
「结果,鸟妈妈拒绝负担非它所属的责任,将小鸟推下窝巢,还没顺利爬上树的红玫抢救不及,连她自己也摔下树来,小腿包了两个月石膏,额间多了道疤。」
「老鼠呢?」
「隔天,我们在洞口发现一堆毛和骨头,猜想,她大概把伤员送进蛇洞让蛇饱食一餐。」
听到这里,皓尘忍不住大笑出声。「蛇一定觉得自己的运气奇佳。」
「红玫说,没关系,它吃了老鼠会有报应的。」
「报应?我不懂!她在老鼠身上涂满毒药?」这古灵精怪的小红玫做事永远出人意表,
「听过『守株待兔』的故事吗?她说,从此蛇会守在洞口等待意外惊喜,再也不肯出门寻找猎物,到最後就会活活饿死。」
「哈!红玫真有趣,回去後我要把她的鲜事告诉我老弟,让他听听正常小孩子悲天悯人的方式,他太少年老成了。」
「红玫很乐观,乐观得近乎天真。」白玫叹口气。
「这样不好吗?一个人能活得欢乐:心无城府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知道是好或是不好,心中总是担心著,我和妈妈不可能跟著她、照顾她一辈子。」就算她是杞人忧天吧!她很难相信世界上只存在著真善美。
「开心一点,往好处想——将来会有一个男人取代你和桦姨的位置,照顾红坆,疼她、呵护她、陪她走过人生岁月。」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幸运地拥有爱情、婚姻和依恃。」偏过头,她不再多说话。
就这样子盯住远方的翠岭,缭绕的薄云……未来……她从不去想,却不能不想……
「我相信你和红玫都会有这份幸运,因为,你们都是好女孩!」
他冲动地环住她的腰际,不爱看她眉间锁著愁云、不爱看她眼底绣满浓雾,他的、心……竟微微抽痛。
痛?他的心为了另一个女人重新有了知觉?
靠在他胸前,她理解了何谓安全感,然……陌生人只给得起短暂的安全,往後她习惯了依赖,再叫她独立……会不会太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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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深夜。
黎皓尘住进她家八天了,扣除初识的夜晚,其余的七个晚上,他都是和白玫并坐在书桌前一同工作,直到夜深了、直到聊够了、直到疲倦不堪了,才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总是,她写稿、他看企画案……偶尔,工作告一段落?她会起身帮两个人泡杯新茶,让袅袅烟雾在他们之间飞绕,朦胧了彼此视线。
偶尔,他会站起身,伸展发酸的腰背,然後自她身後俯下头,读著她的文章,嗅闻著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玫瑰香。
她不太习惯和人太接近,尤其是男人,但他强势地改去她的习惯,让他成为她的例外。
没道理的,从第一次没有成功推开握住她的手开始,她就习惯了他的碰触,轻轻的碰触、小小的碰触、有意无意的碰触……总之,她对男人的过敏因他而免疫了。
再读最後一次文稿,确定之後,白玫在牛皮纸袋上填好住址,将稿纸放人、封妥。
「写完了?」皓尘没有抬头,十指仍在键盘上飞舞。
「嗯!你呢?」她动手收拾桌面,把她那一大叠资料收妥。
「再二十分钟就大功告成了,等等我!」缺了这段睡前谈心,他是怎么都睡不安稳的。
「好!你慢慢来,我去帮你泡杯茶。」她走进厨厉,冲了热玫瑰花茶,一时间香气四溢,暖了她的心,也暖了他的意。
把茶放在他前面,白玫没再打扰他,迳自走向壁炉,抽出相簿,翻开有父亲照片的那页。
那是她们仅有的一张照片,不管她们多小心维护,但仍敌不过光阴的摧残而微微泛黄。
爸爸,生日快乐,明天我们会准备一个蛋糕为您庆生,妈妈说——在二十六年前,她在你们的玫瑰花园里为您庆生,那天她穿著纯白的结婚礼服,把自己献给您,您说那是您此生最快乐的一天。
知道吗?那天也是妈妈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尔後的二十六年,她凭藉著这份回忆活著,她说,她将带著这个回忆到天堂里和您一起分享。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吗?只要真爱过一天,就是终其一生一世的怀念?
以前年纪小,不懂得爱情为什么会让人刻骨铭心、为什么会让人心甘情愿,只顾在一世的回忆中沉沦……
现在懂得了,就因为那是「真爱」!
