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敕烈体贴的伸手把她如瀑布般湿漉漉的乌发拧干。
昭阳摇了摇头,一阵酸楚涌上鼻头,她感动又幸福的接过被他捧在手里的长发,拉到胸前,手儿灵巧的编起辫子。
忽然,她想起陶儿姊所说的爱恋。陶儿姊说,只要想到靖庭哥会离开她,她就会害怕、难过,伤心得想要落泪。然而若靖庭哥对她一丝丝好,她就会喜悦、感动,快乐得想哭。
如今,自个儿对敕烈哥哥的感受,不就如陶儿姊对靖庭哥一样吗?
一只银灰的海豚自崖边游来。
“啊?”沉醉在迷思中的昭阳忽然睁大眼,喜色瞬间自她的小脸上绽放,“敕烈哥哥,是嘟嘟,你快点上岸,否则等嘟嘟来了,你就别想上岸了。”
嘟嘟很快的接近昭阳,它忽地潜入水中,不一会又忽自他们面前冒出。
它连连喷起几道水柱,精准的朝他俩喷去。
这是热情的嘟嘟给他们的见面礼。
“嘟嘟!我也好高兴哦!瞧我带些什么来了?”昭阳勉强张开眼,高兴的丢了些鱼进它口里。她用脸磨蹭着它,满心欢喜的道:“来,抱抱!对了,你怎么跑到这么远来?你还没长大,万一玩过头记错退潮时辰,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昭阳像个与孩子久别重逢的母亲,一会儿开心的搂抱着它疼惜,一会儿又担忧的捧着它的脸提点。
她爬到它的背上,与她玩惯的嘟嘟一如往昔,故意游着游着便忽地潜入水中让人呛着,或是小小跳跃故意把背上的人甩落。
昭阳乐得玩性大发,搔起嘟嘟的腹部,只见它不断朝她喷水,水柱愈喷愈高,扬起的水花苦了岸上的敕烈,鼻口饱足一顿海水。
敕烈受到昭阳的感染,整个人也不禁轻松活泼了起来。他不知何时开始喜欢上她如花朵般灿烂的笑容,她一笑能解他千分忧、万分愁,此刻的他,就算心中欢水。他依然试着滑下水,舍命与佳人同乐。
☆ ☆ ☆
中秋月夜,不见圆月相伴却见丝雨相随,一向热情慷慨的沈宇海,邀请伊德号上的人一同在船上欢度佳节。
亥时时分,洋人们几乎不胜二锅头酒力,不是醉死沉睡被架着走,便是东倒西歪、步履蹒跚的返回伊德号。
青龙号上的水手虽个个都是酒国英雄,但因再月余便可与家人团聚,所以个个也饮得尽兴畅快,一脸醉意。
大部分人酒足饭饱之余便回舱房睡觉,但仍有几个人精神尚佳,相邀下船找乐子。
子时时分,甲板上除了有酒意的夏忠和陈伟看哨外。已无余人。
忽然船身狠狠的颠了一下,大腹便便的沈夫人伴着一声惊呼,滑倒在地上,沈宇海急忙扶起妻子,但见她秀眉深锁,豆大汗珠已冒出额际,他一惊,立刻抱起她大步往舱房走去。
此时,昭阳小手揉着惺忪的眼,欲回房里去,忽然一道刀光自她右肩闪来,幸得沈广及时将那握刀手臂狠狠削去,霎时血花喷洒,哀声窜起。
“啊——”昭阳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震得睡意全消,惊慌的大叫。
“没事了,别怕,我们快走!”沈广不舍的抱起受惊的人儿哄道,并快步往小船那儿奔去。
上了小船,昭阳惊惧的大眼终于在沈广连连哄慰下而回神。她喃喃叫道:“广叔……”
她小小的身子不停的颤抖着,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直到她嘴儿一扁,“哇”的一声,泪水才伴着雨水在那被喷溅得整脸血红的惊骇小脸上淌下。
“对不住,都怪广叔粗心。乖!不哭哦!”沈广将偎在怀里哭得快岔了气的泪人儿拉开,满怀歉意的为她拭去一脸的血红。
“爹!”
