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想像是会骗人的。”他双手枕在头上,躺回床铺。“乔伊已经死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珊琪被他泼了一桶冷水,心里有种被刺伤的感觉;这个她只对乔伊一人分享过的秘密,而今她竟然傻到向另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人倾吐,而那该死的佐丹竟还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霎时,一股莫名的火气在心头燃起。
她赌气地站起身,很不客气地叫道:“至少我有梦想,我也积极去实践,而你——你看你,只会懒懒地瘫在那里,消极地度过无聊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笑我?”她胀红着脸,激动不已。
语毕,两人陷入了静默之中,空气中似乎有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佐丹先开了口,但他的话却像是一双手掐紧了珊琪的喉咙——
“那顶帽子是我的。”他缓缓道。
珊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喉咙干涩,脑袋嗡嗡作响。
这怎么可能?
佐丹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立刻跳起身,拿起了外套,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走,我送你搭公车回饭店,我只付得起这样的钱,别太苛求了。”
他走向门外,珊琪就像被催眠似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
佐丹带着她走到巴士站,一起站在那里等车。
即使是那样一个艳阳的午后,珊琪的心突然感到冰凉得想哭。
佐丹就是“J”;“J”就是佐丹。
她想起了自己在飞机上作的梦,没想到梦竟成真,上天可开了她一个好大的玩笑。
她该怎么办?她实在对身旁这个游民没好感哪!“J”那种阳光般的笑脸。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晦暗、邋遢的佐丹呢?不!这不是真的。
一定是他胡诌的。
“你骗人!”珊琪忽然出口,连声音都在颤抖。
然而,佐丹只是冷冷地和她对望着,阳光下,珊琪发现到他和乔伊同样有对漂亮的碧绿眼珠,像一潭湖水般深不可测。
“我见过你,我记得。”他的声音像从天国里悠悠传来,那是她熟悉的乔伊的声音,而不是“他”——佐丹。“在中正机场,那年我国小五年级,参加学校的棒球队。乔伊也在那里。你绑着两条辫子,穿着背心裙,像个洋娃娃一样可爱,我的球差点丢中你的脑袋,你像个玩具娃娃一样从草丛后蹦出来,告诉我你叫珊琪——”他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好像这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一样。
“不——不——”珊琪发现自己的嘴圈成一个圆形,喃喃地念着。“这不可能是真的……”
但他所描述的情形,却精确无比。
事情怎会这样,太出珊琪意外了。没想到令自己心动的对象不是她一心追寻的“梦中情人”,却是一个——颓废、消沉、忧郁的浪子。
珊琪一时之间无法理出头绪来,只觉得脑中一团混乱。
“你很失望吧?”佐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世上没有梦想的。”
车子来了。
珊琪像游魂一样地跟着他上车。
车上挤满了下层阶级的人,黑人、及抱着孩子的憔悴妇人等。
珊琪望向窗外飞逝的景物,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闹剧一样。
如果——乔伊仍活着,这个事实会改变什么吗?她会失望而返,还是向现实妥协?
一路上,她都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
这段回饭店的路,显得十分漫长。
到饭店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那么,”佐丹突然有些不舍,但那神情只是一闪而逝。“保重了,祝你一切顺利。”
他略微倾身,似乎想在她颊上烙下一吻,但随即又退缩了。
珊琪因为仍陷在自己的思维中,因而忽略了他的这个小动作。
“拜拜!”珊琪茫然走向饭店。
“珊琪?!”他冷不防朝她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候,她整个人像忽然醒过来一样,很快地转过身去,很想再看佐丹一眼,或许是心有灵犀吧,佐丹也正望向她。
隔着车窗玻璃的反射,在那一刹那,她感觉到她所熟悉的人又回来了,那是乔伊,不是佐丹。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她不能让她的梦就这样远走,她该积极做些什么。于是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不理会同伴在身后的呼喊。
佐丹被她突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睁着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开门!!开门呐!!”珊琪猛拍着车门。
司机打开门,好奇地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珊琪。
珊琪一步也不停歇,来到佐丹的面前,迅速地拉开车门,跳上车。
车子开动了,珊琪没再下车。
她就这样看着佐丹,胸口还稍稍喘着,她的头发微乱,双颊胀红着。
“什么?”佐丹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为何如此做。她已经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同伴身边了,为何又再度奔向他?难道她不明白,他是既危险又颓废的社会边缘人吗?他被她搞糊涂了。
“你是乔伊,对不对?”珊琪的眼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说过了,我不是。”他转过头,视线落在远处。“乔伊已死了。”他轻声道,然而,在他冷漠的脸孔上,眉头却轻轻一皱,不经意地流泄出他并非不在意的。那股心痛仍侵蚀着他的心。
“让我帮助你吧!”珊琪诚恳地道。“就算你不是乔伊,也是他唯一的亲人,请让我为他做些什么,我相信他在地下有知,也一定希望我这样做的。”
佐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挪向靠窗的位置,让出旁边的空位给珊琪坐下。
他冷冷地瞅着她,但态度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会发现这是没有用的。”他从身上掏出压得绉巴巴的香烟,点燃了一支,猛力吸了一口。“我是个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
“但我不放弃。”珊琪用着肯定的口吻道。
她的执拗和认真,一点一滴打动了佐丹的心,他不再说话,把视线抛向窗外。
“佐丹,请试着让我了解你好吗?我相信你不是一直这个样子的,让我帮你找回以前的你。”珊琪句句皆出自肺腑。
“我告诉过你,没有用的。”佐丹仍防御着自己,并用力地吐出烟雾,将自己笼罩在朦胧的空气中,显得如此不真实。
珊琪既已下定决心,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她已想好了第一步。
“至少先让我帮你付清房租,好吗?”她道。
他有些微的惊愕。“你要帮我付房租?可是你不是身无分文吗?”
