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满载轻松愉悦情绪的昭阳,顿觉心口紧窒。
“哎,只可惜,钦赐的御马再好,若遇上拙钝的驾驭者也是枉然。”米娃娜心里不免带酸的道。
她边走向前,边朝垂下眼眸的昭阳讽道:“我看你得好生练,免得受赠了御马又摔跌成为全大蒙的笑话,这可就太丢可汗和烈龙的脸了。”
她想起自己的处境,她该成全他们这对有情人的。昭阳有意的退开与敕烈并行的身子。
米娃娜把她的退让视为怯懦,得意的撞挤她挨到敕烈身边,极为亲密的靠在他胸前道:“甫札儿已将可汗所赐之牲畜安顿好,尤木须也将马车备妥,我们出发去哈哈那吧!”
敕烈对米娃娜总如此大剌刺的抚触本就反感,现在又在昭阳面前如此,他不知怎地更感排斥。
他欲将她在他胸口游走的手拿开之际,见到昭阳那刻意逃避的闪烁眼神后,又决定不这么做。
他伸手搂住米娃娜的腰,蓄意摆出一脸惋惜的道:“你如此挑逗我,是想在这共赴云雨吗?哎,可惜有人总不识趣的坏了我们的好事。”
这次不是敕烈心底对明室生了根的报复心兴风作浪,而是一种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男女情愫作祟,存心使出激将法,想看看她的反应。
昭阳黯然的福身道:“妾身先行告退。”
她勇敢的眼神再度看向他们,但他们同样一身火红毛裘,烧得她心中的酸涩再度难忍的窜起,直扑鼻头,她努力隐忍住泪水,强扯出笑意道:“一路顺风。”
她倔强的把挂在脸上的笑扬得更大些,好压抑自己几要无法掌控的情绪。
成全他们这对有情人?天啊!她的心抽疼得快裂了,说得轻松,做可不易啊!
她挺直腰的转身离去,逃开他爱的是别人的事实,躲开每见一回便愈陷情沼的痛苦。
这不到一日的情绪波涛,比她过往六年多上好几倍,她担心早已干涸的泪会自昨夜起开始不断涌出,禁锢的情感会就此被释放。
她真的真的好怕,好怕她若就这么深陷情沼,却只能换得他冷情对待。
敕烈看着她渐远的背影,蓝眸益发冷然,仿佛结上一层冰霜,额上青筋也不自觉的浮起。
可恶!她毫不将他与其他女子调情放在眼里,竟如此若无其事,笑盈盈的离去。
“咱们即刻起程!”敕烈对怀中的米娃娜全然失去耐性,推开她,眼中含着怒意,头也不回的咬牙离开。
他发现自己脑海里几乎只有那个该死的朱月阳,他气恼的加快脚步,坚信自己在离开后,便可把脑中这不该有的影像丢到九霄云外。
☆ ☆ ☆
由于反对和亲的偏见,加上昭阳新婚之夜即不得宠,翌日厚颜大闹哈乐阁的流言甚嚣尘上,除哈乐阁内的下人本就因惧怕米娃娜跋扈残戾的性子,不敢称昭阳为王子妃外,连将军府其他人也因此不愿如此尊称她。
但碍于敕烈临走前的命令,偌大的将军府内,人们只要见到昭阳出现,便似躲瘟疫般纷纷走避。
昭阳清楚感受到这里的人们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为不增添旁人麻烦,她也就更不主动接近人,一段日子后,府里的人们更加认为她性子孤傲冷沉。
从前视墨为毒、拿书当枕的昭阳,自从进宫后,便孤寂得只能以阅读来排遣多得令她仿徨的时间,笔墨成了她抒发情感的唯一方式,书画成了她仅有的伴侣,因此如今的她不单镇日埋首于书中,更习于以作画来排遣寂寥。
“主子,听说王子明儿个就回府了。”喜儿兴匆匆的跑进房里道。
这句话像在昭阳平静无波的心中投掷一颗石子,扬起阵阵涟漪,她除了喜悦,更有种莫名的不安和心悸,手中的笔不禁掉落桌面。
“主子?!”喜儿讶然的叫唤。
“啊?”她一惊,回过神望向喜儿。
喜儿比了一下掉在桌上的笔。
昭阳困窘的笑了一下,换上新纸,写没两、三行,神情又开始缥缈。
喜儿多少猜中她的心思。于是将她手上的毛笔拿下,道:“主子,您写了一整日,也该歇息了,我看咱们不妨来挑明儿个要穿的衣裳吧。”
她将昭阳拉到梳妆台前,为她挑了几套衣服,一件一件的贴在她身前比着。
“丹红适合迎接夫婿的喜气,桃红适合新嫁娘的身分,而这件橙橘适合王子妃的尊贵,您看明天要穿哪一件?”
