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雨后。
这是位于台湾南部,嘉义民雄乡间的一个小小社区。
社区里几条主要巷道的交会处,有着一个不算大的广场,广场上平铺着红砖,四周则是一整排枝叶浓密的老榕树,而阴凉的树下自然就成了摊贩群聚之处。
一如往常,所有的摊位陆续就位,准备做生意。
广场的中央,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他边跑还边吆喝着。
“来了、来了,她又来了!”
听到他的吆喝声,所有小贩的脸色刷地骤变,甚至有人神速地收好摊,不准备做生意了。
“喂,你们怎么了?躲警察吗?”一个初来乍到的水果小贩见大家的动作,眼里有着茫然。
“哎呀,你一定是第一次来吧?”旁边卖猪肉的,见来不及将高挂的猪肉取下,只得半踏着,想办法将自己肥胖的身躯,塞进一旁的空柜躲起来。
“我是第一次来,没错。”
“我就知道。”卖猪肉的直点头。“你是卖水果的,我看你也来不及收了,赶快躲起来吧!”他还好心地指了指一旁的空纸箱。
“为什么?”卖水果的愣了下,还是反应不过来。
“别问为什么了,赶快躲起来吧!”卖猪肉的眼神慌张地向前瞟了瞟,还以一只肥肥的指头,颤抖地指向前方。
依着他的手指,卖水果的将视线拉向前——
只见广场中赫然出现一对母女,母亲有着一头梳得整齐乌亮的秀发;而小女孩则是绑着冲天发辫,看来可爱极了。
母女俩举止优雅,母亲牵着女儿的小手,就像一般买菜的妇人,正朝着市集缓缓走来。
“她们?”卖水果的年轻男子疑惑地眯起眼来,眉宇中净是问号。
不过就是对普通的母女,为何大家避之如蛇蝎呢?
卖猪肉的又晃动着他那肥硕的下巴。“你快躲起来吧,我们不像那些卖小饰品的,双手一抓,就可以闪人……”
见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已快来到摊位,他赶紧住了嘴,肥肥的身躯挪了挪,只求空柜子能将他完全遮住。
卖水果的年轻人没来得及反应,小女孩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妈咪,好奇怪喔,昨天那个卖发夹的阿姨没来了耶!”
妇人的视线在广场绕了圈,很快发觉了不协调的宁静。
“喔。”妇人不以为意的回答,然后她精准如雷达的双眼,刷地移到了水果摊。
“啊,这水梨好,夏天难得见到这么好的水梨。”她步履神速地拉着女儿来到水果摊前。
“喔,是呀……是。”骤然回神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甜吗?”妇人问。
“当然。”年轻人回答得肯定。“我卖的水果一定好吃。”
“怎么卖?”看了女儿一眼,妇人流露出精明的眸光。
“一斤二百。”看看妇人,再看看她可爱的女儿,水果贩想不通,大家为何要怕这对母女?
“二百?”妇人大喊一声,声音虽细,但绝对可传至十里外。
“是……是啊!”年轻人被吓了一大跳。
水梨产于秋、冬二季,这个季节不产水梨,价钱自然是较昂贵些,何况他卖的可是顶极水梨。
“你还敢说是?”一脸嫌他是奸商的模样。
“我知道是贵了点,但是……”年轻人被看得心里发毛。
“你干脆用抢的好了!”妇人接声,斩钉截铁的说道。
“抢?”年轻人看了一旁的小女孩一眼,她的眼神似在看着一个坏人。“我知道是贵……但你也不能说我……抢……”
“还说不是抢,在小孩子面前有这样的行为,是不好的喔!”妇人看了女儿一眼,伸手顺了顺她可爱的发辫。
“我……”年轻人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竟成了漫天喊价的抢匪了?
“我看,一斤八十怎样?”见时机成熟,妇人直接喊价。
“什么?!八十?!”年轻人的脸在瞬间垮了下来。
“是呀,就八十,要不,你要是没卖掉,水果可是会烂掉的,尤其是这种水梨。”妇人的手指故意在水梨表面轻轻压了几下。
年轻人的心跟着揪疼了数下。谁都知这种水梨最不禁按压啊!
“如果八十,我就买三斤。”妇人接着说,伸手就要拿起另一粒。
“三斤?”买三斤?那,他岂不要亏三斤了?
“是呀,你不卖吗?”妇人眨了眨眼,装出满脸的不解和无辜。“小歆歆,这位叔叔不卖我们水果。”她倾身对着女儿说。
“为什么不卖呢?我们有钱啊!”小女孩眨着汪汪大眼,不解地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被看得不知如何是好。“卖,我卖。”
任谁都无法漠视那对汪汪眼瞳,说出不卖的话吧?
这下,他总算明白,为何方才那些人像逃命似的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了。
“这里三斤,一共是二百四十。”认了,早早将人给打发了就好。
“二百四十呀?”妇人掏出了钱包,翻了翻。“哎呀,真不好意思,刚好没零钱耶,算齐头,二百怎样?”