他怀中哭声渐弱,远处又传来稚童的呼救声。
是小铃子!沈广心惊的将视线拉往声音的来处,见船上那抹黑影身上白光一闪,心一抽,正想飞身营救时,来人却已收下长刀。
“广叔,我爹爹受伤了!”
昭阳这一喊,沈广的目光急急转至另一处。
一手搂着妻子的沈宇海,一手迎战愈见增多的敌人,一个防备不及,陶儿险些命丧刀下,幸得他闪身抵住那挥下的刀。并反手将那人的咽喉一刀划破。
“我看堡主已身形不稳,恐难以招架,我得过去帮忙。”沈广心情沉重的望向昭阳,“若带着你想杀出重围必不可成,然而你在此又不安全,所以我要将你先送到港湾外,到时敌人退了我再带你回去,懂吗?”
“不,我要和你一起救爹和娘,我不要一个人在这。”昭阳惊怕的泪水止不住的狂泄。
“你去的话……我担心保不住你的性命啊!”沈广的心像火烧般揪疼,他握拳的大手青筋浮起,眼眶不禁湿了。
“我好怕啊!广叔!别丢下我,求求你……呜……”她猛拉着他的大手,呜咽的求着。
沈广难过的为她拭泪,不舍的搂了搂她后道:“你就要做姊姊了,听话,否则迟了,他们性命就不保了。”
“好,我听话,我不去。”昭阳很快的镇定下来,她拭去眼泪,猛吸着鼻子允诺,但圆睁的大眼仍不放心的看着他,哀求道:“你千万要记得来……接我……回……回去。”
听她说得抽抽噎噎,沈广的泪也淌下,他头一点,心一横,将真气运足灌至双掌击出,小船立刻往海上飘远,他随即转头飞身营救主人。
☆ ☆ ☆
六年后
九月十八,大明皇宫宝月阁外,停放着载满御赐嫁妆的八部马车,匹匹马儿头系红喜球,身披红喜挂,衬托得此处更见喜气。
梳妆台前,端坐着待出阁的孙公主,乌亮如丝的发盘成永结同心的圆髻,鬓边则挑落几绺青丝,增添她的妩媚。她艳红的菱唇轻点胭脂,身着霞帔,戴上珍珠凤冠,精心装扮后,她不禁对镜中的自己感到陌生,不由得拢起眉。
“公主果真如众人所说的更胜西施,喜儿认为天上的仙子也没今儿的您更夺人心魂了。”喜儿赞叹道,但心中也不禁对她那冷冷神韵和淡淡悲愁感到有些心疼。
她轻扯唇角,看不出半分喜恶,淡淡地道:“皮囊骨相,众生皆同。”
“郑公公到!”
门口响起通报声,进来之人正是皇上赐名的郑和,当年奉命出海寻找惠帝,意外于海中救起昭阳。
昭阳起身相迎,郑和马上趋前阻止道:“万万不可,月阳公主不必如此多礼,卑职承受不起。”
他凝重的睇视着她,阔别多年,真是所谓女大十八变,全然换了个样。
瞧她慈秀的眉,可看出她的心地有多么慈悲善良;高俏的鼻,多少也看得出她性子的冷傲谨严;抿直的红唇,更端出她情感的沉潜内敛;尤其独具的沉静气质,更是看似缥缈却又吸引人,只是那双水灵美目,六年来似仍浸染着当年在海上漂流,那张稚脸上的悲愁。
郑和看着看着,不禁为她即将和亲之路而自责道:“唉,都怪我当年不该迫你回宫,若应你所求送你回海南岛,今日你就……”
“郑公公,当年不过是月阳年幼无知,不识大体,你别挂记心头才好。况且爹本就计划回朝认祖,这是月阳该尽的孝道。”昭阳垂下眼睑掩去涌上水雾的瞳眸。
“月盈公主到!李将军到!”
