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那个不适合郁云寿的念头便盘踞在窦宛的脑子里,到了客栈时,依然紧缠着她不放,甚至在她蒙被闭上眼时,还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脆弱的心。
窦宛曾在深夜时,尝试摸黑下床一次,但郁云寿背着她,不带感情地问:“你要上哪?”
她只好回头对着他的背,支支吾吾地说:“小解。”瞧!到现在她连女人的含蓄都学不来。
清晨天尚未亮时,一夜没睡的窦宛再次藉着微曦的光线,蹑手蹑足地倒退到门边。这回郁云寿没吭气,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窦宛犹豫了片刻后,轻轻抽开门闩,拉出一条门缝,将整个身子钻了出去。当她双脚立抵在廊上后,没敢回眸看一眼,轻合上卧房门就缓慢步下楼阶,朝出口走去。
第九章
十二月,天干冱寒,河套地区被银霜笼罩。宽广无垠、源远流长的黄河也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南北两岸顿时被封冰连结了起来。
郁云寿骑在马上,抬眼掠过静滞的河面,凝视着窦宛的海东青在空中追逐一只惊狂的麻雀,他将大拇指与食指置于唇间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后,敏捷的隼儿闻讯放缓了飞行速度,撇下猎物,在空中盘旋一圈,便朝郁云寿所在的位置飙飞而来,流畅地停落在他系了皮套的手臂上。
郁云寿逗弄着隼儿的脖子,顺了它的羽毛后,反身策马来到一株光秃秃的树前,牵起低头吃着雪地草的猎白鹿马,踏雪而归。
当郁云寿在王府广场上将集儿交给仆僮时,沈娘已等在那边候着他了。
她打量郁云寿略微低陷的双颊及失去笑意的眼眸良久,才出声道:“有人打京城里来了。”
郁云寿闻言心悸片刻,眸光略闪,才迟疑地问:“是沈娘认识的人吗?”
沈娘想避开眼,以免见到他失望的表情,但训练有素的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是,我未曾见过。”
“喔!”郁云寿略垂下眼脸以遮掩自己的心情,“知道那个人来此的目的吗?
如果他又另搞花招派人来侦察我的话,直接轰他出府。”
“不是他派来的。事实上,来者有两人,是一对自称永定公爵的夫妇。”
“永定公爵?”郁云寿戚起了眉,思索片刻,思揣着那份年年更迁的官品簿。
因为他从十三岁受封以来就没上过朝,也不跟同僚来往,所以连翻都懒得翻,此刻对这位永定公爵的来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你要不要见?若是不要的话,我替你打点。”
“不!我这就去见他们。你把他们安置在哪里?”
“老地方。你要不要先换件衣服?”沈娘提醒他身上那套与他身份不搭轧的服装。
“不需要。”郁云寿说完即快步往明堂走去。
当他进入明堂时,席上已端坐了两人,正如沈娘所说,一男一女;男的身着藏青色的皮袄衣,其面貌俊挺有威仪,身材魁硕,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的武将,至于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则是眉目清扬,有着脱颖的气质。
郁云寿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名女子,总觉得她似曾相识,直到那女人不安地挪动了身子,往她丈夫那儿看去时,郁云寿才惊觉自己失态。
他收回眼,上前跨上一步,不等对方行礼,便先作揖表示,“河东王郁云寿,让二位久等,失敬失敬!”
那男人也拱手回揖道:“失礼的是我们,不曾事先通报就仓猝来此,在下拓跋
仡邪偕同夫人实惠拜见王爷。”
实惠!想来是窦宛的姊姊了。郁云寿恍然大悟,轻瞟了一眼那张与窦宛相仿的瓜子脸后,在主人席上坐定,脂膊一弓,优闲地抵在几上,问了,“不知永定公爵贤伉俪为何事而来?”
“是为了探望夫人的弟弟而来。”
郁云寿一脸笑意,装着不解的模样望了拓跋夫人一眼后,谨慎地问:“公爵夫人的弟弟是……”
“窦宛。”
郁云寿对在座的两位懒洋洋地一笑后,以淡漠的语调说:“令贤弟早在三个月之前就离开王府,回京去了。”
对方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她转向自己的丈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郁云寿转着指环,掩藏住心焦,沉着地问:“是令贤弟发生什么事了吗?”
窦惠双手紧掐在腹前,强颜回道:“我们这番来此全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王爷您却说她已回京三个月之久,但是……她并没回京啊!”
郁云寿闻言一愣,原本弯腰驼背的身子顿时挺得笔直,一双没睡饱的眼珠子陡然大瞠,雄赳赳的口气更是有别于刚进门时的散漫,“你说她没回京是什么意思?”
窦惠没有被眼前这位王爷幡然一变的举措吓到,她贬了眨眼也直来直往地说:
“意思就是她人并不在京城里。”
郁云寿整张脸是阴沉得可以吓人了,“而她也不在此王府里。”
“我们就是在担这个心!”实惠说完与丈夫交换了一眼。
眼尖的郁云寿注意到他们之间奇妙的动作后,问:“你们担心什么?是否也能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窦惠又看了丈夫一眼,见他点头后,才回头对郁云寿道:“七天前,我在梦中见到窦宛在一座寺庙前面徘徊。”
郁云寿担心着窦宛,所以只挪了三分心思出来听人说话,“你说你在寺庙前面见到她在梦中徘徊?”
