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宛忙将双手向上一伸,任他慢慢地拉着自己出洞。站定后,她眯着眼打量附近的景致,问:“我们不在王府里面?”
“不是,这里是王府后院的山腰间。”
窦宛打量着两条吊在桧树干上的吊环绳圈后,轻扫过一个箭靶及排成矩状的圆木桩,轻轻地问了一声,“你到这里做什么?”
“除了练功,还能做什么?”郁云寿奔到吊环下,往上轻跃,攀住第一层树干后,开始锻练臂力。
窦宛睁着大眼,慢慢走向郁云寿,好奇地问:“你多久来一次?”
“天天。”
“原来你晚上都往这里跑,然后再利用下午补眠!”
“没办法,我一练完功,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一直到过午后才会觉得困。有时甚至会持续两天睡不着,这时沈娘就会使出她的催眠术,把我弄睡。”
这解释了窦宛第一天碰到郁云寿的怪事以及他没日没夜的原因了。
郁云寿轻跃下地后,走到一株有着大窟窿的树前,从空树干里取出一具大弓及装了二十来支钝头羽箭的箭袋,再将一只玉环套上大拇指,旋身面对二十尺外的靶子摆开架式,窦宛见他慢慢拉开弓弦,轻手一放,钝头羽箭便咻飞出,在瞬间正中鹄的。
郁云寿没有跟窦宛炫耀,依然专心地练习射箭,一段时间后,箭袋已空,那二十三只箭全部都被射进鹄的之中,没有一支例外。
郁云寿这才放下弓,挥去额上的汗,转身要和窦宛说话,但她已不见踪影,寻了四下,注意到梧桐树下多了一双金丝鞋后,才仰头找到了她。
他半调侃半疼惜地惊叹,“啊!瞧我打到了什么,是夜莺,还是画眉鸟?待我上去瞧瞧,自然分晓。”
她坐在第一截枝干上,睁着大眼看着郁云寿将弓放回树洞里藏好,才说:“你射箭的技术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还早呢!站着射算尚可,骑在马上射可就落人一大截了。”郁云寿走近窦宛凄身的那棵树,长手长脚地往上攀到枝干处。
“你不是不善于爬树吗?”
“不善爬树并不等于不会爬树。”郁云寿谨慎地坐在树干上,慢慢挪近窦宛。
在月光下,梳了两个云髻的窦宛,像只小白兔一般皎洁可爱,令人禁不住想捧在手心上呵护。窦宛等着他开口,但他一迳盯着自己不语,最后她憋不住气,才以挑衅的口吻问道:“怎么?见到我的真面目后,失望了吗?”
“失望?怎么可能!没有人能对我眼前的女子失望的。你,代表意外的丰收。”
窦宛轻轻挑起一眉,要他解释。
郁云寿一脸疼惜地看着她,轻咳了一下,才煞有介事地吟了起来,“此女子,有眼如秋水,有眉如柳叶,粉颊桃腮、樱唇皓齿,宛如天帝遣下的红尘谪仙,只留给明眼人来成双。”
听他这么一说,窦宛是甜在心头,喜在眉梢,当下噗哧笑出来了,也学了他一段。“此男子,有眼如铜铃,有眉如刀,青皮猴腮、油嘴利牙,恰如阎王踹上地的笑面夜叉,只能拐得傻妹妹回家。”
郁云寿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把将窦宛搂进了怀,“这回我可没说你傻,是你自己承认的啊!”
窦宛红着脸不发一语,迟疑片刻,才撇过脸颊躲进他温暖的胳肢窝里,嘟哝地问了,“你到底拐过几个傻妹妹?”
“就眼前的这个了。”
“那公主呢?”
窦宛感觉到身边的郁云寿僵了一下,片刻才又放松了下来。
“她不是我的傻妹妹,从来就不是。事实上……她是我三哥的傻妹妹,最傻的一个。”他语音低沉的说道。
窦宛意想不到郁云寿会这么说,仰视下颚僵挺的他,小声地问:“这怎么说?”
“公主和我之间的关系始终是相敬如宾;我因为圣谕难违只好娶了她,她则是为了见意中人的面,才愿意嫁来河东。”
“公主心上另有意中人?”窦宛到现在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从她不可思议的脸上撤离,改望向静沉沉的幽林,这教窦宛无法猜出他的情绪,只能听见他以一种平和的口气,淡淡地道出事实真相。
“她嫁过来不到六个月便怀孕了。她没有蒙骗我的意思,坦白地跟我说孩子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想认她肚里的孩子,她愿意回京跟皇上解释。”
“你承认了吗?”
郁云寿点了头,回头对窦宛绽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我认了,但公主最后还是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跳河了。”
窦宛倒抽了一口气,郁云寿见她粉红的脸颊转苍白,为了安抚她,便将她搂得更紧。
窦宛想着那无辜的小生命,泪就滑了出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认孩子啊!她为什么那么看不开?”
