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再几个月就满三十一了,整整大妳十岁,如果我还看不透妳这种小女孩的把戏,那我岂不是白活了这十年了?」一口白牙在斜射进玻璃窗内的阳光下亮晃晃的,他们的表情瞬间互换--她呆怔,他却得意了。
「说不出话了?」他将热茶一饮而尽,继续揭发,「妳的确有一套,小小年纪行事如此老练,你们公司的职前训练做得真不错。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既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利害关系,为何妳要陷我于不义?」
「你--认错人了。」她勉力挤出笑容,两手抓紧地上的背包,往后挪动了座椅。
「张小姐比我漂亮多了。」
「我倒觉得妳今天好看多了,没有搞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脸上。」
她素着一张丰润的圆脸,披肩直发墨黑得泛紫,原来的棕色鬈发必定是假发;眼珠今天是乌黑的,上次的琥珀色想必是隐形镜片的效果;睫毛长直,不再假似鬃刷;没有了彩妆粉饰,白皙的肌肤上有一些淡淡的雀斑,清稚的真面目,让年纪瞬间倒退成十八岁。
她原本是骗得了他的,但那双大眼流露的莫名热切,及那独特的爽朗音质,像徽章一样地标示出她的身分,她以为他只能见到肤浅的表相吗?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你要找张小姐,我会转告她,我上班时间到了,不能再跟你聊了,再见。」她推开椅子,想在男人变脸前飞奔出茶坊,冲回公寓。
但她跑得不够快,石峥腿长,不到二十公尺他便从后头赶上拦住了她的去路,抓住她的臂膀,将她拉到路旁一棵矮树下,抵在树干上,凶相尽露。
「作贼心虚了,想跑?」
「谁作贼了?我说了,你认错人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张小姐?」那张清纯的脸凶起来还挺有震撼效果的,她可不能示弱。
「证据?」他挑起眉,似乎真的在思索她的提问。「嗯,证据很重要,免得又落得跟之前一样被人诬陷。」
「说啊!我哪点像她了?」她面含得意的勾起唇角。
他俯视那张挑衅的圆脸,慢慢漾开了笑纹,凶气消失了,竟一团和气了起来,视线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缓缓下移,最后停在她的锁骨,长指冷不防地伸出,覆在那片薄得看得出血管的肌肤上。
「你干嘛?」她一惊,猜不出他的意图,他的动作是挺暧昧的,但那双寒眸里根本没有一丝佻挞的意念,这男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不说话,手指往下滑,停在她衬衫领口处,摸索着扣子,解开了第一颗。
「喂!」她眼珠左右转了一圈,尴尬地道:「你想跟我干嘛也不用在公共场合吧?虽然不是大马路,但还是会有人看见……」
「不想让别人注意就别说话。」第二颗扣子也被解开了,
「喂!」她开始急了,他不像在开玩笑,两只手被缚在身后无用武之地,她又不想大嚷大叫引人围观,他该不会是想将她剥光示众吧?「你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再这样我可要叫了。」
「忍一下,就快好了。」继续解开第三颗。
这男人在说什么?忍一下?当她是头猪吗?
「我要叫了--」她正要张嘴,他顺势摀住,揪住她的衣襟,使劲往旁一扯,雪白的半片胸口和浑圆的肩头霎时敞露。
他附耳低声道:「妳不是要证据吗?我这就让妳看证据,妳不会告诉我张小姐的肩头也有一个和妳一模一样的刺青吧?」说完双手一松,往旁退开一步远。
她错愕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衣服拉好。这下可别再说我识人不明,妳若不承认,我还有别的方法对付妳。」
她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整理好衣领,扣回扣子,咕哝道:「算你厉害。」
「我不管妳是何动机要诬陷我,总之,我给妳一个机会补救,现在跟我走。」他抓住她的手腕,走向停在巷口的一辆香槟色汽车。
「我现在不能去,我要赶四点的班,拜托!」她一手拉住车门把,拼死想挣脱,但气头上的他没那么好打发。
「不去是吧?那么叫杜先生去也可以,我顺便和律师商量一下要用什么罪名控告你们公司。」他放开她,好整以暇地靠在车门上,闭上眼假寐。
她歪歪嘴,伸出拳头作势要左右开弓揍他,接着两手又立即交迭身后,做出微笑谦卑状。「石先生,那就走吧,我想请假两个小时应该不成问题,谢谢你给我这个弥补的机会。」
