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棠微笑,真诚地说:“我只能仰仗你了。”
“殿下要我怎么做?”没有选择的余地,黑念玑只能抱拳回应,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吧!从今以后,与京城里的这些混乱再无瓜葛。”瑾棠又笑了笑,“去追她吧,慢了的话,当心她又想偏,后果难料。今生如果有缘,或许咱们会再相遇。”
他话语中似乎带着决绝之意,凄凉之余,更是异常沧桑,可惜此刻的黑念玑并无法体会,只能答应他的要求,专心地保护佳人。
黑念玑深信,殿下必定会平安地回到紫艺身边,两人从此幸福怏乐,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夜风吹来,无月的夜晚,偌大的园子里充满死寂的气氛。无声的影子几个起落,轻巧的步伐在瑾棠的书房前停下,愤恨的眼神直盯着烛火映出的人影。
这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邪肆地笑了,狰狞的脸上现出杀机。过了今夜之后,一切恩怨都将烟消云散,再无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还未出手,书房里的人影从容地开了窗,透过昏暗的烛光,面对漆黑的园子,发出清亮的声音。
“皇兄既然来到,何不大方地现身。”
哼,死到临头还故作潇洒!既被识破,硕祯干脆地走出来,直到两人面对面相视。
熟悉的面容,却又融合了陌生的气质,乍见面时,两人的心头忽地出现对方昔日的模样。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太久了,久到连至亲手足都感到陌生,只能彼此打量。
硕祯无法想像,眼前伟岸俊挺的男子,当真是昔日亲爱的弟弟?
依稀记得年少时的瑾棠已显露出过人的聪颖,这些年来,他更具大将之风,颀长的身形,挺拔的外貌,和怎么遮掩都无法抹灭的高贵,相较于平庸的自己……
硬祯仰天长啸,这是云与泥的差别,天与地的分野。既生瑜,何生亮!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玉树临风的瑾棠才是最合适的皇帝人选,莫怪父皇会偏心,想要换掉他这个太子。
不甘心哪!他是嫡长子,是当今皇后亲生的长儿,该他所有的江山,岂能拱手让人?
“好锐利的耳朵,皇弟想必等待已久。”
瑾棠露出笑容,“皇兄今夜怎有此闲情逸致,特地前来与弟相会?”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瑾棠谈笑风生,镇定的态度,宛如两人间只是闲话家常,无关乎人命,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无法动摇他分毫。
他的雍容气度登时将硕祯给比下去。
硕祯再也忍不住,立刻翻脸,“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与我为敌。”
瑾棠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忍让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他却还嫌不足,看来事情真无转圜的余地。
“皇兄此言差矣,瑾棠自忖行事守份,未曾想过与皇兄为敌。”
“行了,我已经受够与你之间的竞争,受够人们总爱在咱们身后评断。你死或我亡,今日咱们就做个了结。”斩断最后一丝手足之情,硕祯残忍地说。
“皇兄,咱们是有相同骨血的兄弟,你何苦步步相逼。”瑾棠的眼神哀伤,嘴角向上扬起,却不见笑意。
“你这天之骄子,从小众人的目光便聚在你身上,哪懂得平凡人的痛苦。”他发出低吼。
“皇兄乃未来的天子,何需与身为凡夫俗子的我相提并论。”
“为了赶上你,从小我就吃尽苦头。”硕祯咬牙切齿地说,“在你游戏嬉闹时,我苦读四书五经;在你游山玩水时,我得忍受练功之苦,为的只是赶上你的脚步。可你从来不给我面子,总是将我远远地抛在后头,瑾棠,有弟如你,让为兄的我如何坐得安稳?”
“我倒宁愿自己是平庸之才。”头一遭从硬祯的口中听到怨恨,瑾棠不禁感叹。
未曾刻意地表现,可惜展露的天份是挡都挡不住的。若这是旁人痛苦的由来,那他的辛酸又该怎么算?
“漂亮的话人人会说,你怎能理解我的痛苦。”硕祯扬起手上雪亮的大刀,“来吧,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从小,硕祯唯一和瑾棠不相上下的便是武功,拿出看家本领,他打算亲自动手,断绝后顾之忧。
“皇兄会是好皇帝,如果你不将杀戮置于首位,天底下的百姓会更为爱戴。”他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
硕祯冷汗涔涔地滴落,瑾棠的话字字敲在心坎上,竟令他羞惭,益发无法动手。
但他不再多想,残酷地笑了笑,“我当然会是好皇帝,只要这世上没了你。”
多说无益,瑾棠辩才无碍,再谈下去,只有甘拜下风的份。硕祯抬起手,大刀在黑夜里更添寒光,非要他死不可。
今夜已是时候,该了结所有的恩怨了。瑾棠心中这么决定。
“杀了我之后,皇兄当真就心安理得?皇兄天性仁慈,将来怕会后悔莫及。”
“我只求能顺利登基,你死了,世上就没有阻碍!”
