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还愿意未来有我陪伴?”脸红了、耳根子红了、颈子红了、手掌心也红了,她挺直背脊,坦然无惧地注视他,眼中没有自己,这个她赌上一切想爱的男人。
什么都是空的,这十八年来所拥有的,都是不属于她的富贵,但惟有他,是她真正可以得到的,她不应该不要,不应该牺牲。
她说得很内敛,说得很窘迫,却是真心意。
但他却没有点头或摇头,至少在一分钟内未曾开口。
然而一旁的霍珊迟,却在瞬间脸色大变。
一来是因为他们的对话,二来是因为她发现不远处站了一个熟面孔。
第九章 覆雨
“现在的你,还能抛下一切跟我走?”
孤绝傲然的身影在光的折影下拉长,阴风不断地低吼,惹得衣袂翻飞、发稍劲扬,俊冷沉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蕴含着无限嘲讽。
“你敢吗?”没被激怒,只有坚定的一句反问。
“我为何不敢?”他冷笑。“除了杀人放火,没有我不敢的事。”勾动唇角一痕,他用着冰寒更甚的腔调说。
眸光敛尽可能透露出的情感,同时向前迈出一大步、一大步、再一大步,步步皆朝着霍语珑的方向而去。
在他靠近的同时,她的心脏不断紧缩,呼吸渐感困难,他身上涵盖的强悍气势,带给她莫大的压迫感。
终于,他站定在她咫尺前,刚毅的轮廓俊挺依旧,双唇抿成直线,睥睨她的目光有着霸气的味道。
“那么你呢?你真的敢吗?敢和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浪迹天涯?”一寸寸逼进她苍白却镇定的面容,他的气息拂过她颊上每一寸肌肤,挑衅的语调没有冀望,不是请求,有的只是受伤后存心报复的残酷。
“我为何不敢?”
“你就是不敢!”无情的目光死死定住她。“你自以为做了件天大的善事,把感情当作货物转让,却不敢面对自己。”
又涩又苦的酸意涌上鼻腔,眼眸迅速蒙上一层雾,她黯然别过脸,硬是挤出一个感叹的笑容。
“当我决定坦然面对自己,你对我却只剩下恨意,即使我敢跟着你走,你恐怕也无心理会我这个包袱。”眼眶里蓄着汹涌波涛,她努力不让其落下,在众人面前,她只该是个嚣张跋扈的“刁蛮千金”,而不是可怜兮兮的悲情女子。
轻轻甩头,她慨然苦笑。“我们的缘分毕竟太短暂,短暂得就像不曾存在。”心中再无半点对上天的责怪,她静悄悄地退了几步,转身如风。
“你要去哪里?”他阴郁地瞠大深眸,情绪开始失衡。
背对着他,至少可以不去看他眼底的怨恨。“如你所愿,继续当我的千金大小姐。”
“你当不成的,因为我要带你走,即使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邱海堂再克制不住心中的祈求与期盼,他日夜思念的都是她,这一刻若放了手,此生此世都要后悔万分。
听到他的宣告,她的心热切而激昂起来,热泪悬在眶里,已不知如何言语。
才刚伸出手拉住她一根小指,一道突来的掌风却在瞬间袭到,黑影一掠,毫不留情的猛烈力道似贯穿了他的内脏,硬生生地将他整个人撞飞尺外。
“海堂!”听到一记闷哼,她错愕地转身,却看到这个自小到大保护她安全的男人。“绍俊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连绍俊淡淡地抱拳一揖。“让小姐受惊了,属下奉命暗中保护两位小姐的安全,当然在小姐有难时出现。”
“有难?”一股骤生的怒火让她气忿地狠狠推开他。“你根本搞不清楚事情状况,怎么可以出手打人?”朝着邱海堂滚地的位置跑去,连绍俊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这一掌将他伤得不轻,当场咳出血光。
“你有没有事?”她惊骇地扶起他,感觉他的血色霎时抽离了整张脸,痛苦更使得他无法睁开眼,扭曲的五官难以言语。“说话呀,你伤到了哪里?”
