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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痕印颊亦印心  第3页    作者:阿蛮

  李怀凝没力气跟她抬杠,卷袖伸指搔搔颈背,单手一办,继续寻访下一摊食店。

  人正饿着,血液里的血糖指数便会下降,这指数一降,头昏脑胀,鸣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怀凝的情绪则是会严重地恶化到见人就瞪、见狗就踢的地步。

  她无力地踏着身前那条被迟迟冬日拉成细又长的竹竿影子掉头回老窝,猛然觉得老窝好像被恶作剧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遥不可及之地。

  拖着牛步将路程走过一半,她才注意到石侧前方有家专卖素食的摊子还开张着。

  年轻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板娘刚送走一个中学女生,又迎来另一名男士。李怀凝见状,大眼一睁,忙跟上去光顾凑热闹。

  李怀凝虽然饿,肚皮也叽哩咕噜地滚着,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在民主日渐落实的台湾,大至做官,小到上邮局买邮票寄信都得按规矩来,李怀凝虽然酷毒,但在排队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钱玩“升官图”的官儿们还要认份的。

  李怀凝一手抱着扁肚,另一手挡在摊子前,眼直勾勾地盯着煎盘里的蛋饼,直到蛋饼被一双难得一见的巧手包进了保丽龙盒里,递交给男士后,李姑娘才有气无力地开口点东西。“老板娘,有没有最快的……”岂知旁边的男人意开口说:“小姐,我还没点完。老板娘,我……我还再要一份。”

  李怀凝脖子一甩,阴森森地瞪着对方。“先生点东西可不可以一次讲清楚。”

  对方被李怀凝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让步的意思,回神扭头再跟蛋饼西施说:“不,还要两份。”

  蛋饼西施笑容可掬地问:“可不可以请先生稍等一下?我看这位小姐似乎已快撑不住了。”说完,马上问李怀凝,“小姐,你要不要先进店里挑一张桌子坐下来,我马上帮你弄一份早点。你刚才说你想要什么?”

  要能最快打点好的熟食!但李怀凝就是讨厌男人,尤其是眼前这个明明觊觎老板娘的美色,却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于是李姑娘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想要一份蛋饼,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块素萝卜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个几分钟的。”

  那男人受到蛋饼西施关怀的一瞥后,红着脸,不甘不愿地说:“当然,当然不介意。”

  李怀凝卖乖地在对方肩上一拍,说:“谢了。”然后拽着胜利的步伐,迳自往店里最靠近蛋饼西施的那张桌子挨坐下去,顺手拎起桌上的报纸一掀后,将整颗头颅探了进去。

  从此,李怀凝成了这家早餐店的常客,几乎日日来报到,逐渐地和老板娘成了朋友。有时没客人时,老板娘会坐下来跟李怀凝聊天,聊着聊着李怀凝就告诉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怀凝其实很不喜欢用“老板娘”这一个专有名词来称呼她,因为在李怀凝的念头里,老板娘这词儿总跟“市侩”沾上一点边的。

  老板娘眯着笑眼跟李怀凝说:“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怀凝突然觉得这名字美得简单,也许是因为小月本身就是个质朴美丽的女孩,连带地让这个寻常的名字也神话了起来。

  小月看起来虽年轻,其实也快逼近三十大关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当,但她没受到俗世的污染却又是事实。

  小月二十岁时曾嫁过一位空军军官,对方在婚后第三年在执行公务时受伤,半身瘫痪多年后服安眠药自杀,留下一笔存款和一封交代母亲绝对要小月觅人再嫁的遗书。

  可是没几个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独子自杀的打击,紧跟着中风卧病在床,于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没了下文。

  为了养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给自己的钱顶下这家早餐店,能过一天是一天。

  偶尔,会有几个三姑六婆来买早餐,顺道试探性地说要帮小月做媒。

  小月总是细声软语地回绝,“陈太,嫁人这种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是要看缘分的,对不对?”

  李怀凝虽然喜欢小月细细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观。李怀凝曾在读到英国作家珍奥斯汀的作品时,注意到她描述当时“单身女人最怕穷”的无奈心态,如今两百五十年已过,女人的社会地位与处境虽已改善,但毕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着嫁的女人一跺起脚来,可能会让地球停止自转两秒钟。

  李怀凝在三姑六婆走后,总忍不住给小月洗脑,“不对,不对。嫁与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缘份扯得上什么边!而且与其嫁人做婆一辈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遥过日来得好。”

  小月没赞成,当然也不反对,只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甜笑点头,哼着“港都夜雨”,回过身去迳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怀凝的目光则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这样的好女孩觉得守在蛋饼摊后度过青春,这跟自己年少时被关在修道院有何两样。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妇,再靠男人过日,就能改善目前萧然的处境吗?

