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换作是我,才不鸟他咧!”
“你是不会,但我的个性……”
“是是是!你丁大小姐的个性我很清楚,绝对绝对不欠人人情,即使这个人你不认识。”她迅速地替她把话接下去。
“知道就好。”拍着膝盖,丁香草自圆凳上站起,爬到床上抓了个猫咪抱枕到怀里。“你呢?这几天找工作还顺利吧?”
“一点也不。”她的声音听来没啥元气,显然刺中要害。“我看我只能暂时委身在便利商店里打工了。”
“这么惨?”
“唉……”童葭屿呼出长长一口气,懒洋洋地翻个身,靠在好友的腿边。“没办法呀,你瞧瞧我,要学历没学历,要仪表没仪表,要身材没身材,哪间公司会肯收留我这样的男人婆?”
自小在彰化一块长大的她们,算是名副其实的“好姐妹”;专科毕业后,丁香草选择来台北工作,至今已有两年,而她是这几个月才跑来投靠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分摊租金。
“难怪你到处碰壁呀,穿着T恤牛仔裤去应征,不用说当然满头包。”
“开玩笑!牛仔裤是全世界最流行的服饰之一,为什么不能穿!”扬高粗犷豪气的眉梢,她不以为然的皱皱鼻子。
“是是是!你当然可以穿呀,只不过不能在面试的时候穿,太不正式了。”见她还要反驳,丁香草捏住她的脸颊,正经八百的睥睨她。“好了听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去好一点的公司上班,我可以帮你。”
“帮我?怎么帮哪!”
“我去和我们公司的人事经理聊聊,看能不能帮你安插个位子喽。”她说得简单轻松,但童葭屿却反应强烈的跳起来坐正。
“你没说错吧?!聊聊就可以替我‘乔’到工作?”
“凭我的人际关系和美貌,你怀疑吗?”拨拨秀发,她不置可否。
“这样好吗?要是我真的因为你的关系而进了你们公司,会不会被唾弃啊?”
“要不要随你,自己考虑看看吧。”
“呃……”
将暖被一掀,丁香草窝进里头准备睡她的美容觉。“好啦,你可以滚了吧。”
“你还真不客气呀!”
“那当然。”
“是,晚安啊,祝你有个美梦!”丢完话,童葭屿人已离开香闺。
熄了灯,丁香草舒舒服服的蜷起身躯往右靠,一闭眼,脑海里却不自觉又浮现孔民龙喷饭的那幕情景……
“噢,别又来了!”扭曲着五官,她懊丧地把脸闷进棉被里哀嚎。
看来,丁大小姐今晚是不会有任何做美梦的可能了。
打完上班卡,阿标突然觉得背后凉凉地,仿佛有道冷飕飕的风掠过去。
心惊地转过身逡巡这空荡荡的员工休息室,怀疑自己有所错觉。
哪晓得当他把头缩回正面时,倏然被眼前的庞然大物给吓得失声尖叫。
“哇啊!”
叫声持续五秒猛地收止,阿标揉揉眼,这才确定站在眼前的是那只死恐龙没错!
他没好气的捶上一拳,“喂!做什么不出声哪,人吓人会吓死人你不知道吗?”
一脸阴霾惨淡的孔民龙,无精打采的将眼皮微微掀起,气若游丝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
“干吗呀?像个游魂似的!”他莫名其妙,赶紧保持距离。“喂,你不会真被鬼附身吧?阴阳怪气的。”
孔民龙极勉强的抬起头,没一秒,又颓丧地垂下去。
只见他精神恍惚的将卡打完,全身像笼罩在乌云里的慢慢踱出休息室。
“搞什么啊?耍什么智障!”阿标不明所以地啐了声,嘴里嘀咕着,随后离开这里。
“啊,难不成……”蓦然想到什么,阿标击掌低嚷了声,“没错,一定是这样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绝对是和那个香草美女有关!”
但他猜不逶,那顿晚餐会是哪里出问题?
①吃相不雅、菜渣卡在牙缝里、喝汤发出刺耳呼噜声,把美女吓跑了?
②刀叉飞出去、打翻了水杯、把椅子坐坏,美女甚觉羞惭的走人?
③当众放了一个极响的臭屁,上厕所大拉肚子,捣致马桶堵塞,美女受不了的尖叫逃走?
④以上皆非
⑤以上皆是
“咱们有句俗话说:‘九团十尖’,这农历九月是母蟹的排卵期,所以咧,此时的母蟹腹部充满卵粒,最为肥美,是吃蟹黄的最佳时刻……”
电视屏幕里的飞姐端着一盘新鲜的毛蟹,圆润丰腴的身材裹着彩绘似的短身洋装,夸大着表情,口沫横飞地介绍着。
“至于一进农历十月,就要吃雄蟹,因为他的蟹膏最丰厚。换句话说,中秋节前后是开始吃螃蟹的好时机,这时的螃蟹最为肥美,而且吃螃蟹不只光吃蟹黄,还有蟹膏可品尝哟!”