他掀开眼皮,面无喜怒,「孺子可教也,走!」
第二章
杜蘅很快就知道石峥要带她到哪了,当车子停在镌刻着「台北市立明辉国民小学」字样的大理石圆碑前,她心里就有数了。
「下车。」车门一开,她脚才刚跨出,他便迫不及待地攫住她的上臂,拖着她往校园走去。
「你别抓着我,我不会跑的,拜托!」他手指的力道真不是盖的,抓她跟抓小鸡一样,她根本是踉跄地在前进。
「我不想在校园里追着妳跑,浪费我的力气。」
在警卫室留下证件后,他熟门熟路地带着她朝右手边一排教室走去。
看着他那副急匆匆的模样,她忽然不是滋味了起来,对着他的宽背酸酸地说:「其实你何必急着要对她解释,她会想要测试你,就表示她不相信你,看到美女吻你,马上就『呼』你一巴掌,证明你们之间是很脆弱的,就算她这次相信了,难保下一次不会--」她的话结束在一堵肉墙里。
她偷偷往上瞄,果不其然,休火山要变活火山了,双眼皮下喷射出的烈焰热不可当,她急忙垂下视线。「你要煞车也先通知一下,我的鼻子可不想整型……」她识趣地噤了口,忍不住又咕哝道:「我不说就是了,干嘛那么凶……」
下一秒,她又像玩具狗一样继续颠踬地被往前拖行。
「喂,你这是在虐待犯人,犯人也有权利耶--」
偌大的校园里,孩童四处奔跑嬉笑,大概是清洁环境时间,几个小朋友拿着竹扫帚在扫教室前一排绿荫下的落叶,有些爬上窗户擦拭玻璃、有的拿着鸡毛撢子互相比画剑招,不过在看到这对突兀前进的男女时,全都倏地停止手上的动作。
「拜托,很难看耶!」她挣扎了一下,对他只顾着要向女朋友澄清而不顾她死活的行径益发恼怒。
他听若未闻,直接转进四年三班的教室。正在清扫教室的小朋友们,以及俯首在桌前改作业本的女人听到骚动,全都抬起头来,霎时像看到异形一样瞪圆了眼。
「咦?老师的帅哥男朋友!」
「这个长头发女生好像广告里的野蛮女友耶!」
「他们要干嘛?」
「三--角--恋--爱!」
「野蛮女友比较凶,有可能打败老师。」
「可是老师有藤条……」
「闭嘴!」一声狮子吼冲出口,秀秀气气的女老师掩住嘴,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石峥道:「你--到底想怎样?」
「快!」他一掌将杜蘅推向前。「该怎么说妳很清楚。」
整间教室,包含看热闹的小朋友,都呈现静止状态,在几十对眼睛的注视下,杜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举足轻重,因她一字一句都攸关着这男人的爱情存亡,也攸关了她自己……
她回头看了眼表情凌厉的石峥,又看看他身后那群兴致勃勃的孩子,再回首凝视等待着解惑的女老师,垂首嗫嚅道:「对不起,郑小姐,我向妳道歉,我其实--不是有意要伤害妳的,那天的戏码,纯粹是我个人的行为,我只是--」吞吞吐吐中往后退了一步,与石峥靠拢,懊丧的、楚楚可怜的圆脸几乎要埋在长发里了。
「我只是因为--」她面向石峥,在一秒内,所有的颓然被娇媚的甜笑驱散无踪,在他短暂失神的瞬间,她往他身上一跃,两腿圈住他的腰,双臂勾揽住他的脖子,张口用力含住他那尝不腻的唇。
突袭的重量让石峥倒退了好几步,后背结结实实地抵在贴满学生作品的墙上,两人以辅导级的姿势黏靠在一起。
四周一片哗然,石峥也许只有短短几秒内反应不过来,但看在女老师的眼里却有一世纪那么长,空白一片的脑袋里环绕着的是七嘴八舌、难堪无比的童言童语--
「跟电视上的一样耶……」
「我上次看到我姊姊跟她男朋友也是这样……」
「老师输了……」
「老师为什么不跟野蛮女友打……」
石峥在理智恢复后,奋力挣脱在他嘴里胡搅蛮缠的杜蘅,将她推落在地,惊怒到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因为--」她不以为忤地从地上爬起,再次舔舔留有他气味的唇,望向呆若泥塑的女老师。「喜欢石峥。」
「妳在搞什鬼?」他扳住她的肩,考虑该不该掐死她。「刚刚说好……」
「你不是叫我跟她解释吗?说了又发脾气,你真难讨好!」她打断他,孩子气的嘟起嘴。
「石--峥!」秀气文弱的女老师再度展现前所未有的气魄,踩着高跟鞋走到男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再众目睽睽之下,挥出一个星期内的第二个巴掌。
一串银铃似地愉快笑声,在他错愕地掩住麻辣五指印的片刻,从身后飘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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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从电梯走出来,他感到一阵恍惚,方才在密闭空间里,嗅到一种说不出感觉的香气,若有似无的在鼻尖缭绕,他用力哼了几下,想把具干扰作用的味道排除。
