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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  第12页    作者:阿蛮

  他们以适中的速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在一处农庄附近勒住了马,郁云寿跳下驾驶位,上前将安静的窦宛抱到地上。

  窦宛这时才以不解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四天来的第一眼!他紧抓住机会回给她一个笑,不料她又把目光调走,不睬他。

  他厚着脸皮,紧握住她不情愿的手往小径走去,一边解释,这“附近的风景秀丽,是个散心的好地方。瞧到那几处小山的没?小时候从皇宫返家期间,我和兄长会把它们分割成自己的坞堡,然后以射箭的方式互攻对方的山头,看谁射得多又近,便是第一堡主……”郁云寿不停地说着。

  但窦宛仍是不吭一气,像头小牛似地随他牵着鼻子走。最后,是郁云寿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恐怕又会是一个严冬了!”

  “何以见得?”窦宛不经心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到那结实满满的桑椹没?还有这边的野莓和葡萄!沈娘总是这么说,野生莓若长得特别多,该年冬天就会特别冷,因为老天爷知道他若不这么安排的话,雪窖冰天下没其他食物,鸟儿便会一一饿死。”

  “你相信吗?”

  “没比较过不知道。”郁云寿耸了一个肩,缘手摘了两粒红得发紫的桑椹观察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一年的冬年,我几乎是靠这些莓子撑过的。”

  窦宛想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问:“是不是……你逃难的那一年?”

  “没错!除了那年,我从没那么怕见到鸟儿的出现,因为它们一吃完就拉,其他的桑椹就会多一层污染!我跟沈娘从早到晚会叹着一首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于嗟鸠兮,无食桑椹。’希望能当成咒来驱它们走。”

  “这咒念得有效吗?”

  “呵,简直法力无边啊!”说完,他矜夸的表情顿垂,无奈地说:“结果是把更多鸟儿统统引来了。”

  窦宛莞尔一笑,半调侃半安慰地说:“它们‘怀你好音’嘛!”

  他耸了一个未尝不是的肩,便把注意力拉到桑椹上面了,“还真是大粒哩,不知是酸是甜,来,嘴巴张开,试一个看看!”说着将桑椹凑近她的嘴缘。

  窦宛牙一张便咬了下去,含不到一会儿,眼睛就眯起来了,她伸着殷红的舌说:

  “酸!有点甜,又有点涩。”等她将莓吞下喉后,下了最后一个结论,“我不讨厌。”

  “真的?不讨厌,我们就多摘几粒!”郁云寿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那小鸟怎么办?”窦宛在后面担心着。

  “它们自己啄来吃啊,难不成还要我摘给它们吗?”郁云寿笑着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窦宛被他这么一逗,跺起脚来了。

  郁云寿看窦宛终于回复到正常时,心里结实地松了口气,“放心,还会继续长的,够大家吃的。来,把筐提高一点,我摘了好放。”

  窦宛就站在那儿,接着他摘下来的桑椹,一会儿说:“这边,这边好多!啊!

  那边的更大,还有下面的!看起来更多汁!”

  郁云寿不嫌烦,凡是窦宛看上的,他马上撇开眼前的去为她摘下。

  一直到那些诱人的桑椹快满出筐后,他们才收手。这时郁云寿的双手已被深紫色的桑椹汁给沾污了,窦宛忙掏出手绢上前体贴地为他拭净。

  可惜没多久后,阳光退去,天空被乌云占据,开始下起细雨。他们小跑步地赶回马车,两人才刚躲进车轿里,小雨滴便成了哗啦哗啦的倾盆汤了。

  “好险赶上了,要不然咱们就成了落汤鸡。”郁云寿一说完,窦宛便开心地笑了出来,她的笑带有强大的影响力,让郁云寿也不得不畅怀大笑,以袖子抹拭她发上的水珠。

  中午,他们躲在车轿里,以桑椹裹腹。

  这场大雨一下,像是天河倒灌,永无止境似地,他们被雨缠了将近两个时辰之久,直到天色渐渐要暗了,郁云寿才当机立断地冒雨架车找住所。

  野地里的农民人家是亲切又好客,郁云寿毋需透露显赫的身份使得得热诚的招待。

  窦宛从未尝过这么香醇的热奶酷及燕麦饼。是这户人家的作料不同吗?

  不是的!东西好吃,全是因为她心上快活,锦衣玉食了十七年,她从没用心去享受并珍惜过食物,反倒是在扮成樵妇后才体验到纯朴的美,这时她不觉捧紧了手上的饼,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