窦惠捺着性子,对着心不在焉的郁云寿解释了一遍,“不是!我是说我梦到她在寺庙前面徘徊。”
郁云寿听了后,缓了一口气,“喔!只是梦到而已。”
窦惠见这个举止乖僻的王爷说话与听说皆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便就此暂时打住了话题。
倒是在一旁默观良久的拓跋仡邪从中切人,“王爷,说出来不怕您见笑,但是我必须让你知道,内人的梦向来都会应验事实。”
郁云寿闻言,警觉地看了这一对贤伉俪,然后才正经八百地问了,“公爵夫人还梦到了什么?”
“梦见她拖着一头长发走到两株树之间,手里拿着一片搅成汁的叶子往树干上涂去。”
郁云寿大手倏地抓住了几角,追着问:“然后呢?”
“就没了。”
他又愣住了,“这么短的梦!”
窦惠看着郁云寿掩藏不住的焦虑,跟他解释,“梦的长短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关键处。事实上,我还梦见过别的。”
“什么样的梦?”
窦惠蹙了一下眉,才说:“我梦见她抓着一张丝绢,跪在一个堆满书简的房间里哭。”
郁云寿眉一挑,问:“然后呢?”
“当她恸哭时,房门外站了一个男人,他几番抬手想推门进去,但终究没有行动。”
郁云寿抬眼与窦惠正眼相对了几秒后,语带挑衅地问:“你看清那人的面貌了吗?”
窦惠聪慧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直视他,以略带谴责地语气道:“当时看不太清楚,不过现在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郁云寿脸颊犹带着笑,但眼神却是冷冰冰的。他那双眼珠在拓跋仡邪与窦惠之间流转片刻后,才侧身以挑弄的语气问着拓跋仡邪道:“永定公爵是不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不知这样是好,还是坏?”
拓跋仡邪不以为忤,那张冷隽的面孔出人意表地扯唇一笑,慢答道:“当然是好,省得我费唇舌解释行踪。”
郁云寿当真开了眼界了!这对贤伉俪当真鹣鲽情深,深得令人有点感冒了!
他站了起来,手背在后,建议,“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套用方才公爵简明扼要的一番话,既然你已知道我跟窦宛之间的情况,那就不需我再赘言说明前因后果。当我听到窦宛人不在京城的消息时,是讶异万分,因为我以为她会回到皇上身边报告在她在我府里所观察到的情况。”
“皇上定期会收到窦宛的信,所以从未想过她人不在你府里。”拓跋仡邪解释道。
“那她人到底在哪里?”郁云寿急得已失去了平日的修养。
“这就是我们来请教王爷的原因。您最后一次知道窦宛的下落时是在何处?”
“在洛阳。”
“洛阳!洛阳的哪里?”
“我们下榻的高阳客栈。”
窦宛听到这里时,眼神一黯,温和的眼眸也变得不友善起来了。
郁云寿心知她在想什么,她在想着自家妹子和他这个登徒子之间的多露之嫌。
但光是想到眼前的女人有那种邪门的本事能隔地观事,郁云寿便不愿跟她解释自己和窦宛之间清白的关系,所以照旧摆出了无赖的姿态,“怎么?有任何概念吗?”
窦惠迟疑了片刻,才说:“平城里没几座寺,若有,也都毁于十来年前的禁佛令,如果洛阳是王爷最后见到她的地方,那么她人应该是在洛阳城的寺庙里。”
“公爵夫人想出是哪间寺庙了吗?”
窦惠头一摇,“洛阳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寺全部数来有上百座,要想不是那么容易的。”
郁云寿知道窦宛看他不顺眼,语带刁难地问:“夫人既然梦到了寺,就应该有印象才是?你当时怎么不连寺名也一起梦进去?”
窦惠微拧眉,紧着喉说:“经王爷这么一点,我是感同身受;若当初那个躲在门后偷听窦宛哭的人能事先写个‘王二’两字帖在额上让我看得透彻的话,我与夫婿早来王府了,也不会挑这么一个大寒天来烦您。”拐弯抹角就把郁云寿给修理了一顿。
两人彼此对坐在那儿大眼觑小眼,可惜,瞪了半天仍是不对眼;一个心里奇怪着,明明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怎么将她横看竖看,就是没另一个可爱;另一个心里感叹着,也难怪眼前这个登徒子了,他跟皇上带上了边嘛!还能有什么指望?”
最后,是“隔岸观火”的拓跋仡邪环臂开口了,他先是清了清喉咙,才说:
“咱们是不是能言归正传了呢?我想整个梦的关键处应该是窦宛拿着叶汁涂树干才是。”拓跋仡邪随便说说地起了头,想将那两封“火眼金星”分开,但他白认不擅长辞令,心里不敢保证能改善现况。
不过很幸运他,他们一听到他的话,那两对针锋相对的眼睛马上转向拓跋仡邪,同声问:“你说什么?”