他不反对女人擦香水,有时候淡淡的悦人芬芳颇有撩拨作用,比裸露的躯体还更性感,只是方才那种特别的余味,让他无端地烦扰起来。
大概是连续几个星期在异地工作,一大片新兴工业区里尽是荒凉,简陋的食宿及卫生设备让他久不闻尘嚣里的熟悉气味,所以现在反倒不习惯了。
他走进办公室,刚坐下来,陈秘书便恭敬地跟进,口齿清晰地报告,「经理辛苦了,宁波那边顾客的厂能如期顺利启动,总经理很开心,这星期六在他住处的主管晚宴照常举行。经理有没有特别的事要交办?」
他沉吟了一会儿,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档案夹,「把这些出差的杂支款项请出来就可以了,唔--技术部门的人若到齐了,通知他们十点钟开会。还有,待会有空送杯浓茶进来,别用茶包。」浅浅送出一个微笑后,他便打开案头的电脑查看邮件,视线没有在秘书身上多停留。
聚精会神地在阅读及删除邮件时,那股说不上来的淡淡余香又在空气中游移着,他皱起眉心,随手抽了张面纸擤了一下鼻管,还是挥之不去。
盛着金黄液体的茶杯及盛有手工饼干的小碟子很快被一并送上,他注视着萤幕,端起那杯茶啜了一小口,略微犹疑地问道:「妳换香水了?是什么特殊的成分?」希望这句话不会构成一种骚扰,他很少和女员工谈及工作以外的琐事。
「我不擦香水的,这是是兰乳液的味道,大概是莱姆、豆和姜一类的成分,好几种,记不大得了。」
他僵楞住,今天不但鼻子有问题,连耳朵也有毛病,陈秘书的声音几时幻化成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
他往左前方一瞟,双目即刻圆瞠--他不但耳朵有幻听,连眼睛也出现幻象了,那头乌黑得泛蓝紫的长发、那丰润的圆脸、那巧笑倩兮的嘴角,不是那该死的杜蘅是谁?
他颤着手摸索到电话,按下熟悉的第一个键,对着话筒道:「陈秘书,进来。」眼光没有须臾离开那多日未见的女孩,他眨动数下眼皮,杜蘅依旧好端端地伫立在前方,还拂了一下垂落胸前的发丝,歪着头笑得十分甜蜜。
「经理,有何吩咐?」陈秘书也站到桌前,与杜蘅并肩。
「妳--看到没?在妳旁边有没有一个--」一个什么?农历七月还没到吧?他这个大半光阴在美国长大,一路都念理工科系的人竟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杜蘅吗?抱歉,本来想在今天开会时再正式介绍给大家的,她是新进的行政助理,您出差到宁波时,她才开始来上班的,已经上班两个星期了。」
「行政助理?!妳趁我不在搞个行政助理回来做什么?」由于太过震惊了,手上的热茶竟泼洒到大腿,烫得他跳了起来。
「经理--」杜蘅眼明手快,从口袋掏出手帕街上前就要替他擦拭。
石峥看着毫不忸怩伏在他下身替他服务的女人,骇然地退开,大喊道:「住手!谁让妳进来的?妳又想搞什么鬼?」
「经理,」从未见过石峥惊慌失措的陈秘书瞪大了眼,忙不迭的解释道:「您忘了,行政助理的职缺空了两个月了,您出国前才要我尽快办好这件事的。」奇怪,小小的助理为何让他如此失态?
是了,他竟给忘了,各部门之间的连系、公文的往返、不重要却必须进行的繁杂琐事一向是由行政助理代劳的。自从上个助理走了之后,陈秘书一人兼二职,忙得正事经常耽误不说,还几度表明若因此过劳就要辞职不干走人,他才降低人事标准,说只要高职就可以接纳;而助理人选通常由秘书决定,他从不过问,但是……如果人选会严重干扰到他的情绪,那他绝对可以插手干涉。
「我明白了,把她的人事资料拿进来。」大手一挥,面色一整,他重新坐回座椅,毫无善意地盯着前方神色自若的克星。
惊魂甫定,他端出一派正经,让思绪有条不紊地归位。哼,不过是一肚子鬼主意的女孩罢了,他何必如临大敌般地让底下人看笑话?他又不是没和这类型的女人过过招,他那令人头疼的表妹不就是个中翘楚。
人事资料送上,陈秘书拍拍杜蘅的肩,颇有安慰的意味,再带上门出去。
真不知石峥何时变得如此难缠,连小小的助理也值得他费心?
他翻开她的人事档案,一栏栏细细地过目,还不时掀眼看她,她耸耸肩,愉悦的笑没有变过。
她的确满二十了,毕业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专--起码他没听过,工作经验倒很丰富,包括补习班柜台、麦当劳员工、服饰店小姐、咖啡厅服务生、幼稚园随车老师、花店小姐、酒吧外场侍应生……她竟连打工经验也算上了。
「妳没做过正职?」他用鼻孔对着她,半瞇着眼。
「上面写的都是啊!我念的是夜间部,白天都在工作。」
真看不出她还是个自食其力的女孩!这些经历不似胡诌,要不她大可填上一堆相关经验,不过这样对他也比较有利。「妳漏填了一样,侦探社员工,这应该是妳表现最好的强项,怎么?不敢写上去?」他抿抿嘴,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