“两位小姐请回吧,事情若是闹大,属下担待不起。”连绍俊已唤回了马车至此等待,霍珊迟伫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珊迟,快替我找大夫,拜托你!快点!”霍语珑急切地迭声呼叫,然而邱海堂已渐渐意识模糊,陷入昏迷中。
为什么会发生这等荒谬的事?她慌乱得无法思考。
“珊迟小姐,还是你先上车吧。”
连绍俊一板一眼的性格,连霍珊迟都无法忍受。“不行,人命关天怎么可以说走就走?我、我要去替姐姐找大夫。”把心一横,朝着隶属霍家的那间“回春堂”奔去。
连绍俊没来得及阻止她,因为他并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这个他守护了十八年的千金大小姐,头发凌乱地跪在街道上,抱着这名带伤男子,切切地、哀痛地,在众目睽睽下,在此起彼落的抽气声中,任黑眸里无声蓄积的湿意,泛下双颊。
他震慑地看着这一幕,忽感这事或许要比尹富那事要来得惊天动地。
什么都还没说,整件事在她回府前就传得漫天风雨。
跪在绣有寒冬梅景的丝绒地毯上,霍语珑勇敢无惧地直视霍千丘,心中惟一的挂念,只是尚留在“回春堂”里疗养的邱海堂。
没有大发雷霆、没有火冒三丈、没有青筋暴跳,霍千丘平静地看着她长时间跪着,没有喊她起身的意思。
“你难道没有想说的话?”在僵持了数十分钟后,他首度打破了静寂,声音凝肃而沉稳。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遭遇了许多许多事,他是‘大雕团舞狮团’的一份子,我和他……彼此心属,也许爹不满意他的出身,但女儿愿意跟着他一辈子。”虽然高昂着脸,但她的态度诚恳而低下,没有半点任性的意味。
“一定要这样吗?”他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爹?”
“你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我的耐心吗?”霍千丘的声音略略上扬,脸上的怒气正一点一滴的凝聚。“之前是尹富,如今又冒出个舞狮团的家伙,你真的不能令我放心吗?”
她尽可能地保持缜定。“我不明白爹的意思。”
“小刁,爹待你如何?”按下不悦,霍千丘同样不想发火,事实上,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大声骂过她。
“爹待女儿很好、非常非常好,女儿也明白,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爹待我这么好。”她发自内心说。
“那么,你为何要这么伤我的心?你难道不知道,爹疼你疼到了心坎里,希望为你安排一桩好婚姻,让你不必吃苦,如今你却告诉我,你要跟一个舞狮的男人一辈子,你要我这个做爹的有何感受?”
“世上每个做父亲的人都是如此,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吃苦,可是,先前与时家的婚约取消后,整个大理京城对我的风评都奇差无比;如今,珊迟的婚事已有了谱,我仍然被视为拒绝往来户,所以,爹何不宽心看待这件事,让我为自己的感情作主,好不好?”
“荒唐!你是我霍千丘的长女,岂能嫁给一个舞狮团的混小子!”对于她的解释,霍千丘愈听愈是激动。“这传出去可是会笑话的,你知不知道?”
霍语珑将背挺得更直,无愧于心的神情满是坚定。“女儿只知道,不可能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嫁给别人,爹更应该知道,现在满京城是不会有半个公子哥会娶我这个‘刁蛮千金’的。”
“不管有没有,我如果放你去嫁给那个毫无社会地位的男人,我霍千丘这张老脸直接就摆在地上让人踩算了。”骤发的愤怒让霍千丘口不择言地吼了起来。“没想到疼了你十八年,却换来你这样无情的回报,你有没有一点点感恩的孝心?有没有一点点为爹设想的良心?有没有呢?有没有呢?”
“有!我有!我当然有!”某种程度的痛心让她立刻反弹,不能忍受父亲的误解呀。“如果不是感激爹的养育之情,我不会厚着脸皮继续留在府里,忍受这不属于我的一切带给我的压力。”她哽咽地吼着。“打从我知道自己是个弃婴的事实后,我根本没办法愉快地享受这府里的物质,可以选择的话,我情愿在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刹那就被野狗叼走,死在无人发现的深山里,也好过在种种议论中当个千金大小姐!”
霍千丘突地脸色猝变,一手捂着受痛的心脏,嘴唇抖颤不止,不堪一击的身子瞬间跌落太师椅。
“爹——”她骇地惊叫,支起半麻半软的双脚冲过去。“来人哪!快来人哪!”
脑中蓦地浮现邱海堂那张昏迷中不断咳血的脸,还在等着她回去……
三天过去了,霍语珑困在藕香榭中,哪儿都去不得。
生平头一回,她领受到真正被囚住的感觉,不能踏出榭外一步,连想去看爹的病况如何都不行,她成了不折不扣的犯人。
从亭亭的口中问出,爹的身体并不碍事,目前正积极为她的亲事作打算,她说服不了任何人放她走的可能,也无法在二十多双眼睛的监视下逃出这里。
哭闹从来不是个好办法,她也没有用上。
惟一用得上的法子,是绝食抗议。
“小姐,求求你多少吃一点吧,要是小的再把饭菜原封不动的送回厨房,那可是会被罚的呀。”亭亭愁眉苦脸地说着。这年头丫环真的不好当,侍侯人吃饭就够战战兢兢了,没想到脾气已变好的大小姐,这会儿连筷子都不动,存心折煞她的寿命。
“你怕挨骂就自个儿把东西吃了,我说不吃就不吃。”尽管肚子已在严重咕噜咕噜叫,但是,脑子里发出的抗争讯息已让她感觉不到饿意。
“除了喝水,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小姐可是会活活饿死的,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亭亭担忧地频冒冷汗。
“不让我离开这里一步,我就不吃东西。”她冷冷地瞥了桌上食物一眼。“还有,往后也用不着浪费时间把吃的送到我房里,我不会吃的,谁勉强我都没有用。”
“小姐,你就别和老爷呕气了嘛,他那么疼你,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你好,我也从没瞧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可见他这回是认真的,你还是听了他的话,别再想着外头那个男人了。”
“你可以出去了。”
她没有立刻发火,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再去骂人。
“可是……”
“出去!”