话声才刚落,两人便奔到昭阳身旁。
“月阳,我和荣富都会感激你一辈子的,呜……”月盈一手握着帕子频频拭泪道。
“我当王子妃是去享富贵,你感激我什么?别哭了。”昭阳伸出柔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你别再说好话安抚我,都是我害了你,真对不住我只要一想到你将来小则受质,大则丧命引战的危险,我就内疚得几乎活不下去。”月盈拭了拭泪,歉疚的道。
“别这么说,此次和亲,除可分担皇爷爷白发征战的劳苦,亦可免除宫内其他人亲人、爱人的分离之痛,又可替黎民百姓换得和平,这对我而言可说是百得而无一失的选择,你真的毋需自责半分。”昭阳真心的说。
“不,我请旨和亲又反悔,荣富更是抗旨不肯领兵出征,我们能有今日,全靠你求情与成全,不然,我看我和荣富的脑袋瓜早给皇爷爷砍了。”月盈实话实说。
“对了,往后在那蛮国可不比我们这儿,你温婉敦厚,逆来顺受,我看只会让那些番人更得寸进尺的欺侮你,所以你千万得记住,要改掉那只替别人想而不替自己争的性子,只要受一丁点委屈就知会我,就算我帮不了你还有荣富,以他的好功夫,一定可以把你救回来,你大可不必受他们的气,知不知道?”
昭阳含笑未语,拿月盈一身是胆,满脑点子的心思没辙。
来宫里这几年,她见识过太多月盈惊人的行事,不论装病、乔装偷出宫,或以死相逼,为的都是想摆脱孙公主的身分。虽说她有时也会被她牵引出原有的性子,但碍于现实,或说是自己心中的那份沉重的无力感,她总是只能赞佩,却无力追寻。
忽地外面传来锣鼓声,蒙古领轿前来的仪人高喊道:“吉时已到!”
“新美嫁娘披喜帖,喜气洋洋上花轿,欢欢喜喜入夫门,六畜兴旺福绵延。”喜娘笑容满面的将喜帕盖上,领着昭阳走出宝月阁。
霎时抽泣声四起,唯有盖着喜帖的新嫁娘,面不改色的踏进大花轿。
随即八喜之音响起,奏得响彻云霄,掩住众宫女的低泣声,一路伴着花轿自皇宫西门而去。
策马声在过了城门后响起,送嫁迎娶的马儿渐渐抛开原有碎步,转提起健硕的马腿奔跑了起来。
昭阳引颈回顾,看着送行的人影愈来愈,记忆中皇爷爷慈爱满满的脸、郑公公担忧忡忡的脸、月盈离情依依的脸,一一鲜明了起来。
心中不舍的情绪忽随景物往后抛的速度而迎面扑来,一阵酸楚涌上鼻头。
这酸楚渐酿成了苦,含在她心口里不成味的漫了开来。
六年来,孤单封闭的她,把对父母的爱、情人的恋埋藏得太深,深到几乎遗忘的地步。
过去的一切,早在她认祖归宗、赐换新名时,便一并消失。
昭阳回过头,放下轿帘,不禁欷吁。
一个没有情感的人,难道想找流泪的情绪,都显得荒芜可悲吗?
