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睽违已久的灿阳热力大放送,透过窗玻璃注满一室温暖,一扫连日来阴霾的晦气,龚嫣然睁眼一注意到阳光,立刻欢天喜地的跪坐起来,兴高采烈地猛推一旁仍在呼呼大睡的男人。
「老师!起来,老师,快起来,出大太阳了耶,快,我们到山上看雪去!」
尚未打开眼,宋语白便先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摸来眼镜戴上。
「几点了?」
「八点多了啦,快啦,快啦,昨天电视报导说七星山有下雪,我们快点去,免得雪都变成水了啦!」
「好好好,我起来,我起来,妳别摇了,别摇了!」
不到十五分钟后,他们便兴匆匆地出门了。
没想到那强力放送的热情仅是昙花一现,他们才刚到达袅袅轻烟的小油坑,太阳公公就跷班溜回家去睡回笼觉,逼人的寒气又开始嚣张起来,毫不留情地钻入人们的骨髓里津津有味地又啃又噬──好丰盛的早餐。
「老天,现在起码是十度以下吧?」宋语白瑟缩着拉拢大衣,颤着嗓音嘟嘟囔囔。「或许待会儿还会下雪。」然后他们会被冻成一对相亲相爱的雪人,有围巾,没有墨镜。
「那才好!」但龚嫣然不仅兴致丝毫不减,反而更振奋地循着上山步道跑去。
宋语白又习惯性地叹口气,推推眼镜,随后追上。
沿路红楠挂满粉红芽包,葡匐步道旁的蛇莓更是生气蓬勃,眺望山坳处是以海芋花卉闻名的竹子湖,前方山岭若隐若现浮荡在雾蓝的天空中,这景致美是够美了,只可惜每走一段路就会碰上其它赏雪客,有三三两两,也有一大群,还有几个爱现的家伙居然打赤膊,真是甘拜下风。
「讨厌,人家想和老师单独两个人静静坐下来赏雪说!」
满心不甘的龚嫣然一边嘀咕一边继续往上攀,希望能找到一处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全然没注意到可怜的宋语白早已上气接不了下气,快挂了。
「哇,老师,你看,你看,好漂亮喔!」
结果他们一路攀上了山顶,犹如君临天下似的俯瞰那粉色的云层宛若纱雾般披盖着远方的山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像极了西王母娘娘的蓬莱仙山,引人遐思,令人神往。不过……
龚嫣然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小嘴儿又嘟起来了。「怎么人愈来愈多了?」说着,她再继续走,还专找人少的路走。
宋语白已经落后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沿途景致开始不一样了,两侧林木郁郁,几许娇小的胡麻花抬头挺胸地绽放着,沿途长满了石上柏草,姿意盎然。
突然,龚嫣然定住了脚步,连两只眼珠子也定住了。
「天哪,美呆了!」她作梦般的低喃。「好象国画哦!」
那是一处隐藏在林荫后的半山崖,晶莹皎洁的白雪铺满一地,起码有两吋厚,迷蒙的雾霭弥漫在树林间,远山层峰隐约飘浮在烟云里,宛如一幅脱俗涤尘的淡墨山水画,气韵飘然,如诗如梦。
许久间,龚嫣然始终呆立,出不了声,震慑于这片如画般的美景中。
「真美,不是吗?」低沉的,宋语白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仍然有点喘息。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响应,蓦然举步向前,站至那株孤立于崖边的大树正前方,双手扠腰仰起脸儿,用批判的眼神打量那株树。
「它好骄傲,好象在仰天长啸!」
宋语白轻笑。「为什么不能骄傲?它是那样坚强勇敢的独自生存在这天地间,经霜历雪绝不屈服,为什么不能骄傲?」
龚嫣然不服气地哼了哼。「那有什么了不起!」
宋语白溺爱地揉揉她的头发。「这世上有许多人是无法独自生存下去的。」
龚嫣然傲然扬起小巧的下巴。「我就可以!」
宋语白无奈地摇摇头,不语,看着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张塑料布铺在雪地上,再拿出一罐保温罐。
「老师,我们坐下来欣赏吧,我倒热可可给你喝。」
于是,两人依偎在塑料布上坐下,亲昵地喝着同一杯可可,沐浴在这份足以洗涤满腔尘嚣烦恼的灵秀之气氲里。
静静的,心灵愈来愈契合;静静的,两双唇瓣愈来愈靠近……
在如此清冽深幽的静谧中,正是「口水交流」的最好时刻,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都是讨人厌的惊扰,稍微有点脑筋的人都懂得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能避多远就避多远,但偏偏就有人那么不识相……
