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敕烈开口止住她的脚步,“外面风雪这么大,你这么跑出去,是想生病吗?”他语气里含着满满的责怪,却有种说不出的关怀。
他对她见到他总像耗子见到猫般的惊惧模样感到极不是滋味,没好气的扫了她一眼后,将身上披风脱下递给她,“披着吧!”
“谢王子,妾身告退。”昭阳欣然又感动的接过披风,心底一股暖流缓缓流出。她披上披风,含笑步出房门。
☆ ☆ ☆
由于敕烈是一路自哈哈那策马归来,所以直至翌日午时过后方自睡梦中醒来。
他半掀起眸子,惺忪的看着这一室喜红的新房,一张甜睡模样的笑颜浮上心头,让他唇角扬起柔情的弧度,大手不自觉轻触昨夜被咬的唇。
正当他陷入思量时,房门被人踹了开来,随着嘈杂的怒骂声和劝阻声,米娃娜怒气冲冲的出现在他面前,一脸不肯信服的质问道:“你真的在这待了一宿?”
敕烈不语,连正眼都不瞧她,迳自起身着衣。
“你……你真是太过分了。”米娃娜气得把鞭子往眼前的几案使力挥去。
“别撒野,你知道我一向不喜人擅入我的房间,更厌恶人在我面前发泼叫嚣。”敕烈目光冷沉的答告道。
“那个该死的孙公主呢?她进出你的房,还上了你的床,你怎么说?”米娃娜咄咄问道。
敕烈停下着衣的动作。他最气恨轻忽他的话和不守规矩之人,她如此没有分寸的逼问,更以低俗的字眼说他的王子妃,孰可容忍?
他脸一沉,杀人般的目光投向她,冷冷的说:“也许是总管没和你说过,若让我再听到府里有关明朝孙公主之类的称呼,我定严惩不恕。”
“你……”米娃娜深知他言出必行的严厉作风,强忍怒气咬牙道:“好,不进你的房半步,谨遵你订下的规矩。”
语毕,她气炸的转身就走。她誓言要将那晦气的女人彻底解决,让她没有机会再接近烈龙!
敕烈看着米娃娜怒气冲天的背影离去,不禁有些烦躁,一种说不上是愤怒抑或担忧的挫败无力感,开始深深缠绕着他。
他不耐烦的张望了一下向来只有他一人独处的房间,在一室喜红下,竟有种令他不可思议的冷清感。
这房间看似没什么改变,却让人觉得好像少了一抹该在这儿的倩影。
他懊恼的踱到堆满了书画字帖的案前,顺手拿起昭阳的画作,他随口诵出画上提的诗,“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画中孤舟追明月,细水环重山,她日夕所怀为何?思乡?抑或心恐和亲使命难成?
敕烈不禁对桌上其他的画作有兴趣,兴起窥探她内心的好奇,他坐上椅子,翻起她那叠笔工细腻、字迹娟秀的字画。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一篇路遇情人别有所爱的忏恨情爱之作,曲折中传达出虽失去所爱,却仍让死心眼的她选择痴爱下去。
“真愚傻。”敕烈下了一个评论,放下一幅圆月、桂柳相映下,竹亭帷幔飘扬的画。
他一手取、一手收的慢慢看着她那叠近百张的诗画,不禁赞赏她竟如此才华洋溢。
她的世界是那么多彩多姿,海洋的深奥、蓝天的宽广,陆上海里、天南地北、中原西域、天上人间全然罗概。
他一一将她的画、诗和信手短笺细细品味,深深臆想,逐渐明白,她看似简约单调的山水景物、花鸟树影之间,全是为不能成就一份情而苦的情绪,抒发她内心的情意。
她的心早有所属的臆测出现在脑海中,忽然有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向他袭来。
他将她载满了苦情的字墨收好,分不清该为她身为他王子妃却爱着他人而气怒,还是该为她心有所爱却被迫和亲而幸灾乐祸,总之,闷闷然的情绪让他的心难以平静。
☆ ☆ ☆
在没有什么人可支派的情况下,昭阳累得两脚发酸,终在夜幕低垂时分备妥了洗尘宴。
她匆匆换上喜儿为她准备的那套橙橘色衣裳,回到厅堂,准备做个称职的女主人。
“王子妃,米娃娜公主说她尚感疲惫,所以不来了。”
“王子妃,金熊勇士说稍染风寒,不适饮酒,也不来了。”
“王子妃,孛帖儿王后和公主们也说不来了。”
“主子,王子说有要事与可汗和兀达王子商量,他们也都不来了。”
不来了、不来了、不来了……这些回禀的话将昭阳脸上的笑容吞没,她难掩寞落的低垂下头,心里难过的自嘲,呵,还真应了昨儿个喜儿所说,多做多错,白忙一场,还落得人嫌弃。
空无一人的洗尘宴,教她这张罗了整日的主人情何以堪?