爸爸……妈妈有幸遇上了你,你有幸爱上了妈妈,假若有一天,我也遇上一个深情如您的男子,也许我也会愿意「心甘情愿」……
「在看什么?」皓尘的声音蓦地自耳畔传来。
「你老是突然冒出来吓人。」她指控他。
「你太容易受到惊吓了。」他拍拍她的后,坐在她身侧,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腰际。「从实招来,你在看哪个帅哥的照片?」
「他的确是帅哥。」白玫摊开照片,递到皓尘面前。「郑重向你介绍——我的父亲——莫靖嘉。他很帅吧!不但帅还很多情,他用一世不悔的爱守护著妈妈,也守护著我和红玫。」
皓尘的眼光被定住了,怎么会?她的父亲居然是莫叔?是哪个环节没扣稳,怎会出现这样大的误差?这误差……改变了一对恋人的命运……
「你告诉过我,你父亲去世了。」他再度求证。
「我没骗你,父亲在我和红坆出世前就去世了。是妈妈一手把我和红玫带大的。」她想不出哪里不对,他的表情古怪得莫名。
「可是……你们姓叶?」
「我们从母姓。」她叹口气,轻道。这个姓氏让别人对她们的身世质疑,从小她就是在回避他人的猜测眼光中长人。
「为什么?你父亲不让你们入籍吗?」
「我父亲是个豪门小开,而我母亲是个家教森严的公务员女儿。在大学时代他们相识、相爱、相恋,可惜双方的家长都不赞成这段感情。祖父母认为彼此门不当户不对,拒绝母亲入门;而外祖父母也有自己的傲骨,不想高攀富贵人家。但父亲不理会这些阻挠,硬要迎娶母亲为妻……」
「後来呢?他们结婚了没?」皓尘急问。
白玫摇头。
「婚礼前夕,父亲车祸身亡,祖父母认定是妈妈命中带克,不让她参加父亲的丧礼,更别说让她踏进莫家大门。而在当时的社会,娘家更不可能接纳一个未婚怀孕的女儿,那是一个好大的污点呀!妈妈只好躲在没人认识的小山区,生下我们,在这里生根落户。」
是谁给了莫叔、桦姨错误讯息,制造了往後几十年的离散?他可以猜得出来的,但不能妄作揣测。
他必须回一趟台北向莫叔求证,求证出莫叔的指控是无中生行,求证出桦姨背负著心底人的恨,却浑然未晓。
「这些年你们就这样子三个人过?没有其他人加入?」
「你想问什么?问我母亲有没有再追求另一段感情?」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皓尘急著想解释。
「我懂!毕竟没有太多女人能忍受长期的孤独,那是非人的折磨啊!我母视也有软弱、也有委屈的时候,她也会想有个人在身边倚著、靠著多好!可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爸爸活著的时候,他许了她,爸爸死去後,她用一生一世来回报他。她在等待,等到哪一天生命走到终点,爸爸会在天堂迎接她。」
「桦姨用尽了生命在爱你父亲。」他喟然。
若莫叔知道自己恨了一辈子的女人,竟是这样在天涯海角默默地爱著他,他会怎样?
命运是怎样捉弄这对有情人?若非那场车祸,他们早该排除万难结成连理了,既然命运已经让他们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生命旅程,为什么又要让一场优良教师的颁奖织出交集?
他没忘记莫叔在电视上看到桦姨时的表情,虽然他口中咬牙切齿地说著恨字,但那画满眷恋的表情却是谁也骗不过的。
莫叔用恨阻止自己继续爱她,桦姨却用爱来延续对他的怀念。心中有爱的人比较快乐,所以桦姨在贫困的日子里寻找到她的幸福,而莫叔却在巨大的城堡中囚禁自己。
「谁敢说不是!」她骄傲地挺直背脊。「如果我是命运之神,也要为他们感动,你信不信轮回?我相信下一世,他们会有最圆满的结局。」
「白玫——」他做了决定,
「嗯?」她把照片压向胸前,抬头对上他。
「明天我要回台北一趟。」
回台北?他要回去了?是啊!她好糊涂、好健忘,忘记他是异乡客,终究要离去的。
怎会以为有了那么点投机、有了那么点契合、有了那么点默契,就存了不该有的恋栈?他是他,一个不同世界的人物啊!
他来不过是停车暂借问,绿灯亮了,他又要朝他的方向前进,然後他行他的路,她留在她的家乡,也许数十年後,人家向他提起叶白玫,他在记忆中搜寻半天後,一脸赧然地同说:「抱歉,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她没应声,垂下优雅的颈项,细数白己的心跳,骗自己说……过了今夜,往後一切照旧,不会有改变、不会有心酸、不会……在记忆里镌刻上他……
「白玫,为什么不说话?」他不懂她的心涩。
说话?说什么?一路顺风、鹏程万里?她说不出口啊!咸水哽在喉间,他强人所难……
「告诉我,想要什么,等我回来帮你带来。」他托起她的下巴,心怜起她眉间的淡淡哀愁。
「你还要回来?」他说了还要回来?那么带来你的心吧!带回你真心、真情,不是敷衍、不是搪塞……
「当然!你以为我不回来,所以伤心难过?」她心里有他,她为他的去留烦忧!这个归纳让他心喜,「放心,我会回来,一定回来。」
他把她抱进胸窝,让她小小软软的身子,在他胸口证实彼此的存在。
是的!他会回来、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他从不曾想过要离她、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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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好眠,所有事都不对劲了。不明原因地眼皮直跳,没有一件事是顺手的——做坏早餐、打破碗盘,连洗件衣服,都会刮上几道伤痕。
她到底在搞什么?她在烦躁些什么,恐惧些什么?就因为他要走了吗?没道理啊!他本就不属於这里,来来去去本就是他的自由,她凭什么去牵绊人家?他走不走、留不留、回不回来,全与她不相干啊!
她懊恼地甩开抹布,蹲下身。她想强求些什么?感情事要真能求得来、望得来,世间哪还有纷纷扰扰的感情债?
「白玫……」皓尘的叫唤,逼回她将夺眶的湿咸,
仰仰头,吸吸鼻水,再转同头,她恢复一贯泰然。「你要走了吗?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