  李怀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华洋溢的母亲可没因为捞到一个金玉良缘而过着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这是李怀凝从自己父亲那里得出来的结论。

  李怀凝走进古画店,熟稔地跟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我终于来取画了。”

  老板娘避开李怀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柜台后的画框。“什么画?”

  李怀凝踮起脚尖,将身子横过柜台,凑到老板娘的面前。“两个月前我订的古画啊!老板收了我一万元的订金,说要帮我保留的。”

  老板娘拿了一块大布罩在画框上,直起身子告诉李怀凝,“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李怀凝见老板娘板着一张脸,也收起笑容,就事论事地提醒对方,“可是老板在两个月前收下我的订金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想要回订金,我可以现在就付现还给你。”

  李怀凝柳眉一耸,不解地看着老板娘。心想老板娘是不是提早步入更年期了。

  今日与以往的好客迥异。李怀凝忍下脾气不发作,端起和善的面孔,捺着性子解释,“不,我不是来讨订金的,我是来拿画的。我甚至带余款来了。”

  “喔,真可惜,你看上的那幅画已被人买走了。”老板娘冷淡着口气说。

  “被人买走?可是你们答应……”

  “李小姐,我们是做生意过日子的,你拖了两个月才来,我们根本没把握你到底会不会来取画,所以……”李怀凝脸色一青,不悦地替老板娘把话说出来。“所以你就不讲信用地把画转卖给别人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你如果早一个礼拜来,我们也不必这么难做人。”

  老板娘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对方出多少价?”李怀凝冷冰冰地问。

  “多你三倍。”

  李怀凝想了一下。“这个价码我也出得起,你要抬价三倍,那就三倍吧!”

  老板娘不为所动。“李小姐,对方是个事业有成的生意人,这样竞价对你很不利的。”意思就是她不肯卖就是了。

  李怀凝握着拳头,忍住不去掐老板娘的脖子。

  这时门铃响了,搬着一批卷画的老板开门而入,看见李怀凝的身影后,兴高采烈地喊,“李小姐,你终于来了,我帮你留的画,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

  李怀凝一脸困惑,“我当然要啊!但是老板娘说那画已……”老板不慌不忙地走到柜台后,轻拍老板娘的肩,好言好语地说:“老婆,这里我来顾着,你去泡壶茶端出糕点,招待客人好不好?”

  老板娘气不过,给了丈夫一记卫生眼,细肩一扭,气呼呼地往厨房走去。

  李怀凝瞥了老板娘的背影一眼,两手一摊,轻声问老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笑着说:“客人看上同一幅画是芝麻常事。但我既然已答应先留给你,就不会把画转卖给别人,当然你若改变主意那又另当别论。”

  “谢谢,老板你够意思。”李怀凝将支票掏出来,递给老板,顺便叮咛一句,“只要你马上去银行兑现,我保证不会跳票。”忍不住好奇,李怀凝问了,“真的有人出三倍的价钱想跟你买那幅画吗?”

  老板没点头,只说:“我老婆跟你碎嘴了?”

  “何止碎嘴?你若不现身,她根本就不卖我画了。”李怀凝跟老板抱怨老板娘的作法。

  “李小姐请不要见怪。因为这种情况已发生五次了。对方甚至跟我老婆要你的联络电话,想主动劝退,但因为我把你的电话搞丢了,所以对方才告诉我老婆,若能让你打消主意的话,愿意以三倍的价格收购。”

  李林凝感激老板弄丢她的号码,以免她受到无谓的骚扰。“都是同一位买主想跟我竞价吗?”

  “几乎都是。”

  “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能说,因为他若问我你的名字,我也不会告诉他。总之,依我的浅见,你们对画的品味与眼光似乎很相近,而李小姐的运气似乎比我的另外一个客人好,每次我有新货到,你似乎总早对方一步将画订走。”

  提到新货,李怀凝的目光登时雪亮。“新货?老板有进新货吗?”

  “这不就是了吗?”老板比了身后一排相叠相错的画框。

  “我可以先睹为快吗?”李怀疑语带兴奋地问。

  “当然可以,看来你这回又比那个客人快一步了。”老板笑着挪出一个空间任李怀凝观看。

  一个小时后,喝了三杯上等文山包种茶与绿豆糕的李怀凝,心满意足地抱着三幅古画,飘着轻盈的脚步踏访隔壁的现代艺廊。幸运地发现,她放在艺廊里寄卖的画,六幅里竟然有四幅脱了手,她荷包里银两突然暴增,这让她花钱的欲望一下子沸腾至最高点。

  李怀凝暗地清算自己的经济能力,热血沸腾地杀回东区,走访自宅附近的一家高级画廊。

  她前阵子到那家画廊闲逛时,看到一联溥心畲的字画,当下就与之坠入情网,但是她那时身无分文,就算经理肯让她分期付款,她也还是“娶”不起那联字画,只好盘腿呆坐在画廊一整天,直到看店小姐请她隔日再光顾为止。

  那种看得到却要不到的失落感觉让李怀凝无眠了三夜,午夜梦回时还大汗淋漓的梦见自己跟一个无名鬼抢画。

  如今她有这个经济实力,还等什么呢?