「对不起,两位可以帮我个忙吗?」
更别提那声音几乎就贴在他们身后,顿时骇得两人吓了一大跳,喀一声宋语白差点撞断龚嫣然的牙齿;龚嫣然则险些把宋语白的舌头咬掉,猛然回眸,只一眼便不由自主地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在他们身后冷不防出声差点吓死人的是位耀眼迷人的年轻人,五官俊朗讨喜,尤其那双黑亮的眼睛,闪耀着热情的光芒,不笑也带着笑意,充分显露出他活泼开朗的天性。
而令他们打哆嗦的原因是,在这几近零度的气温之下,他竟然仅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袖白T恤和牛仔裤,T恤上还有个大大的笑脸标志,黄色的。
「老天,你不冷吗?」宋语白冲口而出,一边急急起身要脱外套给他穿。
年轻人笑吟吟地举手阻止他。「不,我一点都不冷。」
「可是……」
「真的,我已经习惯了,根本不觉得冷,但我的确需要两位帮我一点忙,可以吗?」
宋语白与龚嫣然相顾一眼,虽然有点奇怪,但……
「当然可以,只要是我们能力所及。」
助人为快乐之本,今天他们帮人家,明天人家才会来帮他们。
「谢谢。」年轻人露出感激的笑,然后以最轻快活泼的语气说出他的要求,「请你们帮我老婆自杀。」
非常浅显易懂的要求,不是闽南语或客家话,也不是英文或日文,更不是文言文或考古文,保证是非常口语化的标准国语,一点奇怪的口音也没有,却听得宋语白与龚嫣然有点茫然的又对视一眼。
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再说一次?」八成是听错了,在高山上,由于空气密度的关系,耳朵通常都会不太灵光,这是常识。
「请你们帮我老婆自杀。」
帮他老婆……自杀?
这回,两人好象被冰雪冻结了似的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异口同声惊叫,「你说什么?」两道声音拉得一样尖锐高昂,如果这里是雪山,肯定会引起雪崩,三秒钟之内就把他们全部活埋起来。
「请你们帮我老婆自杀。」年轻人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次。
两人两张绿脸。「你……你在开什么玩笑?」他们看起来很像凶手吗?还是他以为他们姓史密斯,专出史密斯任务?
年轻人摇摇头,收起笑容正色道:「我不是开玩笑。」
看样子的确不像。
「你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宋语白吓得不但脸发绿,话也结巴了。
年轻人两手一摊。「没办法,她想死啊!」
女人说想死,多半是在撒娇,他不懂吗?
「那你就该劝她、安慰她呀!」龚嫣然忿忿道。
年轻人很夸张的叹了口气。「劝过了,几千几百万次,但我已经受不了她三不五时跑来向我哭诉了!」
真没有耐心,听老婆抱怨是老公的责任不是吗?
「那……那……对了,她为什么想死?没错,就从这个解决起,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她自然不会想死了。」
年轻人耸耸肩。「她说她不晓得该如何活下去。」
这个问题可真笼统,大到核子大战即将展开,世界末日终于来临;小到重感冒鼻子不通以至于无法用鼻子呼吸,只好用嘴巴喘气,结果不小心让一只迷路的苍蝇飞进嘴巴里头去了。
女人嘛,任何芝麻绿豆大的小问题都有可能活不下去了。
龚嫣然咬牙认真想了一下,忽又大叫起来,「不对,一个真正想死的人用不着别人帮忙,她自己一定死得成,如果她要人帮忙,那就是在向你撒娇,才不是真的想死。」
「不,她不是撒娇,她是真的想死。」
这个男人真是死脑筋,说了半天他就是不懂是不是?
「如果真是的话,既然你是她的丈夫,你就该帮她解决问题嘛!」
「我是想,但……」年轻人又叹气。「我根本帮不了她呀!」
是帮不了还是不想帮?
龚嫣然瞇眼注视他片刻,蓦又瞠大眼,两只眸子两把熊熊怒火。
「我知道了,才不是你老婆想死,而是你厌倦她了,可是她又不肯离婚,所以你要害死她对不对?真无情!」她火花四溅地破口大骂。「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拉别人替你作凶手,你当我们白痴还是智障?」
见她一边怒骂一边挥舞着两条手臂,好象要拿他当沙包练习一下拳击,年轻人不由骇得连退两大步。
「慢着,慢着,不是我不想自己动手,而是我离不开这里呀!」他大声辩解。
这里?
哪里?
台湾?