“我可以重新再申请一张信用卡,就用信用卡来付呀!”她兴致勃勃道,像有了全新的人生计划一样。“而且,我的护照掉了,重新申请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看来是无法随队回去了,你不会让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待在美国吧!而且我的钱也住不起一个月的饭店。你让我留在你那里,等证件办妥,算是互相帮忙,这样总可以吧?”她一步步说服他。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仍有些怀疑。“你不怕我会侵犯你?”“如果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应该早就发生了吧!”在这点上,珊琪似乎对他有十足的信心。“你放心,等我护照一下来我马上就走,在这段时间内,我就当游学一样好好地加强我的英文能力。”她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好吧!”佐丹向她伸出了手。“如果你要付房租的话,我倒没什么异议,不过,别试图想要改变我,你会发现自己白费力气的。”他作了某种妥协。
一切讲定后,珊琪接下来一步就是去找乔,也许看在乔伊的分上,他可以给她一些什么协助。
第九章
“你找到佐丹了?”
乔明显消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复以往,似乎承受了不少的压力。
“你还好吧!乔?”乔憔悴的样子,激起珊琪的同情心。
“没事。”他向她挥挥手,示意她放心。“佐丹让你很失望吧?”
“他现在的确过得不好,但并不代表他永远都会这样。”她为自己的计划埋下伏笔。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招果然引起了乔的注意。
“我一直觉得——”珊琪咬着下唇道。“他身上有着乔伊的影子。”
“可是乔伊已经死了——”
“乔,你知道佐丹以前玩过棒球,他国中时也参加过全国性的比赛——”珊琪慢慢地把自己的意图表示出来。
“等等。”乔举起手,打断她的话。“珊琪,‘玩’和‘职业’是有差别的,职业选手必须有专业的训练和素养,这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他向珊琪解释道。
“我听说黑熊队的危机了。”珊琪换一种方式道。“最近几场球赛的成绩并不理想,现在黑熊队的财务状况陷入了危机,对不?”
“你怎么知道?”乔微愕。
“我到美国这几天,特别注意了有关体育的新闻。乔,这是瞒不了人的。”珊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
“就算是吧!但这件事和佐丹——”乔停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你该不会是说……”
“对!”珊琪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我想你已经猜出几分了,黑熊队的台柱是乔伊,大部分的观众也是冲着他来的,没有了他,票房自然相形失色。”她有条理地分析着。
“但是——但是——佐丹即使是他的同胞弟弟,但是他从未受过专业训练,而且他是名无赖,生命对他而言早失去了意义,他一定不行的。就算能唬过一时也不能唬过一世。”乔皱起了眉头,考虑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乔,你不是一个杰出的教练吗?”珊琪斜睨了他一眼。“你想假使以‘乔伊’复活为号召,将佐丹塑造成另一个乔伊,黑熊队就不会面临解散的命运了。”
乔睁大了眼睛,对珊琪的计划感到不可思议。然而,他仔细考虑了一下,这方法对他而言,的确是一个有利的计划。
“你是指找佐丹来代替乔伊?”