她用着阴冷至极的眼神瞪了亭亭一眼。
一见小姐那发狠的眼神,亭亭立刻噤声不语,手忙脚乱收拾着一桌子的饭菜,转身飞也似地退了出去。
霍语珑就不信,爹会忍心让她饿到死都不肯放她出去。
躺在床上,连日来的过度饥饿已使得她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在意力开始分散,意识开始模糊,却还是坚持继续绝食下去。
霍千丘没有心软,也没有人胆敢哀求他解除禁令,同情霍语珑遭遇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发生这样的事,总是看好戏的心态居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霍语珑已挣扎在生死边缘,府里的大夫也在此时前来探了探脉息,吩咐了几帖药,于是丫环们逮到机会,趁她无力反抗时一口口喂她吃东西,怕她一不小心死去,自己的项上人头恐也不保。
然而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道迅捷的人影出现在“黑心园”龙盘虎踞、富丽堂皇的屋檐上端,用黑布蒙去了整张脸,惟独露出深邃的一双星眸,矫健的身子伏在暗处,等着伺机而动。
时候到了,藕香榭内外看守的家丁奴仆们在迷香的效应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他毫不犹豫地窜进了屋内,抱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霍语珑,双足一点施展轻功,倾尽全力带她离开这“黑心园”。
在她浑沌不清、昏昏沉沉的这段时间里,无法计算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日子,屋内仿佛来过不少人,走了不少人,她没有太多印象。
被强迫喂下的那些汤汤水水,苦得她反胃不已,一口又一口,死塞活塞硬是灌进她喉管里,她无力反抗,只能任苦意反复刺激舌腔,胡乱地在脑子里咒骂着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这一夜,她闻到一股好奇怪的味道,晕得人毫无招架之力,死死地睡去,以为就此告别人世间的一切,向地府报到!
但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好陌生的环境。
望着不熟悉的土色床板,纳闷着房内的黑色彩怎会变了个样?
支肘撑起身子坐正,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却没有半样东西可以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
她心慌地想下床,两扇门板却忽地被人推开。
“咦?你已经醒了?”邱海堂手上正端着热烫的药汤,见她起身,连忙先将碗搁到桌上。
“你……”乍见来人,真有恍如隔世的错愕感,她心神俱震地呆住不动,睁大黑眸死死瞪着他。
“怎么了?”来到床边,他的唇畔幽幽勾起一朵飘忽的笑。“总不会是认不得我了吧?”
从眼中看到的不真实,在听到他确切的声音后完全印证,先前担心他的一切,如今都在见到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心中大石忽地落下,压抑的情感也整个崩溃!
她哇地捂脸大哭,再管不得自尊与倔强的性子,积郁多日的焚心与焦急,刻刻蚀磨着她的情绪;如今他好端端地,似是毫发未伤的模样,让她绷紧的神经一时松懈,无法自已的啜泣起来。
从没见过她失控的放声大哭,邱海堂一时也傻了眼,慌乱而无措地来到床榻前,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你在哭什么?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哭?”
她哭得伤心欲绝,觉得自己好像好像傻瓜,为他绝食抗议了那么多天,没想到他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是不是我私自将你带离了霍府,你不高兴?”他的眸光一黯,语气变得僵硬而淡漠。
“当然不是!”她倏地将手垂下,再用力拭干脸上湿泞的泪花儿,那双梨花带雨的眼睛,忿忿不平的一再瞪大,又一再充泪,逼得她不住地擦、不住地擦,愈擦愈心酸,愈擦愈不甘心。
“打从我回府后,就担心你一个人躺在‘回春堂’里不晓得怎么样了,那时候你伤得那么重,还吐了那么多的血,我以为你会这样死去……怎么知道你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已经可以又蹦又跳的飞檐走壁,潜到府里把我带走,想起先前为你所作的挣扎,我就像白痴一样的可笑!”
从认识她至今,还没瞧过她又哭又气又火又懊悔的模样呢,他情不自禁放柔了眼神,坐在床沿一隅,细细地端看她瘦了好大一圈的脸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