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皓然噗嗤一笑,「斯文有礼、端庄贤淑?!你拿这两句话来形容动物园里的母老虎还比较不离谱。」
「喂!」欧阳钰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好啦,别提你的心上人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是来找你打架的,好久没活动筋骨了,过几招吧!」
「好啊,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反正你父母出门两个月,就算我把你打得躺在床上,也不怕有人来找我算帐。」
「哇,好狠,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小人!不过你别太得意,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
下午五点三十分,红色的夕阳将落未落地悬在不远处成排结了黄果子的苦栋树梢之间,人群从大门蜂拥而出。一名中年妇女站在门外,紧盯着身穿一式蓝制服的女作业员,她并不担心会错过她要找的人,只要她有经过这道大门。
这一等,足足等了半个多钟头,眼看已经没有任何员工进出,装了轮子的大门也缓缓的合上,她茫然的想着,怎么没有?那个人明明告诉她,女儿是在这家公司上班……
大门紧临着守卫室。她本来不想引人注目,只想悄悄的和女儿说几句话,但现在也没办法了。她走向守卫室半开的窗口,客气的问道:「先生,我要找制造部的员工叶寒绯,请问她下班了吗?」
「现场人员全都下班了,今天没有人留下来加班喔。」
「这样子啊,那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查查看,叶寒绯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这恐怕没有办法,要等明天早上人事室上班的时候才能查。」
明天早上……她失望的咬着唇,一双疲惫的大眼中满是泪水,明天早上她就没办法出来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再等到丈夫出差、儿子又刚好出国这种好日子,能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再出来一趟?愈想愈是沮丧,极力忍住的泪水还是滚了下来。「真的……没办法了吗?我女儿叫叶寒绯,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守卫儿到她颊上的泪水,尴尬又为难的回答,「这位太太,你明天再来好了,这家公司有上千名员工,我不可能人人都认得啊!」
「可是……可是我明天真的没办法再来,求你帮帮忙……」
「不然,你明天再打电话过来问好了,我把人事室的电话留给你,你……」
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喇叭声,守卫转身看见一部黑色的休旅车开了过来,忙按下大门开关,让大门慢慢滑开。「总经理,下班了?再见!」
佟皓然透过守卫室的窗口,看见灯下有一名满脸泪痕的妇人,不由得奇怪的问道:「老林,怎么回事?那位太太是谁?」
「总经理,她说她女儿在我们公司上班,可是人事室都下班了,没办法帮她找。」
「她女儿叫什么名字?」佟皓然又多瞧了那名妇人一眼,那张虽然憔悴,却仍十分美丽的脸孔,若是少了那些皱纹和柔弱的气质,和那个女人真有七、八分相似……
「叫叶寒绯,说是制造部的……」
「叶寒绯?我认得,她不在制造部,是清洁人员,应该是五点之前就进公司了,我带她进去找人好了。」
「总经理,我带她去就好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急着下班,你也不好离开岗位太久,你请她进来。」佟皓然又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停妥,打开车门,等着那位女土过来会合。
「叶太太,请这边走。你先到会客室休息一下,我去找叶小姐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叶林婉柔不安的说道。「你是总经理,怎么好麻烦你?」这样会不会给女儿带来困扰?
「叶太太是不是很久没见到女儿了?」那个叶寒绯定是个不孝的女儿,居然让自己的母亲找到公司来了!