三件华丽亮眼的衣裳像讨好逢迎般在昭阳眼前晃动,顿时让她觉得自己有如一袭简单的衣裳。被人遗忘的可怜虫,就算再怎么努力摇尾乞怜,也不易吸引主人的目光。
淡淡哀愁泛起,女为悦己者容,那么她是为谁而打扮?
为不让自己跌进更深的挫败,她让这可能会累得她整夜难眠的选择交给喜儿。她轻声回道:“都好,你帮我挑吧!”
她转身往书案走去,将心思放回方才阅到有关辨识牲畜脚印,以及如何设构陷阱的方法上。
喜儿被她这冷冷的反应浇熄了泰半热情,她收好衣裳,不禁为主子心疼而不平的道:“王子待您这么差,还真不需要为他花心思挑选衣裳。”
“对了,我看明儿个洗尘宴的乐师、舞嫔、佳肴等伤神累人的事,也一并全免了,免得多做多错,白忙一场,还落得那不知好歹的王子嫌弃。”喜儿愈说愈带劲。
“喜儿,你在胡说些什么?还有,说话留心些,万一让旁人……”
“您放心,我也是见您这儿没人来,才敢这么说。”喜儿心直口快的道。
昭阳无奈,惨然的扯起唇角。说得也是,出去唤个人都不见得有人回应,这儿岂会有第三个人?
“哎呀,我不是真有心说您这儿没人肯来……哦,真该死,我的意思是……”喜儿后悔自己怎么又说到这个,真是愈描愈黑。
“好了,我又没说什么。”昭阳一笑,体贴的转移话题,“我书也看累了。想画些画。”
“是。”喜儿点头,走到书案旁,加水磨墨,贴心服侍。
昭阳心头不安的情绪未减,心有所念,画有所托,放下笔,她望着纸上高挂的冷月和群山相阻的孤舟,顿感自己在这陌生的国度,冷漠人情环伺下,她一如画中的一叶扁舟,行单影只,偶望高处寒月,不过更加空绝。纵使坚难的越过万重山,可有幸得柳暗花明日?她的爱寄往何处?婵娟都受后羿负,她又岂能求月娘成全?
她不禁想到一首古诗,于是提在画上——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这就是她对敕烈想舍却舍不去,反而愈浓郁的情爱心境。
她如羽翼般的眼睫垂下,无力的接受这苦苦纠缠、不得自由的爱。
“主子,累了吗?”喜儿体贴的轻声问。
“嗯。”昭阳点头搪塞道。她轻扯唇角,道:“你也累了吧,不用服侍我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她知道主子是想独处,因此很快的退下。
关门声一落,昭阳僵直的膀子瞬间垮下,她长吁一口气将聚满心口的忧扰吐出,眼睑无力的轻轻阖上,全身无力的跪坐在床前黄色丝缎软垫上。
她趴在床沿,望着陪伴她好些年的带翅仙子布偶,好不容易收起的情绪和泪水,此刻不再掩藏。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她喃喃的诵起诗来,一首又一首。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唉!”