“罢了,佳肴已备,与其这么撤下,不如大伙儿一块进膳吧。”昭阳坐上主位,扯起唇角向在场的人道。
但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她望了一眼伫立在原地的人们,迳自执筷夹菜入口,喝了几杯酒后才又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惹怒了你们,让你们厌恶得连和我同桌共食都不肯。但且请你们看在这些佳肴美酒的份上,尽享歌乐舞嫔的表演吧!”
喜儿拉着平日与她谈得来的可儿、佳儿率先坐下,随即一位乐师敲起钟开始演奏,乐声响起,众人才渐渐入座。
昭阳难过的情绪稍减,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她含笑执起酒杯,一杯接一杯。
与他重逢后,她总因太在乎他而胆战心惊,为他而喜、为他而悲,活得毫无自我,一颗心更从未真正平稳踏实过。
累了,真的,只求今宵纸醉金迷,莫管明日……
也许是太过疲惫、太过感伤,她很快的陷入这自饮自醉的快乐,过不了多久,她整个人便飘飘然。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态,她在微酣之际,踩着蹒跚的步履走回房。
就在要推开房门的刹那,她尚存的理智唤住了她的手,她苦笑一声,转身往书斋走去,离开原该是他的房间。
迷迷糊糊的往书斋里的床上跌坐下,望着眼前桌上的酒菜,不禁疑惑道。“咦?我有教喜儿暖炕、点灯和备酒吗?”
“呃!”一个酒嗝,把她的疑惑抛往九霄云外。
她微启红唇,因为喝了酒而全身发热,她不由得松开衣襟,露出白嫩细致的肌肤,摇摇晃晃的往桌旁走去。
她斟了杯酒,向闪烁的烛火敬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啊!昨夜她是抱着何等喜悦入梦,怎么过了一个白昼,便又多添情伤入眠?
她无奈的一口饮尽杯中物。
仰起头,她抽掉发簪,傻笑着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呵!散发弄扁舟。”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绕圈,甩着如瀑的乌发,一滴泪不由自主的悄悄从眼角落下。
此刻,原就待在书斋喝闷酒的敕烈,在褪去衣物后自屏风中步出。他只着单衣,一手抱住将要跌撞到几案的她,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他以这句诗劝她,也劝自己。
转得头昏脑胀的昭阳抬起头,眼睑沉重得几乎张不开,望着那醒着抹不去、睡着又梦见的俊脸,心中的苦涩不禁让她气怨难平。她气愤的指责道:“什么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才是。”
她扯着他的衣襟,像审问般的问:“为什么?我不懂,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相遇,可说是有缘有分,为什么上苍还让我受这种苦?”
胃一阵翻扰发酸,她难受得捂住口。“恶——”
“小心。”敕烈撑扶住她,拍抚着她的背。
“没事,我没事。”昭阳挥手道。她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他说,向他问清楚。
她抬起头,张着朦胧大眼望着他,极专注的想看清她深深贪恋多年的蓝眼珠,怎奈他不断胡乱晃动,她只好伸手捧住他的脸,忘情也感伤的问道:“你心里没有我对不对?可我心里却从未没有你,你知道吗?”
她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眸,手不舍放下,小小头颅无力又疲软的靠在他胸膛,继续认真倾诉,“我终于彻底明白,我自始至终都未会放下过你半分,不管时空如何变换,人事如何不同……真的,只不过是把你深深收藏在心里……放不下,经过这么多年,连遗忘一分都没有……我忘不了,不能不爱……纵使万劫不复,我也会如飞蛾扑火……”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呢呢喃喃,却深深扯动敕烈的心。
他不禁难掩失望的情绪,他竟差点将醉了的她诉说的对象误认为自己。
呵,经过这么多年,连遗忘一分都没有,她爱得可真是义无反顾啊!
而他真是醉得可笑,胡涂得可恨。
他伸手将她的双手拉下,语带艰涩的道:“你……喝多了,醉了。”
手忽然被拉开,昭阳不服气的坚持道:“没错,我是喝多了,但我清楚明白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敕烈别开眼。她是如此坚贞的爱着别的男子,他的心口不禁掺揉了妒意和气怒。
“为什么别开脸?我又做错什么?惹怒了你什么吗?”她不禁悲从中来,嘟起红唇难过的问道。
她不懂,为什么一片赤情真心换不得他半丝和颜悦色?她的心痛得几要发狂啊!“你知道我爱你爱得有多苦吗?难道你就真的不能爱我?纵使……我将心捧给你,都不能卑微的换得你一丝丝的爱吗?”
她说得如此肝肠寸断,他的眸子忍不住拉回,对于她那真切的渴求,他心底不禁希冀,她是为他而如此。
但可惜的是,她并不是。
这事实是残忍也是无情的,不可否认,他十分在乎她心中所爱的是别人,这对他虽不能说是伤害,但却是不悦和遗憾的。
也因为如此,他才会蓄意在今夜的洗尘宴,让她受尽羞辱。
“自做孽不可活。”敕烈狠下心道。
他不需要同情一个情感背叛的妻子。
感情向来内敛的昭阳,好不容易放下心防道出爱恋,却遭他这句伤人的话一刺,不一会儿工夫便再次将情感全数隐藏。她心口这么一紧闭,那些甜蜜的期望也被她丢出心房。
半梦半醒的她用力将他推开。
“没错,一切是我自做自受。”她踉跄的往后退,眼里是满满的自责和后悔,两串泪似断线珍珠般落下。
敕烈被她这么使劲一推,脑子清醒了几分。见她的泪像控诉般的成串掉下,他的心又何尝好受?