刀锋交错,在寂静的夜里,一场生死存亡的厮杀终于展开。
交手数十招,一直泰然自若的瑾棠看着满头大汗的硕祯,忽地一个闪神,锐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刺入胸膛里,硕祯一惊,立刻抽出大刀,随即喷出鲜红色的血。
硕祯望着刀,心里没有喜悦,反而凝重地蹙起眉头,“为什么?”
“皇兄还是赢了我……一如以往……”瑾棠依然笑着,“从今而后,皇兄该感到……心满意足吧。”
“你故意的!”他忽地大吼,“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死到临头,你还是故意挫我的锐气,瑾棠,我恨你!”
倒卧在血泊中,瑾棠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对硬祯的话早已经无从听闻。
紫艺,你还好吗?这是瑾棠失去意识前,仅缠绕在心底的念头。
第十章
三个月后番禺
相思成灾,痴痴地盼了许久,纵然未见人影,还是盼君入梦,聊慰相思之苦。
寂寥的夜将尽,曙光乍现的瞬间,失落再次占领思绪。黎明的到来象徵崭新的一天开始,他,还是没有下落呵!揉揉发酸的眼睛,紫艺又单独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
怀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愁苦心情,她不怕等,只怕他消散在空气中,从此天人永隔。
他当真会来找她吗?
曾经嗤笑海誓山盟,也因他的绝情,让泪流尽,决心冷情终生。然发誓不再落下的泪,却在黑念玑护送她来此的路上,听闻瑾棠的真情事迹后,再次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她错怪了瑾棠,一个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居然将她铭记于心,为何自己总是迟钝得无法感受?老是拒绝接受旁人的好意,老是在相同的错误中打转,她只恨自己未能马上飞回他身边,患难与共。
她会等的,不论是十年、二十年,就算容颜老去,就算沧海桑田,只要瑾棠终会回到身边,她便心满意足。
虽然紫艺的信心满满,可旁人却不一定怀着同样的信念。随着光阴的飞逝,连黄承淮和黑念玑也不禁动摇原本的笃信。
太多负面的传闻未曾得到反驳,陆续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指出,二皇子已经死去,就在她离开没多久的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孤独地陈尸在府邸中。
而且矛头虽然一致直指向硕祯太子,却没有人敢真正出声质问。
流言描述得生灵活现,甚至有人说撞见瑾棠的鬼魂在空旷的府邸中飘荡。
紫艺当然不相信。
她坚持死者造访人世间的最后时刻——百日已到,可他从未入梦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紫艺强颜欢笑时说出的话语,也是维系心中信念最坚强的理由。
黄承淮与黑念玑几次秘密北上,硬闯皇宫,都无法辨别所谓二皇子遗体的真伪,所以她不肯死心,在平静的外表下怀着希望,终有一天,瑾棠会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和她重新开始。
“你又没睡了。”黑念玑听闻声响,进到屋子里,见到她满是血丝的眼眸,忍不住心疼地责难道。
“我没事,反正睡不着,何必逼迫自己?”
“这样下去,你以为自己的身体能撑多久?”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她却睡得极少。
“没关系。”紫艺摇摇头,一脸笑意盎然,“又是个崭新的一天,也许就是今天瑾棠会来找我呢!”
“我带你到昆仑山避避风头吧!听说现在京城里正在搜索二皇子的余党,打算来个斩草除根。硕祯的心底仍有疑虑,怕是要进行大规模的扫荡。”他压低声音劝着,“或许哪天他发觉不对劲,找到这南蛮之地,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逐渐地将黑念玑与黄承淮放入心中,当成自己的兄弟般,这会乍听闻将要分离,不觉有些恋恋不舍,“你要走了吗?”
“我会带着你一同离开。”
“不。”她温柔却坚定的拒绝,“除非瑾棠殿下出现,否则我决计不会离开。”
“还等什么?”黑念玑忍着拥她入怀的冲动,恶狠狠地说:“或许他已经死了。”
“我相信殿下还活着,他一定会来找我。”维持着旧时的称呼,紫艺理所当然地回答。
讨了个无趣,黑念玑悻悻地旋步转过身子,怕自己太过生气的神情会骇着她。
“别太死心眼,你还年轻,没名没份的,有必要为殿下守活寡,浪费美好的人生吗?紫艺,殿下曾经亲口告诉我,若是他无法活着,要你好好地活下去。”他劝慰着,“已经过了这么久,殿下都没有出现,大概是……凶多吉少吧!”