郁云寿捧着窦宛的脸,替她拨开了泪,低头对着她冒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当一个人心已死的时候,很难再教她意转心回。”
“我不明白,你答应认了那孩子啊!”皇上甚至还差点误会了他,可是这件事窦宛知道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当面对他说出口的,她只能为公主悲哀,为孩子叹息,“她为什么……那么傻!”
“因为她的心被一个无情的人伤透了。”
“知道是谁吗?”
“当然知道,那个无情的人,就是我三哥。”
“你三哥?”窦宛呐呐的重复着,“你三哥,但你三哥应该……”
郁云寿接下窦宛未完的话,“他没死,他跟我一样,逃过了一劫。只不过他是在皇上开出的死亡名单上,所以无法以真实身份面对众人。”
“那么当午时咱们在桃花沟边遇到的那个人……”
“就是我三哥,也是公主的心上人,但那场际遇改变了我们纯真的记忆。公主在他的眼里,只是皇上的妹妹,现任河东王的正妻,而非昔日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
但公主不知道,她以为他对她还是心系旧情,也就委身于他了。直到她发现我三哥接近她的目的是为了要让他的儿子当下任何东王时,她才从往日的梦里醒来,但光是醒来不够,因为她还是深信他爱她,最后是她发现他还有别的女人时,她的梦才彻彻底底地被打碎了。”
“所以公主才这么走上绝路?”
“没错,一方面是为了惩罚他的负心,另一方面也冀盼他能永远记得她。但是……她似乎算错了。”郁云寿苦笑了一下,“我三哥不但没因此改邪归正,反而更变本加厉,他继续假藉我的名义去拐骗无辜的姑娘,哄哄骗骗,厌了就甩,每每都是沈娘去把怀了孕的姑娘接回府里待产,才算给了人家一个交代。”
“所以王府里的侍妾跟你之间……”窦宛眼巴巴地望着他,伸出左右食指互勾了一下,以替代接下来的话。
郁云寿猜准了她在想什么,竖起一指,从上往下切断窦宛所打的指勾,坦荡磊落地表示,“跟我没牵扯。她们不是被我三哥遗弃,就是被亲人赶出家门,沈娘和我给她们一片屋顶过日子,她们也以忠贞回报王府。”
“那么那十一个娃娃……”窦宛竖起食指问。
他盯着一脸迷惘的窦宛,像是怕给人听见,倾下头来将温热的唇凑近她的耳朵,低哑着嗓子说:“皆非我的种。”
仅以一语,便轻描淡写地解了窦宛的心中结。那些孩子都不是他的!窦宛心里在唱着,嘴角边终于挂了一沫浅浅的笑。
郁云寿看着她那两朵若隐若现的梨窝,心满意足地摘了一片梧桐叶放在窦宛的手心上,轻说一句,“你的。”
然后又摘了另一片更大的叶子轻叠在第一片叶上,说:“我的。”
窦宛低头看了手上的心形叶片一眼,不解地转头看着郁云寿,迟疑地问:“这是……”
郁云寿笑而不答,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慢慢将叶子及窦宛的手罩起来,来回揉搓着梧桐叶,直到两人的手被温热的叶汁沾湿后,才停下动作打开掌心一探究竟,只见原本干燥的两片叶已紧紧地黏合在一起。
窦宛抬头望进郁云寿款款情深的眼眸后,羞怯地笑了起来。
这一晚,他们肩倚肩、心连心地坐在梧桐树上共享这难得的宁静,一直到天明月残时,郁云寿将熟睡的窦宛摇醒,先行下树,等到窦宛快到达地面时,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踏着原路回王府。
进入到自己的厢房后,郁云寿体贴地将窦宛横放在自己的席上,为她盖好被后,才轻声嗫足地步出幕帐,往门外走去。
第八章
当窦宛了解真实的郁云寿并不是一个成天泡在温柔乡里的酒囊饭袋,而是可以仰望终生的谦谦君子时,心中的喜悦自然是多得不可言喻。
打从那夜梧桐树上交心后,每当夜闯人静,郁云寿会把自己暖暖的卧铺让给窦宛用,再溜出府去练功;隔日清晨回府,便静坐一隅端祥着窦宛的睡容,等待她张眼的那一刹那,好替她画眉;用过早饭后,再换上轻便的服装带着睡得饱饱的窦宛到他的领地去巡视;午后,则是独自关在卧房里大睡回笼觉。
如今,两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就变得相当微妙。人前,她是跟班兼侍卫,得事事听他做;人后,他是情郎,就得处处依着她行。
这样规律优闲的步调维持了将近三个月,窦宛便又得开始面对现实的摧残了。
那份每三个月得交出一次的报告书,她到底该怎么写才能文差了事?
窦宛跑到郁云寿的书阁征求他的意见,希望在这件事上他能先改变态度、放低姿态,这样她才好在给皇上的公帖里替他美言几句,过些时日再拉他上朝,当着皇上的面为他脱嫌。
可是郁云寿非但不领情,还以严犀的语气警告她,“你要就把事实抖给他听,若你擅改我对他的看法,届时恐后会沾得满身腥。”
“你明知道这事没法三言两语就撇清的,却要我现在说出去!”