“那么接下来,我就来介绍一下今天的材料……”
顶着一头大红鸡冠头,鼻梁上挂了副金边眼镜,董碧玉像个认真做功课的小学生,振笔疾书,飞快地将材料一一记下。
写完以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飞姐边扭腰摆臀边烹调的作法,即使有人开门进屋,她的注意力也未曾分散。
“妈……我回来了……”孔民龙有气无力的喊了声,便一头钻进房里。
董碧玉没有搭理她那死气沉沉的儿子,专心地收看“家有飞姐”直至结束,这才把纸笔收进藤桌底下,扯开嗓门喊道:“阿龙啊,记得带爪哇出去散步啦,你不要老是躲在房里搞自闭,听到没有喂?”
老母鸡的嚷声刚落下,孔民龙的房门就呼地打开了。
“呃……”她愣了下,总觉儿子的脸有点发霉,青青灰灰的,活像生霉菌。“你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回来的路上又撞到电线杆了?”
他没心情回答母亲的烂问题,把头一摇便又走出去。
来到院子里,他踏在一个红绿相间的小狗屋前,把扣在板子上的绳条解开,顺势抓起旁边的一个袋子,拍拍爪哇的头,便把它牵到外头遛达去。
爪哇是一只灰白色的小土狗,体形十分瘦小,身上的毛和他头上的毛一样,都是卷的;所不同的是,爪哇瘦巴巴又干扁扁,活像营养不良。
他不大记得几时将身为流浪狗的爪哇捡回家里的,只记得那天下着毛毛雨,外头有些湿冷,可怜的爪哇瑟缩在巷子一隅,看起来又饿又冻,脖子的项圈还在,似乎是被人抛弃的。
虽然他对于养小动物没啥兴趣,可一看到爪哇身上的卷毛,仿佛看到自己的同类,于是就忍不住把它给抱回家了。
小爪哇出奇的温驯和听话,不会有事没事就乱叫,也不会到处乱大便,是只蛮有“品”的卷毛狗;不过因为太瘦小,让孔民龙每回带着它出去散步时,都会引来路人异样的眼光。
“你看你看,好好笑哦,那么胖的人牵着那么瘦的一条狗,嘻……”擦肩而过的女学生叽喳说着,笑得好不讽刺。
“就是啊,你想那狗那么瘦,是不是因为主人连它的食物都给吃掉了呀?”另一个女生更恶劣地小声道。
说是小声,字句还是清楚地传入孔民龙耳里。
唉……
无声地在心中叹息,他可怜兮兮地望了爪哇一眼。心想:爪哇,你应该不会相信她们的鬼话吧?“汪汪!”像心有灵犀般,爪哇摇着尾毛朝他叫了两声,作为回答。
看到它可可爱爱、活力十足的模样,心头的郁卒不禁一扫而空,他强振精神,给了爪哇一个大大的笑脸。
“爪哇好乖,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汪汪!”
天色渐暗,路灯盏盏亮起,巷道内的车辆不若下班时间那般匆促忙乱,可以悠悠哉哉地带狗四处走,顺便让多日来的焦躁情绪一一沉淀。
唉!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在美女面前出糗,就别想太多了吧。
即使他那天没做出那件猪头蠢事,也不可能追到人家呀。
这会儿,爪哇下蹲屁屁在路旁排了一坨屎,在它解放完毕后,孔民龙将袋里的报纸、夹子取出,很有公德心的把那坨屎处理干净。
见到这幕景象,刚下车的丁香草愣上好一会儿。
怎么会是他?
虽然只看到侧面,但端靠那身材和一头卷毛,她便能轻易地认出他来。
那是他的狗吗?好像很可爱的样子,而且不断地对他猛摇尾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偶尔传来的两声汪汪,既清脆又响亮。
忍不住的,她迈步走过去。
“这是你的狗吗?”
听到这声音,刚收拾好残局的孔民龙呆呆地抬头一望,“啊?!”
夜幕里,路灯下,一个有着波浪长发的女子背光而立,好像在对他说话。
“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吧?”丁香草揶揄笑道,“我是丁香草,那天被你喷了一脸饭粒的幸运女子。”
“什么?!”庞大体躯霍地跳起,弹跳力十足,“你你你……”严重口吃中。
“好可爱的狗!”她喜形于色地俯下身,摸摸爪哇的头,“是你的吗?”
“呃……是……是啊。”
“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爪……爪哇,它叫爪哇。”
“爪哇?”她惊讶的,“好特别的名字,谁取的?”
“我爸……”他一脸哀怨地。
腰杆挺直,她弯唇露出浅浅一笑,“可见得伯父也是个风趣幽默的性情中人,要不怎会替狗狗取这么样有趣的名字?”
风趣幽默的性情中人?
孔民龙的表情有点呆滞,脑袋瓜里出现一个塌型卷发但地中海秃顶的头颅,墙壁裂缝般的狭长细眼经常处于无神状态,是醒是睡,很难分辨。
他这个在邮局当办事员、领公务员薪水的老爸,平时没事常被摇一把,周围同事老是怀疑他在上班时间偷睡觉,不过日子一久,大家渐渐习惯他的眯眯眼,反而让他光明正大的打起盹来。
这么少根筋的老爸,和“风趣幽默”四字实在沾不上边。
“呃,我想我爸是随便取的吧……当时他看Discovery正在介绍爪哇这个国家,就脱口而出说狗狗就叫‘瓜哇’好了。”很烂的理由,他知道。
“这样也不错啊,不是吗?”她对着爪哇灿烂微笑。
“你很喜欢狗?”