  饱饭后,他们换上了粗布衣,围着炉火祛寒。农家大婶则有干草为他们这对“小夫妻”铺出了一张床。当夜,窦宛枕在郁云寿宽闷的臂膀上,安心又满足地睡去。

  翌晨,他们无以回报对方的好意,郁云寿便自告奋勇地要为农家大叔劈柴。窦宛修心他累着,一迳地要跟他抢刀斧,被他以温和却又坚定的口气拒绝了。

  “这有什么难的?就当我是在练功吧。你若要跟我抢着做,日后别怪我嫌你手粗。”给他这么一吓,窦宛忙地把手背在后,尽可能站得远远的。

  当午时,天一放晴,郁云寿驾着马车,拖着挥手告别的窦宛,以及大婶塞给他们的一堆芜青和白萝卜,远离了亲切的小农庄。

  他们在黄河岸边多待了一天,等水势消退后才上了大船,渡河朝南而进,这时窦宛才明白郁云寿的用意,他是打算带她回老家逛逛的。

  九月天了,洛阳城里却依旧是花园锦簇,秋风似乎默许了此地的树木,比河东又缓了上几日才要造访。

  郁云寿本以为窦宛是个洛阳通,怎知她除了通自家门前的石狮以外,是一窍也不通。

  “你说那个董卓的老巢在哪里啊?”郁云寿往后喊了一句。

  “听爹说应该是在这附近的……”窦宛伸出了脖子往外探了一下,忽地大喊:

  “那两座石狮我认得!这是我家!我家!”窦宛兴奋地攀到前面,指着在他们右侧的那幢深宅大院给郁云寿看。

  他缓下了马步,张望了片刻后,突然有人开了大门走出来,将一副挂在门上的弓调整好,回头好奇地睨他们一眼。

  窦宛定睛看清楚后,忙缩脖子往车里一躲,小声地催着郁云寿,“快走呐!那是我爹的总管,被认出来就惨了。”

  郁云寿闻言便一刻也不等地策马往前奔去,留下一团烟尘恰好挡住了赵廉的视线。

  他们绕着城闲逛了一上午,最后在热闹的市集附近停下了马车,买了熟食蹲在车轮旁边吃了起来。

  “你家有大事发生吗?”郁云寿随心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为什么这么问?”窦宛狐疑地看了郁云寿一眼。

  “挂了弓呢!”

  他的口气有令人玩味之意,教窦宛把到口边的食物放了下去,“挂弓又怎样?”

  “若非是喜事临门,就是用来避邪了。”郁云寿不是瞎猜一通,他是一口咬定了事实。

  窦宛从小就讨厌那些繁文褥节,既不学也懒得听,现在给郁云寿这么一点,倒真觉得自己是不学无术了,她腼腆地承认,“我爹是职掌教化的,古礼特多,名堂更是层出不穷,朝廷的官都在背后笑他多此一举,所以我也羞于去学。”

  “这不能怪你,是带头的风气不好嘛!”郁云寿拐弯抹角地就把拓跋浚损了一顿。

  窦宛反瞪了他一眼,见他摆了一副无辜姿态,也懒得跟他计较,只说:“你跟我爹倒是挺臭味相投的。”

  突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的车厢传了出来,“啊!找了一上午,终于让我睨到了一条像样的大萝卜了!小兄弟,这萝卜怎么算啊?”

  窦宛觉得这口音耳熟得很,警觉地站直身子从窗口往车厢里偷瞄一眼,当下就识出了那个挽起袖子弯身挑着萝卜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着气对郁云寿道:“惨了!”

  “怎么了?”郁云寿关心地摸了她苍白的脸。

  窦宛将他的手一揽,往后缩了一下,才说:“是我爹在挑着萝卜呢!”

  “你爹!”郁云寿有些吃惊,“还真是巧得离奇。我们没要卖萝卜的意思,他反而自我上门了。”

  “小兄弟!有没有秤杆啊?”窦宛的爹又在车篷里喊了。

  窦宛摇着双手,张口无声说:“不卖!不卖!跟他说咱们不卖。”

  但郁云寿另有打算,他将窦宛的头压低后,遮着她的身子扶她坐到墙边,要她趴头躲着,然后快步回到窦宛的爹身边,“失礼,失礼!我家媳妇突然觉得头晕,怠慢窦先生,还请多原谅。”

  是先生,而不是俗里俗气的老爷!

  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窦宪是喜在心头,但仍是不着痕迹地问:“瞧你像是外地人,怎知道我是谁?”

  “窦宪先生雅名远播,我一进城就有人指点您给我看了!您要买萝卜是吧?”

  窦宪给郁云寿这么一褒,脚底像是踩着云片似地,全身飘然起来,“是啊!找了好久都没看到像样的,终于在你这里看到了。看你谈吐文雅有礼,种的萝卜应该也是不差才是。这条怎么计量?”

  郁云寿想了一下,才说:“喔!我都是随顾客出价的。”

  窦宪拎着萝卜匪夷所思地看了郁云寿一眼,才问:“你这样不亏本才怪!”

  “亏不了多少,大抵上还是看人才卖的。”要不是你是窦宛的爹,我才没那么殷勤哩!