“啊?”二百?有没有搞错,他又赔了四十元?
“我看就这样吧!”妇人飞快地将钱塞到他的手里,一手牵起了女儿的手。
“好……好吧!”年轻人回答的很勉强。
“那,顺道送个香瓜吧!”谁知妇人抓着女儿的另一手,突然放了开来,抓起一颗金黄香瓜,往袋子里就是一塞。
“啊?你……”年轻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叔叔,我最喜欢吃香瓜了,妈妈是为了我才向你要的,真谢谢你,你是个大好人。”见他气得已额爆青筋了,小女孩绕到他的身旁,扯了一下他的手,机灵的开口道。
卖水果的视线迅速下移,看着她,那小巧的脸蛋上有着可媲美蜂蜜般的甜笑,让他的脾气刷地烟消云散。
“是……不客气。”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僵硬的说着。
小女孩对着他又轻轻一笑,然后走回母亲身旁,扯了扯她的手。“妈咪,你说今天要煮猪心给我吃。”
“猪心!”躲在柜子后面的猪肉摊老板,忽然喊了好大一声。
不会吧?昨天他亏了一只猪脚,今天换成了猪心?!
刷地,虽然他有着圆胖的体型,还是快如闪电的消失在大家面前。
“妈咪,卖猪肉的伯伯跑那么快,是尿急吗?”小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似魔爪。
风轻、气爽,初夏雨后的黄昏,天气有点不协调的凉。
这个小小的社区里,关于这对母女杀价的丰功伟绩,渐渐地被传散了开来,传得很远很远……
第一章
新闻快报,本自记者目前所在位置,是位于敦化、仁爱路口的一家银行门口,今日上午十点三十五分,一名持枪男子闯入该行,挟持行员及民众充当人质。目前银行的铁门拉下,警方正与行里的歹徒对峙。
现在先将现场交还给棚内主播,如有最新消息,我们将继续为您报导……
银行大厅悬于柱子上的电视机,被人调到了静音的状态。
大厅里共有十五人,行员和民众双手被反绑,分别面向银行的玻璃大门分开坐着。
“你是银行经理吧?”站在他们身后的,正是持枪歹徒。
他走到一个年龄较大、头发微秃、一身笔挺西装的男子身后,以手上的黑星手枪,抵着他的背脊。
“是你吧?你就是银行的经理吧?”枪口又在他的背脊上抵了一下,任谁都可看得出来,持枪的歹徒已陷入疯狂。
“我、我、我……”经理额上的汗珠不停地滴到大理石地板土。
“不用说,我也知道就是你!”男子握着枪柄的手,狠狠地往他的后脑敲去。
“哇——”银行经理痛得大喊,跌倒在地,后脑流血汩汩。
“瞧你叫得跟杀猪一样,在抢人家女朋友前,有没有想到今天的后果?”他边喊还边朝那位经理的腹部踹了几下。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闷哼了数声,银行经理在地上挣扎着想坐起身。
“你听不懂?”抢匪拉高了嗓音,猛然将他由地上揪起。“阿美因为你跟我分手了!”
说着,抢匪紧握拳头又要朝经理身上一阵招呼,但这时有人开口说话了——
“喂,你别再打他了,否则除了携械抢劫之外,你又要再加上一条杀人未遂的罪名。”开口说话的是个亮眼的女子。
女人的美可分成很多种,清秀是一种、娇艳是一种、甜美可爱又是另一类型,但这个女子可说是综合了上述的所有优点,让人一看,眼睛会为之一亮,舍不得挪开视线。
如果用钻石来形容美丽的女人,那她就是那毫无瑕疵且光彩夺目的顶极美钻。
由她身上的穿着来看,她肯定是来办事的民众,而非行员。
“你?”抢匪收回了拳头,人来到了她的身旁。
只见那女子毫无畏惧,而她身旁的人则已开始瑟瑟发抖。
“你刚才说什么?”他手上的枪在她眼前晃动。
“我是说,像你这么重情感的人,为了一个不懂得欣赏你的女人做出这些事,值得吗?”雒予歆的脸上有着甜美的笑,神情自若。
真是倒霉,若不是老妈一早就要她到银行来汇钱回家,怎会遇到被挟持这种倒霉事呢?
“你是说我重感情?”男子心情骤变,因她的一句话而心生喜悦。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人懂得欣赏他。
予歆很认真的点着头,一对又卷又翘的眼睫眨呀眨地。
“当然。否则你又怎会拿着枪,逼着我们一堆人看你跟情敌谈判呢?”是重感情没错,不过却也蠢到了极点。
依她的观察再加上专业判断,知道这是一起因情感纠纷而挟持人质的事件,并非持枪抢劫案。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今天是来找他们谈判的!”男子的眼里绽着厉芒,忿忿的眼神倏地扫向银行经理和一名女行员身上。
只见那女行员瑟缩了下,马上心虚地垂下头来。
持枪的男子一步步地走向她,脸色也越显暗沉狰狞。
“可是值得吗?”雒予歆又开口问,并随着地的视线,打量起那位女行员。
原来他口中的阿美也在呀!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只是我不甘心。”男子咬牙切齿地说着。
“为了她进监牢?”几乎是一跃而起,哪怕双手被反绑着,她的身手还是好得令人错愕。“被关个几年?浪费大好青春?甚至错过其他更好的女人?”