她心烦的一把抱过布偶,把弄着怀里那对柔软飞翅,想着她和敕烈之间的一切。
上天六年前既将两小无猜的情缘拆散,渺无音讯后又何苦成就这段敌国间的姻缘呢?人云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可是这千百年修得的姻缘,为何会是如此布满荆棘,令人全身是伤呢?
物换星移,人事皆非,他已不再是他,这情缘又该如何是好?情爱啊情爱,让人宛若上了毒瘾般,明知不可为却又毫无抗拒的深深迷陷。
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吗?但,若非遇见,又如何能体会情爱给人的滋味呢?
此刻的昭阳,真不如是该庆幸她枯寂的心为遇着爱恋的人而欣喜惜福,抑或该为爱人不爱自己而悲怨哀伤。
想着想着,她疲累的靠在香软的仙子布偶身上,沉沉睡去。
她今夜的梦里,难得得到情感释放的出路,她将自己缩得像被主人无比宠溺、爱怜的温驯猫儿一般。
梦里,敕烈为她挑选的那匹马儿载着她驰骋,红色狮毛似丝绢般飞扬在风中,越过了如茵的草原,红花在马蹄下迎风招摇,阳光邀约了绵绵细雨,唤着山边亦欲共舞的彩虹,鸟儿欢欣的跳跃,万物皆为她喝采,随即,马儿张开了双翅,翩翩飞起,载她越过峻岭,遨游在汪洋大海之上。
第七章
入夜后的窗外雪花纷纷,整个大地静寂得无一丝声响。
单骑策马先行赶回的敕烈,带着一身疲惫轻推开房门,忽让床前那缩成一团的人儿惊得睡意顿消。
他不是要她搬去书斋吗?他抱着深深的怀疑搜寻了一下记忆,半晌后,他才发觉自己自始至终从未和她提过这件事。
他扬眉,心中有些恼意,没想到一整天的策马赶路,图个早些回自己的床榻舒适的睡上一觉的美梦就此破灭。
他梭巡着房间,顺鼻的松香砚墨,散放令他安神的香味,紫檀木床不断诱惑着他。
他心一横,决定叫醒她。
“咦?”他伸手欲将她摇醒,却被她头上那对飞翅制止动作。
他好奇的蹲身查看,原来是她怀抱着一个布偶,他不禁恼意顿无,唇角挂上了笑意。
他眼眸轻扫了一下像个孩子般沉睡的她,不料他的蓝瞳像遇着了磁石的铁,硬是移不开目光,定定打量起她来。
乌黑秀发一半盘成了微偏的发髻,另一半则编成辫子垂在胸前,清丽不施胭脂的素脸有着自然的绯红双颊。
她闭着眼,一脸陶醉又沉迷的笑,让敕烈有些讶异,原来那张在他眼前总拘谨不安的柔美小脸,在睡梦中是如此天真满足,可爱得宛若小太阳般。
小太阳……敕烈脑海不禁忆起那张在蓝天碧海中,伴着水花扬起的阳光般灿烂的笑脸。他不自觉的抚触她有如沉溺在幸福中的小脸,让他有股熟悉的温馨感,仿佛记忆中早就有个她,这奇异的感觉,让几乎忘了什么是柔情的他陷入不可思议的甜蜜迷思中。
他的大手忍不住滑向她纤细的玉颈,忽略心中那份淡淡怅然,但求单纯享受她光滑皮肤给予他脂腹的满足,以抚慰他孤冷的心。
颈项上游移的酥痒,使香甜睡梦中的昭阳不禁伸手去抓。在碰到大手的瞬间,她的眼睫惊骇的颤动,对身旁忽现男子的浑厚气息,全身毛发无不耸然起立,旋即,她仓皇的张开眼惊呼出声,“啊——”
敕烈被她突来的呼声震得羞愧的收回手,充满歉意的道:“对……哦!”