毕竟他未曾给过她半分柔情善意,怎能怨恨她别有所爱?算了吧,念在她无辜又诚惶诚恐的来到大蒙,且让她过她的日子吧。
他无奈的努了努嘴,有些难困的道:“仇敌联姻,虽心有所属,但错误已成,咱们实毋再彼此为难,你就好自为之吧。”
敕烈转身步向屏风,准备着衣离开。
“心有所属,毋需再彼此为难?”昭阳喃喃重复他的话。
她为他而退让,成全他和米娃娜,让自己成为王子府里的一缕轻烟,他还怪怨她为难他?
由爱生恨她做不到,但因妒生怒她却无法控制。
她猛然拭泪,趋前拉住他,眼中透着质疑、愤怨,语带不甘的道:“没付出真爱,怎知付出真爱而失去所有的痛?你说得可真风清云淡啊,烈龙王子,镇邦大将军。”
她知道自己倾诉的对象是他?那她所说的话不就……敕烈唇角不受控的抽动了几下,苦涩的心好似被胡涂的厨娘撒下过多的甜酸咸辣,呛得他难以言语,整个人僵愣住,手上那只正准备挂回颈项的怀表滑下,掉落在她脚边。
昭阳的醉眼轻扫了一下脚边似曾相识的破损怀表,又把目光拉回他身上。
敕烈轻轻拉开她的手,弯身拾起他最珍视之物。
昭阳痛苦而狼狈的望了一眼被他拉下的手,不禁轻笑自己那藏匿了多年的爱,“呵,窃占你大蒙中原国土、戮杀你大蒙勇士将领的明朝朱氏之人,怎配与你言爱呢?”
真可悲,不论心口是如何痛得难耐,她依然不能拂违他。
昭阳眼角的泪水,悄悄流进发鬓,消失不见。
敕烈见她的头痛苦的晃着,眸子不禁酸涩了起来,他将怀表置于一旁,把她一把抱起,劝慰道:“你累了,也喝多了,就别再说,也别再想,上床阖上眼好好睡一觉,让自己舒服些吧。”
不止她,他也需要,他的心被撼动得将要崩裂。
他决定抱她上床后赶紧离去,结束这一切。
昭阳躺在这梦寐以求的怀抱里,泪痛苦的决堤,她不禁低声悲泣道:“我不懂,为什么每见一次面,甜蜜、痛楚、无助、嗔怒交杂的情绪便更加深刻?难道真要到苦涩堆满了胸口,累积到了喉头,直到嘴边,连吃饭、说话都感到又苦又涩时,才能彻底醒悟不去爱吗?”
她吐出的一字一句,落进敕烈耳里,如火球般融化他冰封多年的心,他难受得不得松开强抿的唇,重重的吸气,要自己的心平静。
他无法就这样抛下痛哭的她,但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抱着她靠坐在床沿,不敢看她,更不敢安抚她,静静的让她在他怀里宣泄。
他不明白她对他的爱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但他知道不论如何,他也只能给她这些,也只给得起这些,因为他的心中只有阳阳,他最初也最终的爱恋。
不知过了多久,昭阳的肩头不再抽动,泪也止了。
累了、倦了的她,真希望时间就这么停止。
敕烈见她阖上眼,于是轻柔的放下她。
昭阳似忽自云端掉落般惊骇,在他的手要抽离的刹那,用尽所有力气深深环抱住他,苦苦央求道:“不,别走,求你别走!不爱我也罢,就陪我这一夜,求你……”
她好怕一人冷清寂寥的抱着悲伤、痛苦入眠。
六年前与亲人分离独自在小船上时如是,如今与念恋之人结缡后亦如是,被暖暖的身躯拥抱的温馨和安全,她真的很渴求、很需要,尤其在今夜。
敕烈的心从未如此震撼,他垂下眼睑,大手不舍的抚慰她趴附在身上的小小头颅,苦涩的道:“何苦这么傻?”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再短暂也是一偿宿愿。”昭阳轻轻吟道,泪水再度涌出眼眶。
敕烈眼中忽而闪现灼热的光芒,为她的执着而撼动的心终于不再防备,汩泪不止的暖流不断释出,熨烫着他全身。
他的双手捧起她的脸,见到她肿若核桃的双眸,唇不舍的自她耳畔往眸子移动,吻去她的泪水,之后细细的吻落在她的芙颜及玉颈上,一路延伸到她起伏的胸口,为的都是拾起她为他垂落的滴滴伤心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