他一点忙也不帮,反而雪上加霜地建议,“那就一字也别提。”
窦宛为他孩子气的举措懊恼,但仍旧捺着性子劝着他,“我不能一个字都不提!
这事若一耽搁,皇上会起疑的。”
郁云寿一副不在乎,“要不然你回去跟他说你查不到任何事,叫他再派别人来。”
窦宛闻言怒不可遏,上前一步,仰头冲着他的鼻子问:“你要我现在就离开河东?”
他面无表情,冷淡地扫了窦宛一眼,才解释用意,“这样子办总比让你背上徇私、罔上的罪名好。”
窦宛当下气得迸出一滴泪来,“我为你急得五内如焚,你却摆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来挖苦我。”
他下颚一紧,音沉如铁地说:“我无心挖苦你。但这事是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本来就没我插手的余地。”
“求你讲点道理,别意气用事。”窦宛苦口婆心地求着。
“我讲理得很,不讲理的人是你正牌的顶头上司。”郁云寿说完,不睬她的眼泪,板起一张阴晦严峻的脸就迳自往门外走去。
窦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痛得不知该如何独立面对这件事。
郁云寿一向心疼窦宛,此刻却对她的泪无动于衷,因为只要两人的话题一牵扯上拓跋浚就铁定谈不拢。
昔日的窦宛把效忠皇上当成是今生的矢志,但爱上郁云寿却让她变得犹豫不决,没法执行任务;一个是她敬重的人,另一个是她爱慕的人,这两人曾经是朋友,如今却成仇人,夹在中间的窦宛觉得分外无助。在他人面前,她可以强扮成坚忍不拔的男儿,但在郁云寿面前,她却丧失了伪装能力,只能当个小女人,倚在他的臂弯里寻求呵护;她已恋上当个幸福的女人,没法再回去过那种强出头的日子。如今郁云寿却生疏得难以接近,连道理都不肯请了。
窦宛边哭边拟画皇上与郁云寿正眼对峙的情景,想像那种龙虎争斗的恐怖局面,压抑在她心里数日之久的忧虑一下涌了出来,教她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揪起绢纸掩住面,跌跪在席上,心碎落泪。
那场争执过后,忽忽不乐地窦宛就没再和郁云寿说上一句心话。
不过,在众人面前,她会冒出一、两句简短、适当的应酬语,诸如:遵命,王爷!好的,王爷!在下马上办,王爷!除此之外,能省口水,便省口水,而那一对总是爱盯着他打转的灵活杏眸则是看天、瞄地、瞥左、望右,就是故意不转到郁云寿身上来瞅他一眼。
起初,郁云寿不以为忤,认定窦宛在跟他闹性子,一天半日过后,就会回复到生气蓬勃的模样。
可是,他错了!这种情况足足维持了三天,教平素沉稳的他不得不蹙起眉头了。
第四夜,牵挂着窦宛的郁云寿,提前练完功回到自己的睡帐,再次见到一夜完整的卧铺时,不假思索便走到屏风后,主动将窦宛抱回温暖的卧铺。他正要为窦宛拉上被子时,目光便锁定在她泪痕犹新的颊上。
原来好强的她都是这样含泪睡着的!这个发现,让他兴起了后悔之意,早知道他和拓跋浚之间棘手的恩怨会将窦宛伤得如此深,当初就不该将她扯进来才是,但事情既然已发生,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多疼惜她。当然,要他对拓跋浚低头是不可能的,不过,应该还是有办法能再次让她快乐起来才是。
当日早上,郁云寿再次进入自己的卧房时,窦宛已衣衫整洁地坐在席上等着他的吩咐了。没有他的协助,她那双冒牌剑眉又突出得令他坐立不安了。
不过,这个节骨眼,他也只有忍耐的份了。
“窦宛,本王要出府几日。”郁云寿说完,停顿了一下,等着窦宛问他要上哪。
但她只是恭敬地低下头说:“是的,王爷。”
郁云寿一手轻拍着大腿,咳了一下喉,才说:“你也得跟着来,咱们不骑马,改搭马车去。”
“子然遵命。”
“我希望咱们上路以前,你能换上女装,把眉毛清干净。”
窦宛的身子僵了一下,又回到冷漠的态度,说:“王爷怎么说,在下就怎么办。”
“很好!衣物在此,你现在就更衣,马车已等在此扇门外,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你的改变。”他将衣物、梳子、发饰、铜镜往前一推,起身走了出去。
窦宛静默地端看那叠衣物良久才慢吞吞地更衣,接着以布沾水拭去眉上的炭色,抬手梳出一个差强人意的髻,顺手拈起簪子往髻上一插,然后来到已换上平民装的郁云寿面前,听候他的指示。
郁云寿审视了清秀质朴的窦宛一眼,不发一语地先扶她上马车,递给她一只柳筐后,再攀上驾驶座,抖动缰绳,让马车步上石板道,经由后门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