“嗯,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小动物吧?”她理所当然的答,却想起她那位闺中密友并非如此,不禁摇头又答:“就算有例外,我也绝不是那个例外,狗啊猫啊,我都很喜欢。”
“那么你有养吗?”
“没有,平时都要上班,家里没人在,养了也是可怜。”她轻叹。
“这倒也是。”若不是他妈是个全职的家庭主妇,恐怕他也不敢捡爪哇回去。
“不过,养只宠物在身边真的不错,寂寞时,还有它陪你呢。”
“嗯,这倒是真的。”孔民龙不由自主地望向爪哇咧嘴一笑,它高兴地猛摇尾巴,好像很满意主人的回答。
“真的好可爱呀!”她忍不住赞叹。
“喔,对了,那天的事……我……我真的很抱歉……”回归正题,他难堪地把头垂低,不敢正视她脸上可能出现的厌恶神色。
“啊?”希望自己罹患失忆症的丁香草,嘴角一抽地干咳两声,“呃……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吧,虽然,我觉得你的行为无可饶恕,不过呢,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尽快遗忘。”不想虚假的说些表面话,她选择适度地坦承心中感受。
他也想忘啊,但一回想到当时情境,他就很想死!
“不提那些了,”她问道,“你住附近吗?要不怎么会带狗到这儿散步?”
“嗯,只隔几条街而已。”他点头,看起来仍是愁眉不展,小爪哇像是感应到主人情绪的低落,慢慢地依到他脚边坐下,连尾巴都垂了下来。看到爱狗的贴心表现,孔民龙禁不住矮身去摸摸它。“你肚子也该饿了,我们回家去吧。”
“汪汪。”爪哇低吠两声,又摇起尾巴。
“那我先走了,再见。”没有舍不得的情绪在拉扯,因为他已经认清一个事实:他是不会变成王子的癞蛤蟆,而她是天鹅,他如果继续痴心妄想,肯定蠢得连癞蛤蟆的屎粪都比不上。
丁香草有些错愕,似乎没料着他会这么干脆的走人。
再见两字来不及出口,只能呆呆地用唇无声念了句:“再见……”
他好酷啊,竟然如此洒脱的说走就走……
盯着那一人一狗离去时的景象,丁香草不知怎地,胸口微窒,按着襟领的那条丝巾,她陷入小小沉思中。
“恐龙恐龙!事情不好了啦!”
正在贮藏室里整理货架的孔民龙,一听到阿标火烧屁股的尖嚷叫,不由得翻着白眼从一堆箱子里抬起头。
“干吗大呼小叫的?”
“你怎么还老神在在的啊?难道不晓得店里有大事发生了吗?”整张脸异常发白的阿标急呼呼地喊着。
“大事?”他恍然未觉地耸肩,“又有客人买到过期的牛奶喝到上吐下泻?”
“啐!你真不愧是远古时代才会有的生物耶,神经迟钝到这种地步!”真想一脚踹过去,让他知道自己的鞋子是几号的。
“不然咧?难不成有人买到长虫的牛肉?”想到这个可能,孔民龙紧张了一下。上回他在巡看冰冻柜时,赫然发现有几盒牛肉因为保存过程出问题,“明目张胆”的爬了几只长虫在上头,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把那几盒牛肉销毁,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晓得有没有客人看到。
“不是不是!谁还管牛肉长虫、豆腐长毛、鸡蛋流鼻血!”他不耐地摆手,“是咱们店要倒了啦!”“喔。”还是反应平常,“那又怎样?”
“什么怎样?!”阿标瞠大眼珠子。“这还不够严重吗?”
他仔细想了下再点头。“是很严重。”
“拜托,你这个人不会脂肪层过于肥厚压到神经了吧?”阿标气呼呼地拍他的手臂,“我们都快要失业了,你还一副若无其事样!”
“失业了再找工作不就得了?”
“说得倒轻松,你难道不晓得现在工作有多难找吗?”
“也对,”孔民龙忖度了几秒才问:“可是,店要倒是谁说的?”
“我听方姐说的啊,她说这几个月都赤字,员工薪水都快付不出来了,老板很伤脑筋呢。”他紧接着又说:“还有啊,刚刚老板请正职人员今天下班后留下来,好像说要开会。”
“开会?”
“我就是特地跑来告诉你,怕你待会儿下班时间一到就走了。”
“应该不会浪费很多时间吧?”今天他打算要替爪哇洗个香喷喷的澡哩。
“不晓得,反正你记得留下来就是,”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出去喽!”
“嗯。”
老板要把店收掉?虽然心底存疑,孔民龙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这几个月来生意愈来愈差,大家都宁愿开车去远一点的“家家福”买东西,每天晾在店里,着实感受到来客数的大幅锐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