  窦宪这下可开怀了,“这就是你们把萝卜藏在马车里卖的原因了!等着识货的人来买。”

  郁云寿没说话,只以笑容回报对方,任他去抓取意思了。

  “好,我欣赏小兄弟,也满意这条白萝卜。”窦宪伸手掏了一锭银子递给郁云寿。

  “这是河东地区出产的,味道应该不错。”

  “我不是买萝卜来吃的,而是要将它转送给我女婿,给他讨个好彩头的。”窦宪一脸眉飞色舞,非常以他的女婿为荣。

  “哦!”郁云寿点点头,收下那沉甸甸的银两就往衣袋里塞,没露出一副感恩不尽的模样,这让窦宪愈发欣赏眼前这个峨然出众的人了,便忍不住想多待一些时间,打探这人的来历,如果他是正直人的话,就延请回家里做事也是挺好的,可惜他已娶妻了,要不然配给窦宛……唉,算了,窦宛配不上家人的,就算配得上,也没法当女儿嫁。

  他打消了这个奢念后,回头往车里一看,“啊!还有桑椹啊!让老夫也挑几粒尝尝吧!”

  “任君挑。”郁云寿抖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然后问了,“在下悉闻窦先生专研礼仪教化,有一个问题不知是否能请教于先生?”

  “请问吧!”窦宪仔细地挑着桑椹。

  “我在城东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外横挂了一副弓,箭朝上,尾朝下,不知是何道理?”

  窦宪抬起了头,很慎重地说了,“喔!这挂弓的典故嘛,是跟礼记檀弓篇有关的,小兄弟知道檀弓生成什么样吗?”说完,睨了郁云寿一眼。

  “生成人模人样。”郁云寿不疾不徐地回道。

  窦宪闻言大喜过望。他刚才那么一试,是刻意要刁难这个小兄弟的。泰半的人都以为檀弓就是檀木做的弓,殊不知檀弓其实是一个姓檀名弓的人。

  “好,”窦宪不着痕迹地说,“既然你认识檀弓,哪还需要问我呢!”

  郁云寿也满眼笑意地回敬了窦宪一句,“但是檀弓不认识在下啊!可需要先生从中引荐、引荐。”

  窦宪觑了眼前的人一眼后,才心有不甘地说:“这挂弓包含两面意思,一是表示得子;另一则是避邪驱魔。”

  “那么窦先生能猜得出那户人家的用意吗?”

  窦宪看着郁云寿良久,也跟着他兜着圈子,“我猜嘛,你在城东见到的那户人家,表面上是告诉世人添了新孙,骨子里则是为了要防患未然。”

  郁云寿装作一脸讶然,“这怎么说?”

  窦宪考虑了一下,才小声地跟郁云寿解释,“不瞄这位小兄弟,你在城东看到的那户房子是老夫的,小女前月产下一子,现今随婿回娘家小住几日,好让我心上快活,但是一个杀风景的人也偷跟着来,搞得我心神不宁,连家都待不住。”窦宪心里本来就烦,苦于无人可诉怨,这下碰上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地人,正好发泄一顿。

  “是谁啊?”

  “我的顶头上司!”窦宪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注意到郁云寿的脸已变了样,反而继续道:“那人不喜欢罗唆,但我这个人又多礼数。唉!烦,真是烦啊!”

  “先生也不需要为此燥烦了,既然你是主,对方是客,以礼相待就对了。”郁云寿僵着笑容说道。

  “唉,事情没你想像得那么简单。也罢,说了你也难理解,老夫不耽搁你作生意的时间了。”说完,看了手上的桑椹,又要掏钱出来。

  郁云寿摇了头,“不,先生留着吧!你还替我解了疑问呢!”

  “这年头有人愿意问,我高兴答都来不及呢,你还是收下,给你那媳妇添妆吧!”

  他留下了钱,拎着萝卜和桑椹走了。

  窦宛见父亲已走远后,才回到郁云寿跟前,“你跟我爹谈了什么?怎么那么久?”

  “你升格做姨娘,有小外甥可抱了!”郁云寿说完,勉强地笑了笑。

  窦宛本来是开怀地笑的,但看到他不自然地表情时,又迅速合上了嘴,她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家出事了吗?是不是我惠姊她……”窦宛净往坏处想去。

  “不是的。是‘他’跟着你姊姊和姊夫南下到洛阳来了。”郁云寿不带感情地转述给窦宛。

  于是,两人之间便被沉默给隔开了,窦宛这两天来所累积的幸福感觉也在一瞬之间消失无踪。

  她强忍着泪,哀愁地说了一声,“没用的,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他依旧挡在我们之间。”

  但郁云寿没理窦宛的话,扶她上马车后,以平淡的口吻说:“别理他,咱们继续玩。”说完一脚跨上驾驶位。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窦宛又想劝他了。

  但他满脸阴霾地扭头瞪了窦宛一眼,低声警告,“你再提一次,我们之间恩断义绝!”

  窦宛当下噤口,咬着唇撇过头去,暗暗留下了泪。她知道郁云寿与她之间的鸿沟已再次扩大,甚至比两天前还深了。

  窦宛了解郁云寿耿直的个性,他是个大丈夫,有威武不屈的原则得守,如果她认定是他的妻,就不应该强迫他昧着心去讨好别人,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窦宛自觉在官场打过滚,无法乖乖扮演一个称职守分的妻子,紧挨着他,她会因为操心过度而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要他放弃原则、顺着时势走,甚至苟且偷安!

  他若不顺她的意,她无法快乐起来,但他若是顺了,日后一定会为了这种改变而怨她、恨她的!刚才,他抛给她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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