她一步步走着,步伐轻松,神情自若。
“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一切值得吗?就为了她?”她跟在男子的身后,亦步亦趋的问。
她的话为男子带来一阵沉思,不过愤然的眸光依然停驻在女行员身上。
“你知道吗?我跟她在一起七年了,七年的时光却比不上短短一个月的改变。”许久之后,男子双肩颤抖幽幽地说着。
“是呀。有时人要变,也不过是一夕之间。”予歆放作哀叹,一对灵巧滴溜的眼却直瞧着男子手上所持着的枪。
“不过话说回来,变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呀。”她接着说,锐利的眸光似乎由枪柄直瞧出了一点端倪。
合法配枪多年的她,可是首度瞧见枪管会脱漆的枪枝呀!
“怎么说?”男子转回身来看着她,她的美绝对光彩夺目,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哪怕相恋了七年的女友,与她相较,简直如云比泥。
“怎么说?”予歆笑了笑,耸耸肩,以眼示意他走近些。“譬如说,像我这样懂得欣赏你的女人呀!”她轻易就将话说出口,多年来的训练,早练就了她骗死人不偿命的功力。
欣赏?!
她的话为现场带来一阵抽气声。
这个小姐精神有问题吗?居然会开口夸赞一个持枪歹徒,还想与他交往做朋友?
“你?”男子脸上原本的狰狞此时被惊愕取代。
“是呀,难道你觉得我比不上你的女朋友?”她除了身段转为柔软,连嗓子都变得娇嗲。
“你想当我的女朋友?!”男子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心律已先一步加速,心情一下子由地狱攀上极乐天堂。
“是啊,有何不可呢?”她眨了下媚眼,脸上绽着的笑,甜得可媲美最毒的毒药。
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所说的“男朋友”是另有含义的,而通常这些男人的下场有多惨,恐怕非三言两语可说完。
“真的吗?”莫非是天外飞来的鸿福?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想你在当我男友前,应该先把枪放下,然后去跟外头的警方自首。”她继续劝说着,终于绕到了问题的重点。
“你要我去自首?”那岂不是要坐牢吗?
“我告诉你,我有顶极的律师朋友,绝对可以帮你打赢官司,何况你只是持枪挟持人,又没抢劫财物,判不了几年。”发挥长才,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会坐牢的?”男子终于恢复了理智,先前因一时冲动而没考虑到的问题,一下子全回到了脑海里。
“是呀,不过关不了几年。”她安抚着他,纤细的肩膀甚至过火地轻踏着他的胸膛。“何况我可以到牢里去看你呀!”又加上一记媚眼。
“你来看我?”男子被鼓动,迷惑了。“你真的会想跟我交往?”这是否是因祸得福呢?
“我当然是真心想与你交往。”她的眼波迷蒙,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被绑着的双手上。“不过如果你能自首,表示你是一个敢做敢当的男子汉,我会更喜欢你!”她当然喜欢有骨气的男子汉,但绝对不会是个莽汉。
看着她的手,再看看她迷人的眼波,男子将手上的枪往裤袋一插。拉过她的手,主动帮她松绑。
“好,我去自首,为了你!”在刹那间,男子有了重要决定。
听到他的决定,雒予歆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浪费了她的口水,这起挟持事件总算可以平安落幕。
“阿雄,你还说你爱我?”见两人眼波流动、眉目传情,那个变心的女行员,忽然吃味的一喊。
方才还为了她,持枪来银行里找人谈判,现在居然跟别的女人眉目传情了起来?!
“你住嘴!”看向她,男子忿忿地一吼。
现场气氛马上又陷入了一阵紧张,冷凝的低气压压得大家快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毁于一旦。
“你还有脸跟我说爱?”男子由腰间拔出枪来,一步步走向那个女行员。
女行员紧张地直往后退,因手被绑着,只能靠着双脚在地上挣扎。
“原来你叫阿雄呀?”予歆见状,想缓和下气氛。“你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呢?”
其实在方才她已看出那把枪有可能是假的,但要伤人,还是有其可能性。
“贱女人,你住嘴!”不甘魅力不如人,虽惧怕,女行员还是硬气的喊着。
而她这一喊,无端又将气氛给喊凝了,众人的目光一致朝她投来责备的眼神。
“你说她贱?你骂她贱?你可想过真正贱的人可是你!”男子烦躁地叫嚣,手中的枪一下子无情地抵上了女行员的头,扳机在刹那间被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