黄土道路因马蹄踏过而扬起尘沙,使得她这条离乡的路看起来更是苍茫。
☆ ☆ ☆
北国的深秋,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落,白色的雪覆盖住蒙古宫苑中的亭台楼阍,小桥水榭。
夜暮已低垂,新房烛火幢幢,冰冷的空气仍将炕床缠上冷意,炕上的昭阳心如止水,任时光缓缓流逝,只是端坐了大半夜的身子骨受不起又干又寒的天气而不禁发麻。
她正想放松肩头,忽然一阵冷风袭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发抖?光听见开门声便已害怕,那往后的日子岂不让她更有得惊、有得惧了?一个身着新郎服的高大男子跨过门槛,鹰眼不屑的睨着一身喜红的新娘。
昭阳透过喜帕下缘见着一双大脚立在门前,莫名的紧张感随之涌上心口,心卜通卜通的跳个不停。为了掩饰这少有的慌乱,她悄悄的吸了口气,挺直腰背,准备见这个中原将士们闻之丧胆的蒙古烈龙王子,镇邦大将军。
忽地,“砰”的一声巨响,他蓄意重重带上门,想让她吓得惊跳起身。
然而床上的人儿依然稳若泰山的端坐着,丝毫未受惊动。
他顿了一下,满是不悦的踱步向前,嘲讽道:“经一年延婚,果然调教得直等到亥时仍独守新房正襟危坐,不愧是礼仪之邦该有的孙公主。”
昭阳尚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红巾便让人掀了开来,她惊鸿一瞥后,羞得急急又垂下臻首,为了掩饰心中的讶然,自我保护的冷然神色迅速的袭上她的笑容。
天啊!她瞧见了她的夫婿,为什么和先前听闻的全然不同?他不是该威猛凶悍,一脸恶相的粗壮蛮子吗?可是在明亮烛光映照下的脸,不仅容貌端正俊秀,气概更是慑人,更令她意外的是还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一时被喜帕下那张冷艳绝美的容颜敛去了心神,为看清楚她的容貌,他伸手将阻挂在她脸上的串串珍珠拨上凤冠,心中的惊叹窜到口边,一种莫名想拉近彼此距离的奇异感觉,让他以汉语赞道:“不愧是明皇号称最美的孙公主。”
他会说汉语?昭阳愕然抬起头,惊诧的目光对上他深邃邪佞的蓝眸。天啊!是双比星子还亮透,比海水还湛蓝的眸子。
昭阳心跳漏了数拍,之后飞快的跃动着,她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不然怎会在新婚之夜,见着她埋藏心底多年而几乎要遗忘的这对蓝眼珠?
呵,美虽美矣,可惜又是一个见少识寡的草包!他心中啐道。
他在沙场上见过太多明兵在他的蓝眸瞪视下便弃甲奔逃,甚至听闻明朝将领中更有不乏视他为地狱锁命王而不敢出兵迎战的。
他故意俯身将脸往她那张诧愕的脸凑去,邪佞的眸子稍稍眯起,以极不罔的神情语带恫吓的道:“这么怕我这双恶灵所附的眼瞳?”
“不,”昭阳激动的道:“你的眼瞳怎会如你说的那般狠恶?它蓝亮清澈,一如温善的——”
敕烈哥哥!这称呼硬是被他不悦的眼神逼回她的喉咙。
她不安的避开他的蓝瞳,对自己拚命护卫内心深处对那份爱的坚持而自责。
他对她坚持又急切的眼神及护卫般的言语感到一丝愕然,他似逃避似闪躲般的垂下眼睑。
他紧锁的心,正因她的脸和神韵感到极不安稳、极不平静。
不,不可因害怕真相而逃避问题。他再度强将视线拉向她。
忽地,一张他禁锢心中多年,粲笑的脸,自他心门不经意的窜出。
那顽皮的女娃窃去他的心智,让他失神的凝视昭阳。
昭阳这会儿终于确定了,他那张脸虽消瘦得令人感到无比冷峻严谨,但仍有年少时俊美的形貌。
是他,真的是他,虽然他的眼神沉冷得不再温柔,他的唇刚毅得不见和善,但她怎么也遗忘不了这些属于他的特质。
昭阳心中不禁为此燃起小小的狂喜火苗,但现实的情况又浇息了它。
他忘了,就算现在向他道尽六年前海上的种种,他记起的可能不过是多年前邂逅的一个女娃罢了。傻昭阳啊傻昭阳,你还痴想什么?当年他近在咫尺,都未出手相救不就证明他不过是同行的异乡客,充其量不过是救过你一命的大哥哥吗?否则你怎连他是蒙古烈龙王子的身分都毫不知情?他想当然耳的全然忘了你,如今他可是视大明为宿敌的蒙古大将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