拓跋仡邪略挪了一下身子,才说:“在下出身草莽,书读的不多……”
郁云寿心一急,没多想就打断他的话,“是白丁也无所谓,只要你重复刚才那句就行。”
但疼爱丈夫的窦惠听了郁云寿那番话,马上为丈夫抱不平了,她瞪了郁云寿一眼,回头满眼慈爱地对丈夫说。“咱们有一句古言这么说:古来真龙驹,是未必置天闲;郎君切莫因为少读书而自卑,您就算一本书都不读,总也比那些满腹经纶的公子爷强。”她顿时停下话,以眼角睨了郁云寿一眼后,才又说:“郎君刚才说的那一句,我与王爷没听清楚,不知您是否可以重复一遍?”
拓跋仡邪莫可奈何地看着娇妻,不明白平日谦和有挫的她为何会那么讨厌河东王,不过怕他们又起冲突,也就马上说了,“我猜那个梦的关键处应该是窦宛拿着叶汁涂树干才是。”
窦惠听了,一双杏眼是乐得眯了起来,还不停称赞着,“郎君真是心思敏捷啊!”
在一旁的郁云寿看到此景,忍不住想拿出痰孟大呕一顿,他感谢老天,窦宛不会跟她老姊同种个性,否则这种凡事“尊夫为天”的把戏会把他憋闷的!
郁云寿想到这儿,正巧窦惠也把目光调回他身上,他忙报以虚伪的笑。
窦惠没跟着他笑,只问:“王爷猜出是什么了吗?”
“以叶汁涂双木,‘涂林’二字,果名是也。”
拓跋仡邪眼带疑惑地看着郁云寿,不耻下问:“请教王爷涂林是何种水果?在下至今还没见过。”
郁云寿以为拓跋仡邪在跟他装傻,回头看了窦惠一眼。
窦惠不疾不徐地对郁云寿解释,“夫婿原是外地人,所以不谙石榴的别称。”
拓跋仡邪在旁一听娇妻这么解释后,马上会意了,“啊!原来涂林就是石榴!
石榴就是涂林。”
窦惠笑着对丈夫点了头,然后回头对郁云寿说:“我已知道窦宛的藏身之地了。”
“哦,是吗?”郁云寿听她这么一说,脸上浮现了希望,“在哪里?”
“洛阳的白马寺。”
“她怎么会独挑那里去呢?”郁云寿是匪夷所思了。
“因缘吧!家父家母为了让外人情服窦宛是男儿身,所以对外宣称她是家母上白马寺以一粒石榴子求来的,而她自己也对这事深信不疑。”窦惠话到一半,眼眶红了起来,“现在,她往那儿去白是有她的道理。”
当他们一行三人快马加鞭他赶到洛阳城西门外的白马寺时,已是傍晚了。
由于窦惠的母亲曾悉心供养寺里的佛像,窦宪也和白马寺的住持有交情,他们得以被延请入寺。起初,住持不愿透露窦宛的去处,最后在窦惠的苦苦哀求下,才告诉他们一句话。
“令弟的确是在本寺诵经参禅了三个月,但他已于六天前离开,老纳实不知他的去处。不过,他临走前曾跟老纳提及此行的目的及是在化解心冰,希望旋主能领会。”掌一合,阿弥陀佛一称,便称他们下了逐客令。
“怎么办?”窦惠双辱轻颤,回头趴在丈夫的怀里哭了起来。
拓跋仡邪抚着妻的背,说:“现在也晚了,你身子才刚恢复,实在不宜这么奔波,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娘家住上一宿。”说完,看了郁云寿一眼,征求他的意思。
郁云寿想了一下,拒绝了拓跋仡邪的好意,“不,这个时候若去叨扰的话,恐怕会引起怀疑,我想我还是到高阳客栈过一夜好了,咱们明晨碰头再商量。”这时他客客气气地转向窦惠,口气放软地致歉,“今日因为忧心窦宛的安危,言行间对公爵夫人的无礼放纵,还请夫人多海涵。”
窦惠这时也不好意思地回身对他略敬了礼,“请王爷别放在心上。”
郁云寿笑着引辔上马,微踢马腹便走进黑夜之中,远离那对贤伉俪。
在寒风中,他任马儿放缓脚步,低头思索着窦宛的下落,有那么一刻他认为窦宛是回河东去了,但随后想起她已离开白马寺六天,又觉得不太可能。想着窦宛,与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一下子涌入脑海。
劫后余生的郁云寿自知自己的个性内敛多变,防人心也强,所以总是闭门谢客,不愿以真性情和同阶级的人交游,但窦宛攻破了他的这道心防,他明知她是挟着目的而来,但他就是没有办法抗拒她,不论她嗔、怒、笑、啼,那相映成趣的娇俏表情在他的眼里皆成了赏心悦目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