“对!”珊琪加把劲地说服着。“这么做,不仅能挽救沉沦的佐丹,也能令黑熊队东山再起。”
乔沉默着,不安地在房内走来走去,思绪飞快地转动着。珊琪屏住呼吸,静待他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乔才站定,抬起头,一双眼睛认真地盯住珊琪。
“你有办法令佐丹加入黑熊队吗?”他问。
珊琪微微一笑,暗中高兴事情离成功愈来愈近了。“这包在我身上。不过,我对佐丹还不够了解,不知什么才能打动他,也许你能告诉我该如何起头。”珊琪兴奋道。
乔突然冲了过来,双手揽住珊琪的肩头。“好孩子!亏你想得到。我支持你,我会提供所有你需要的帮助。”
他绕到办公桌边,迅速地写下一个地址。
“去找巴尼!他是佐丹的心理医生,也许他可以给你一些援助。”
今天,珊琪破例起了个大早。为了鼓励佐丹,她觉得自己更应该以身作则。
为了让自己有精神些,一扫以往给人睡眼惺忪的印象,她扭开电视机的健身操频道。电视里的韵律操教练正有精神地大喊着:
“Onemore、Twomore、Threemore、again……”
充满着劲道。
珊琪故意将电视声音开得老大,配合着萤幕里的动作伸展四肢,上下跳动,把木条地板压得“吱吱”作响。
她边做边大喊着:“起床做运动了!懒虫。”
“你在干么?别吵我。”佐丹翻转过身,想蒙头再睡,珊琪却更加大“噪音”,配合拍手的叫声,看来他不起来是不行的了。
他终于坐起身,揉着一双睡眼,皱着眉头斜瞄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一丝惊讶。
他怎么看,都不相信她会是一个爱做运动的女孩。
果真,她的腿抬不直,活像患了小儿麻痹症。该俯下身时,她僵硬的背脊看来就像是在鞠躬似地,更可怕的是单脚站立时,摇摇晃晃地,像随时要倒下的模样,叫人忍不住为她捏把冷汗。
佐丹忍俊不禁,只好用手圈在嘴边假装咳嗽,要不然他一定会大笑出声的。
“你在干么?”他得想办法让她停下来,要不然他会忍不住狂笑出声。
“跳韵律操呀!一早起来做运动,会精神百倍哦!你也一起加入吧!”她边跳边道。
“不——不了——”他连连摆手,一边开口道:“你——你确定有照电视上的跳?”
“不然呢?”
珊琪忽然感到自尊心受挫,掉转过头来正想为自己辩解,突然一个失衡,“砰”地一声脸先着地,正巧跌了个“狗吃屎”,令人不忍卒睹。
倒是佐丹,他的头低垂着,看不见表情,但他的双肩却抖动得十分厉害。这全都在他意料之中,以她那种运动神经,小动受小伤,大动呢……真令他不敢再想下去。
珊琪揉了揉跌疼的屁股和脸颊,站起身。
既然佐丹被她吵醒了,她的目的也达成了,不用再辛苦自己了。她边捏着发酸的腰,边走向电视机,把它关上,房里才又恢复了宁静。
见闹剧结束了,佐丹下意识地伸手拿床下的啤酒,捞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
“酒呢?”他知道一定又是她在搞鬼。
“被我拿去喂植物了。”珊琪笑着说。她的笑足以溺死一个大男人,任谁看了都不忍对她生气,佐丹自然也不例外。
“你——你怎么可以擅自这么做?”他想对她发火,却一点火也提不上来,声音像在干呕似地。
“既然我成了你的新室友,只要我在的一天,就希望看到你健康地过一天。”她笑嘻嘻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递给佐丹。
佐丹迅速换上一脸的冷漠,不去接她手中的杯子,却拿起床头柜的香烟。
珊琪早准备好应对之道。她拿起地上的浇花筒,哼!来这招?佐丹拿烟的左手上方马上下了一场“小雨”,他迅速缩了手,把烟丢向一边。
“你干什么?”他看来真的被惹毛了。“你别以为住进来、付房租,就可以恣意干涉我的自由,没有人能掌控我的。”
他一把抓住珊琪,珊琪没料到他会有这么激动的反应,吓了一大跳。
他的眼神中不只透露出怒气,还有那种对某种原则的坚持和认真。这眼神对珊琪而言,曾是那么地熟悉……在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乔伊好像又复活了……
此时此刻,抵不住激动的情绪,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只差一步便要落了下来。她咬着下唇,把他当成乔伊一样地说着话。
“我只希望你能振作起来,这是我欠乔伊的,我必须帮他达成这个愿望。”
她的神态如此诚挚,令佐丹软化了心肠,内心起了不安的骚动,像万马奔过。
“为什么?你并不欠——乔伊什么。”
他连回话都神似乔伊的口吻,那么坚定而干脆。
“不!我欠他!是我欠他的。”珊琪的泪水终至溃堤,潸潸而落。“我老觉得他的死和我有关,是我不小心扯掉了他的护身符,因为如此,他才会出意外死去的。如果护身符还在,至少神会帮他!我等于是间接害死了他,也害他无法完成理想,连累乔,连累整个球队。”珊琪拼命地甩着头,陷入深深的自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