“不住”二字尚不及出口,他便被昭阳惊慌失措的身子撞上胸口。
他反射性的伸手一把将惊慌的人儿扣住,她顾不及看清他便抡起小手拼命往来人胸膛捶打。
“放开我,救……”昭阳口里的呼救声忽地被淹没。
敕烈渴望的将热唇凑近那似有甘泉的红唇,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如迅雷般快速地自他跳动的心口扩散至全身血液。
对她欲占有的野心,好似他懂得男女情事后便一直追寻的冀求般,莫名又不可控制。他迷恋似的汲取她口中的馨香,翻动她的丁香小舌。
这滋味并不教昭阳十分难过,甚至让她有种被需要的荣宠感。忽地,大掌自她后脑滑向她柔软的胸前,这教人不安的抚触让她摆脱向下沉沦的念头。她使劲往逗留在她唇齿间的唇狠狠的咬下去。
“啊!”他吃痛的放开她。
她张开的迷蒙大眼,眼前这俊美的脸孔定住,整个人似乎瞬间冻结。
“我一定还在睡梦中,才会见到幻影吧?”昭阳呓语般的道。红唇微张着,无法确定。
“幻影?你要不要也尝尝自己鲜血,看看是不是幻影?”敕烈双眸转黯,沉如黑潭般的瞅视着她。他习于女人热情的投怀送抱,对她这行径,情欲难耐的热火瞬间转为忿然。
昭阳终于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于是难为情的道:“对……对不住。”
她真气恼自己如此用力的咬伤他。
她又慌又悔的执起绣帕,怯怯的伸出手,仰着头,小心翼翼为自己所犯的错收拾残局。
她是心疼他的,但只要一想到新婚之夜发生过的事,她还是有些害怕。
他对她见着他时总是如此担惊怯懦的模样,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闷得让他的怒意退了大半。
“算了,这点小伤不碍事,夜也深了,你就寝去吧!”敕烈按下她的手道。语毕,他掉头便走。
空虚的感觉忽自四面八方涌进昭阳心口,她的身子僵了一下,话管不住的窜出口,“王子……”
敕烈转过身,以询问的表情看着她。
惊觉自己有留下他的蠢动,她不禁羞得脸几乎要贴上胸前,不安的轻舔樱唇后支吾的小声问:“妾身是想问……王子不就寝吗?”
他有些讶然,心想他或许应趁此机会赶走她,收回这唯一能让他好眠的地方,但念及自己残忍的打断她的香甜好觉,他又不禁心软,“你睡吧!我虽贪恋我的紫檀木床,但我一向不习于与人共枕,我还是上书斋睡上一觉好了。”
他的话让昭阳一呆,她忽地张大眸子。
不会吧?是她听错了吗?他说他一向不习于与人共枕,那也包括米娃娜吗?
讶异和浓浓的欣喜情绪窜上心头,她毫无迟疑的抬起头,对敕烈将离去的背影急唤道:“王子请留步。”
他转回身,带着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她。
昭阳心底的喜悦漫过咽喉,体贴的说:“这会儿书房的炕上定是冰冷得难以入睡。王子长年在外征战,营帐内打盹虽说是习以为常,露宿更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好不容易风尘仆仆赶回来,该在房里安稳的睡上一觉才是。”
敕烈蹙眉不语,挣扎是否该留下。
她见他伫立在原地,随时会拂袖而去的幕样,一时心急的央求道:“我保证绝不会吵着你,我会在书案那儿安安静静的看书,你就安心的在这睡一宿,好不好?”
敕烈没回答她,对她没有以妾身、王子相称有些惊讶,打量起她来。
他发觉,她这有些孩子气的认真模样极为可爱,也很适合她。
这会儿昭阳更紧张了,她急忙再道:“要不这样好了,我先去喜儿那,房间留给你,你便可不受打扰的好好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