  李怀凝踏入素雅幽静的画廊,仪态从容地询问:“张小姐,溥心畲的那联字画还在吗?”

  助理小姐想了一下,应声,“在,我去储藏室拿来给你。”

  当助理小姐带着一卷画回来摊给李怀凝看时,李怀凝飞扬多时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她惨白着一张脸,寒着音告诉对方,“小姐,不是这一联,是前些日子挂在入口正对门展示的那一联。”

  “喔!那一联啊!对不起,好像一个礼拜以前被人买走了。”助理小姐说着翻了一下自己的笔记簿,最后跟她确定,“没错,是被我们经理卖掉了。”

  向来相信答案长在鼻子下的李怀凝忙启齿问:“卖掉了!卖给谁?”

  助理小姐摇头,“经理交代不能说。”

  “你不能说,那我用看的好了。”李怀凝说着粗鲁地抢过助理小姐的笔记本,想探对方的资料,就连助理小姐想抢回簿子,她依然抵死不放手,直到瞄见她想找的物件买主与行动电话号码后,才甘心地松掉笔记本。

  助理小姐一个踉跄地靠贴在墙上,不悦地责怪她,“李小姐,你这样探人隐私不好吧!”

  李怀凝已瞄到对方的姓,根本不在乎助理小姐怎么批评,匆忙地丢下一句,“抱歉。”便抱着自己的画踏出画廊。

  那个人性骆,骆驼的骆!该死,这个骆驼王八羔子竟把她梦寐以求的字画强夺豪取走了,她非将画讨回来不可。

  趁着记忆鲜明,李怀凝一到大街后便掏出手机,忿然地按下九个健,等到嘟嘟音响过五声后,一个沉稳厚实的男音于话筒冒了出来。

  “骆旭,哪位找?”

  李怀凝年幼时受过礼仪特训,此刻才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敝姓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今日唐突请见谅。我知道你最近买了一幅溥心畲的字画,想请教你,如果我以原订价再加四分之一的价码同你买画,不知骆先生肯不肯割爱?”

  对方不说话,只停了三秒,不客气地暗刮她一顿,“如果今天换我这样没礼貌地跟你买画的话,你怎么说?”

  李怀凝答不上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要他滚蛋。

  仿佛听得见她的声音似的,他马上应声一句,“这就是了。”然后大爷一吭不响地收了线。

  “这算什么?”李怀凝错愕地看着话筒,片刻后才了解,原来这个叫骆旭的家伙不用冒出一个字,就已经要她滚蛋了。“可恶的骆驼王八羔子!”

  骆旭切断手机后,随即查询来电者的号码,幸运地,这个李小姐的手机没设定防测装置,不用一秒,她的电话号码原形毕露,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他手机的液晶萤幕上。

  骆旭抄下号码,按了内线扩音器,要秘书小姐直接进办公室。

  身材修长,办事能力超强的中年女秘书Tracy拿着一叠记事簿现身,面带微笑地看着三十五岁的顶头上司。“董事长有事交代吗?”

  “Tracy,我约了人吃饭,不想被打扰。”骆旭套上西装外套,抓起一个公文档案夹往腋下一搁,顺手递出自己的手机和一张便条纸给秘书小组,缓着口气道:

  “刚才我接到一通来路不明的电话,设法帮我查出号码登记人的来历。还有,你稍后有空时帮我打电话到楼下的画廊转告王经理,我对于他们擅自将我的资料透露给别人这档事很不高兴,请他们查一下是谁泄的密,最重要的是泄给了谁,我想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

  “好。”秘书应声,转身要出去。

  骆旭早她一步抵门,绅士地为老秘书撑住厚重的雕花木门,再尾随她出办公室。

  十分钟后,骆旭坐在巷子里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点了一杯茶后,迳自摊开档案夹,取出公文批阅,翻到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大名时,与他相约的人也现身了。

  来者是侦探社的探员韩菁,她身着时髦的紧身皮衣,皮衣下套着一件银色低领的丝衫,下半身则套了一件迷你皮裙,及膝的高跟皮靴配上一头羽毛剪与吉普赛女郎的圈型大耳环,将她的身段烘托得异常诱人。

  韩菁被侍者领到骆旭所占的餐室,一见到英气焕发的大帅哥,她冷冽的脸庞几乎在瞬间绽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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