“才数月不见,你竟然有了异心。”唇角绽开春花般的笑靥,咯咯声出自檀口,紫艺不赞同的道:“当心哪,黑兄,殿下听到你的话可能会生气唷!当然喽,讲义气的我不会泄密。”
她太过乐观的表情让人忧心,就像飞蛾扑火,无怨无悔。万一殿下真的已不在人世……
想起殿下最后的交托,他拧起眉。不能再让紫艺沉沦下去,得想想法子让她清醒才成。
“殿下的红粉知己满天下,又不缺你一个。”黑念玑逼自己说出更残酷的话,“万一……我是说万一,殿下虽然没有死,却不要你怎么办?你还要死守在此地吗?”
偏着头想了想,虽然有些气恼他的质问,但她却不得不承认,心底也曾畏惧过相同的事,不过想通后她不怕了,信念在心中滋长,每一个漫漫长夜过去,都替自己带来更多的希望。瑾棠如此将她铭记于心,未曾亲口说爱他之前,她不肯放弃,不愿死心,就算他早已另有所属,亦不枉自己曾经爱过。
“我知道你的担忧,黑兄,既然上天赋予我这样的命运,何不坦然接受。”紫艺神情平静,“紫艺自知渺小,终生却已经交付到殿下手中,除非他亲口说出,否则我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罢了,既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等待,我也无话可说。愿上苍怜你,还回完整的殿下吧!”
黑念玑叹口气,早已经知道这是无望的爱,但在朝夕相处下,未曾捻熄的爱苗再次死灰复燃,自己到底还是无法死心。这是他最后一次逾越本份,就算名不正言不顺,她到底是殿下亲口谕令认可的女人。
“总有一天,属于你的幸福会降临。”她笑着祝福。
“你真的相信殿下还没死?”他再问。
“当然,我曾经见识过殿下的武功,比咱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高明,除非……”她眸子一黯,笑容变得苦涩,“他不肯来找我,想必是还有危机未解除,我应该有信心。”
虽这么说,可她担心,炽热的血液也有冷却的一天,瑾棠再不出现,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在人前的强颜欢笑,几乎已到了极限,再下去,怕自己会疯了、癫了,遗忘了他的美好。
“你和黄兄曾经见过那具尸体?”她到底还是问了。
“是的。”黑念玑黯然地说。
“像……他吗?”掩藏不住的颤抖自紫艺口中逸出,“这么多年的相处,你们该……辨识得出来。”
“身形和衣服是很像,但那些都可以伪装。容貌嘛……很遗憾,我和承淮并不能确认。”想了想,他实话实说,“那尸体可说全毁了,仿佛有心人刻意教人无法仔细分辨。除了一块贴身的玉佩证实身份之外,没人能说得准。”
“还好,我真怕你说那具尸体就是殿下。”缓缓地吁口气,提至喉头的心总算回归原位,紫艺苍白的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既是如此,殿下应该还活着。”
她不肯死心,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就能苦撑下去。
又过了一个月,瑾棠仍旧没有来找她。
即使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无法抹去她那椎心的痛楚,而她的等待,似乎更遥遥无期。二皇子之死的传言已经渐渐平息,百姓们的生活又恢复正常。
近日连黑念玑和黄承淮也鲜少上门,紫艺心中孤单的感觉更胜以往。
低头缝着衣裳,将心灵暂且寄托在杂事上,紫艺没有放弃希望,只是把命运交给老天爷安排。目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寻常女子会做的针黹,还有自己烹煮食物,练习当个真真实实的村姑。
以前总是将时间耗费在武学上,未曾仔细研究过的女红,这会可得从头学起。
“哎呀!”胡思乱想之下,针尖刺到手指,刺目的红点不小心滴落在绣布上。
“一个女人家,居然连拿针都不会。”讥诮的声音入耳,紫艺面前出现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那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线,使人无法瞧清他的长相,但她很确定自己未曾见过此人。
紫艺皱起眉头,“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关,我自己就进来了。”男子说话的语气十分傲慢。“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陌生人。”她冷着脸赶人,“你有需要的话,前头有客栈,我想那里会很欢迎你。”
“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男人佯装惊讶,始终侧对着她,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瞧这里挺空的,留人借宿一宿亦无大碍,小娘子未免太过小心眼。”
冷凝的血液开始波动,好一阵子失去知觉的紫艺,听闻男子短短几句话,居然火气冒起、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她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地应对。
“我这里不是客栈,请你自重。”
“呵,好凶悍的女子。”
男子发出的低哑笑声,让紫艺心中起了疑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那身衣物虽平凡无奇,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掩不住一股高贵的气息,像殿下微服出游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