「是啊,」叶林婉柔边叹气边点头,「好几年没见到女儿了。」
「她连过年都没回家吗?」终皓然语气中有明显的不满。
「她……」叶林婉柔忽然发现讲错话了,「也……也不是故意的…… 」她吞吞吐吐的说道。
不是故意的?难不成是忘了自己家里的地址?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叶太太,你先在这里坐一下。」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我也不晓得她打扫到哪里了,我广播请她过来好了。」说完他便走进相邻的小房间,没两分钟又走了出来。
「多谢您了。寒绯在您的公司,要麻烦您多照顾了。」
「哪里,我……」
「总经理找我?」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问话。
一听见女儿的声音,叶林婉柔立即从背对门口的沙发上站起来,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唤了一声,「绯绯……」
叶寒绯仍是面无表情,只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有事?」
叶林婉柔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女儿连喊她一声妈都不愿了……
佟皓然皱着眉,生气的喝问,「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人这么对自己的妈妈说话的吗?」
「总经理请不要多管闲事。」
叶林婉柔勉强忍住泪水,惶然地说道:「总经理,对不起,我女儿不是故意的,您别跟她计较……」
面对这样一个「孝顺」的母亲,佟皓然真不知如何是好。「叶太太,这种小事我不会在乎的。你们好好谈谈,我出去了。」
叶林婉柔感激的回答,「谢谢总经理。」
佟皓然点点头,便走进相邻的图书室,他不放心走太远,那个叶寒绯说不定连自己的母亲都要欺负。
「绯绯,你出来了,怎么都不跟家里联络?」
「家?我的家在哪里?」
「当然是你的娘家……」
叶寒绯凄然一笑,「娘家?把我送回他手中的娘家吗?」
「那时我们不知道……」叶林婉柔迟疑的说着。
「你们不知道?我说了你们也不相信,相信了也不在乎。儿子的前途比女儿重要多了,女儿就算被打死了,也是泼出去的水,有什么要紧?」
「不是这样的……」叶林婉柔嗫嚅的说着。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叶寒绯不耐烦的说道。「横竖我自己的问题已经自己解决了,你们是不是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了!你走吧,别再来了,就当我死了吧。」
[你……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
「你们不全是这样想的吗?宁可死的是我,扮演一个受害者比加害者更容易让人同情。说不定汪家还会因此有点过意不去,让你的儿子在他们公司连升三级。」
「你大哥早就离开他们公司了。」
「你想听我说抱歉吗?」
「绯绯,别这样,家人还是家人,血浓于水……」
「就因为是一家人,我才会给你们背叛我的机会!那样的热血,我宁可血管里流的是冰水!」她怎么可能忘记,是爸爸把她锁在卧室,然后亲自打电话请女婿来带回女儿,是哥哥整夜守在门口,不让他的妹妹逃出生天;而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绯绯,你就不肯原谅我们吗?妈知道是我们对不起你……」
「没什么好原谅的,你们做了你们认为是对的事,我也做了我认为是对的事。当初那个人也是我自己同意要嫁的,能怨谁?」是啊,能怨谁?丈夫虽然是相亲认识的,可也不是没约会过。那样一个人人说是青年才俊的大律师,三十出头就身兼两三个妇女基金会的理事,义务替受虐妇女辩护,别的男人打老婆不可原谅,尤其是打得人尽皆知,他可没那般不济事,从来也不会留下一点证据。一开始他说是不小心,后来他总是打得非常聪明、又非常小心……
「我们好几年没有全家一起过年了,至少今年过年你会回家吧?你爸爸应该不会那么狠心,大过年的还赶你出门……」叶林婉柔不甚有把握的说着。
叶寒绯不置可否,「他还打你吗?你还让他打你吗?」
叶林婉柔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些年上了年纪,老了很多,火气也比以前小很多……」
「你来找我,他知道吗?」
「这两天他刚好出差……」叶林婉柔心虚的回答,「他也只是嘴硬而已……」
「你到今天还帮他讲话?你明知他不只是嘴硬而已,那一双拳头下手从不留情。三十年来你吃他的苦头吃得还不够吗?你逆来顺受也指望我逆来顺受?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他有什么权利那样对你?为什么你从来不反抗?为什么你能日复一日的忍受那种日子?」
「不忍受又能如何?毕竟是结发夫妻。难道你……就从没后悔过?」
「没有。」叶寒绯斩钉截铁的回答,「我没有一秒钟后悔过,我与他不共戴天。」
「绯绯,你怎么下得了手?夫妻床头吵床尾和,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不是吵架,是生死决战,不是他死,就是我死。错的是他,我比他更有权利活下去!」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你真以为是过失杀人?我计画了好久,故意说话惹他生气——我知道说什么话他一定会生气,却从来没学会怎样他才不会生气,如果他不是一两句话就被激怒的话,还是有机会回头的,那一刀,我是对准他的心脏下手的。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儿,你还要她回家吗?」
「绯绯……为什么?你……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你知道我第一次逃回娘家后,他是怎么对我的吗?他……算了,你不会想听的,我也不想再提。离婚是不可能的,他的妻子,只有死,没有走的。」
「你……你可以去告他……」叶林婉柔艰涩的吐出这两个字。身为人妻,却控告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大逆不道……
「告他?!你忘了他是做什么的吗?法律是法律人的法律、是有钱人的法律、是得势者的法律!我拿什么去告他?没有验伤报告、没有人证,甚至没有动机。法律的眼中,只看得到一个心理变态的恶魔光鲜亮丽的外衣!」
「但是,我听说有些基金会会帮人家打这种官司,你怎么没去找他们帮忙?说不定就不用走到这个地步……」
「人家凭什么相信我,而不相信他们眼中的正义之士?」
「绯绯……」她这个作母亲的一想到女儿落入如此难堪的地步,便哽咽得说不下去。绯绯虽是欲言又止,不愿再提,她又怎会听不出?