难不成他老婆住国外?「你们已经分居了?」龚嫣然脱口问。
年轻人迟疑一下。「算是吧。」
「啊哈,果真被我猜中了吧!」龚嫣然愤怒地大叫。「一定是你先提出要离婚,可是她坚决不肯,只好先分居,但是你没有耐心等她签字离婚,所以想害死她,对不对?」
电影电视上都这么演的,连小说上也这么说,八成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年轻人啼笑皆非的直翻白眼。「小姐,妳真会编故事,我建议妳可以去写小说了!」
「不然是怎样?」
「我……」年轻人欲言又止地看看他们,忽地垂眸深深叹了口气,并撩起一弯无奈的苦笑。
不知为何,他的言语说服不了宋语白,那抹奇异的苦笑却勾起宋语白心中一股莫名的凄楚,直觉事情可能不是如同字面上所说的那么简单,这男人或许真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男人总是比较容易感受到男人的苦楚。
「等等,我想……我们最好从头来。」宋语白深呼吸几回,努力镇定下来。
「这位先生,可以的话,能不能先把详情告诉我们,然后大家再一起来商量如何帮助你太太比较好?」
「这个……」年轻人踌躇着。「说来话很长……」
「没关系,你慢慢说,我们有得是时间。」说着,宋语白拉着龚嫣然再坐回塑料布上。「来,先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年轻人又犹豫一下,「好吧!」他也盘膝坐下了,在雪地上。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唔,我想想……算了,就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开始吧……」
第一章
「没课了吧,颜朗?走,去KTV!」
「不行,今天是我老妈生日,如果我不回去帮她切生日蛋糕,我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啊,热情的太阳,我爱你!」
「你脑袋秀逗了?」
「哎哟,干嘛K我?小心我扁你喔!」
「我们和那票马子约好了耶!」
「嘿嘿,你们自己去爽吧!」
一句幸灾乐祸的言语立刻引起群众的公愤,几十只拳头一起狂飙过去。
「狗屁啦,明明知道你不去,那些女孩子就不会去,去了见不到你还不是翻脸走人!」
「这小子,以后再也不借他笔记了!」
「先扁他一顿再说!」
颜朗抱头蹲在地上直叹气,头上拳头飞来飞去、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冤枉的人吗?
每天照镜子左看右看,他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特别好看,十九岁就停止生长,要长也只有头发、胡子长,身高再量个一百年也是一百七十四公分,站在人群中不会看到人家的头顶,也不会顶上人家的下巴,既不抢眼也不出色,帅哥俊男的光圈永远轮不到他来戴。
功课中等,不借笔记来抄考试就过不了关;运动普普,投篮十次恰恰好有五次篮外层空间心,学校的风云人物排行榜上永远看不见他的名字,除非自己半夜偷偷写上去。
也没有什么金权、政权、军权家世背景,老爸是上班族,大哥也是上班族,老妈是家庭主妇,大嫂也是家庭主妇,住的是普通公寓,没有车位的那种,骑的是临终在即的老爷爷牌机车。
这样平凡的他,偏偏自国中时代开始就有不少女孩子倒追他,包括同班同学和学姊、学妹,住家左邻右舍的大姊姊、小妹妹,还有路上碰见的漂亮美眉,追得他莫名其妙,满头雾水。
而更奇怪的是,在那么多追他的女孩子当中,竟没有一个能令他心动的,连交往看看的意愿都没有,无论是内向外向,聪明愚蠢,成熟幼稚,丰满苗条,高个子矮冬瓜,形形色色,他可以和她们一起玩、一起疯、一起闹,甚至一起从中正桥上跳下去,却从不曾想过要和她们交往。
他不会是玻璃吧?
「去不去?去不去?」
「我老妈会宰了我啦!」
「我们现在先宰了你!」
哇,连脚丫子都飞过来了。
呕!是谁三天没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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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噗噗……噗!
租书店前,颜朗一停妥机车,便无奈地拍拍僵硬的坐垫。
老爷爷愈喘愈没劲儿,好象随时都可能断气,看样子离寿终正寝的日子不远了,也罢,看在它辛苦了二十年的份上,到时候他一定会慎重挑选个良辰吉日把它送进废铁厂里换他个几十块,也够买几罐冰啤酒了。
不过几罐冰啤酒也安慰不了即将面临考验的两条腿,真想安慰它们就得先捐献点口水出来,不过不是对它们,而是……
叮咚!
租书店的电动玻璃门一打开,颜朗便一步跨进去,两步转到柜台后,三步扔开安全帽和背包,一把抱住柜台后的人左亲右也亲,上亲下再亲,亲得那人满脸黏达达的口水,好象被大型圣伯那犬的舌头光临过。
「亲爱的姑姑,我回来了!」
颜姑姑啼笑皆非地一手推开他,一手抓来整盒纸巾,刷刷刷拉出一长条往自己脸上裹,一边狠狠地瞪住那张教人恼不起来的灿烂笑脸。
「够了,够了,你这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不要老是来这一套,要是传染什么奇怪的病给我,我就传回给大哥、大嫂,让你做个正宗不孝子!」
屁股一歪,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颜朗继续拉开谄媚的笑脸。
「姑姑,老爷爷快阵亡了ㄋㄟ!」
「喔……」颜姑姑事不关己的往玻璃门外瞄了一下,「要买棺材?太麻烦了,送进废铁厂吧,还能换个上百块吧,我想。」话刚说完,镜头拉近,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又拉成了特写镜头,嘴角口水泛滥,吓得她立刻投降。
「好好好,买新的!买新的!」
「喔耶,口水战术成功!」得意忘形的欢呼换来一本《宝岛少年》,卷成一卷砸在他头上。「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