「妈……」叶寒绯毕竟对母亲的眼泪不能无动于衷,低低唤了一声。
「你以后要怎么办?没有丈夫,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女儿有了这样的前科,怎么找对象……
「你别担心了,我现在很好,有工作、有住的地方。丈夫只是麻烦、问题和累赘,不如没有的好。」
「女儿,话不是这么说,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那个姓汪的……」叶林婉柔无力的反驳。
是不见得,但偏偏她们母女俩都遇上了。「女人用不着冒险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男人手中,任他宰割。」
叶林婉柔知道一时改变不了女儿的想法,可难道就让她孤孤单单的过完下半辈子吗?无奈眼前就是两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啊!
「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你们总经理人很好;虽然是个大老板,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还亲自带我进来找你。你不要对人家这么不客气,要知道你现在是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
一提起佟皓然,叶寒绯便十分不耐烦,谁让他长了一张惹人厌的脸孔!她是任性、是迁怒,忍气吞声了半辈子,也没给她什么好处,她再也不要凡事委屈、凡事妥协、凡事屈服了!
「只要他不来找我麻烦,我自然对他客气。你用不着担心我了,过了那一关,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要是他回来见你不在,又是一场风波。」
叶林婉柔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是不能不走了。她这个懦弱的母亲着实对女儿没有一点帮助,自己走这一趟只是想稍稍满足思念之情,绯绯显然并不怎么愿意见到她这个母亲。
能怪得了她吗?
在她需要援手的时候,自己躲在一旁,如同以往,一声不吭……
结果是把女儿逼到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那……那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她顿住了,真有什么事,女儿也绝不会再向娘家求救的。
她仓皇的起身,匆促的低着头往门口走去。
直到她走到门边,叶寒绯才又犹豫的喊了声,「妈……」
叶林婉柔无言的望着她。
「如果他还……别再忍下去了,去找大舅……」
叶林婉柔更觉愧疚,女儿逃回娘家时,自己没有尽力帮她作主,现在又怎么好意思回自己娘家指望谁帮忙?
叶寒绯望着母亲的背影。她总是习惯性的低头、习惯性的微蹙眉心,仍和多年前没有两样……
女人,为何总是轻易的让一个男人逼进一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又为何总是必须为了挣脱枷锁付出沉重的代价?
自由,一朝将它舍弃,想再要回来,绝不会是免费的……
「叶寒绯……」图书室的门打开了,原以为早就离去的人出现在门口。
叶寒绯暗暗叹了口气,回过身时已是习惯性的面无表情。
「总经理。」她客客气气的应了声,勉强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了。他方才一直都在图书室里头?那她们母女俩的对话他听见多少了?说不定就算臭骂他一顿也没什么差别了,剩下的那几间化妆室留给他自己打扫好了,只怕这人生平没见过马桶刷长得什么样子吧……
佟皓然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喊了她,聪明的话他该悄悄的由别的出口离开,而不是像现在让自己成了个听壁脚的,专门打探别人的隐私。
「我不是故意要旁听你们谈话的。」他有些心虚的辩解着,一开始的确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们起冲突。」
「你是担心我老爱跟别人打架,会不会连对自己的妈都不客气?」
「也不是这个意思……」佟皓然尴尬的回答。
叶寒绯扬起眉毛,微带嘲讽的看着他,「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人家的家务事,你听得没有八分也有七分了,你若是因此而开除我,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女人老是冒冒失失的替他下结论,佟皓然有些恼怒。「我看不是我要开除你,而是你三番两次主动要把公司开除吧!」
「你真的没打算要我走路?」
「你上下班不都是用走的吗?难道还要公司派专车接送?」
叶寒绯没心情理会他那不合时宜的幽默感。「不怕你公司的员工成了我手下的牺牲者?」
「他们又没一个是你老公!」佟皓然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