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狂风刮起,吹得两人的雪帽都戴不稳了,帽沿更是散出几缕乱发出来。
头发乱,心则更乱啊。
军屯是明朝建军之根本,凡戎边之军队都以半军半农的形式驻防,此举本是即使百万雄师也不用百姓一粒粮的好意,只是军屯所产的粮,品质不好,数量也不多,半军半农的士兵也常常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视察军屯,检查存粮也是他们两位监军必须要做的工作。
查阅来往帐册,到谷仓里去检查粮食的成色,谢木宛和陈子湛倒是不一会儿就做完了。
坐在中军大帐中,接过手下递来的热茶,谢木宛喝上一口说道:“没想到这里边城的军屯做得如此周圆,难怪城里人人都不紧张。这邱大将军果然是个能人,杨副将,你说是与不是?”
副将杨云贵被她那炯然的目光一扫,这么冷的天,脑门子竟然渗出汗来,急忙回应,“谢大人过奖了,卑职也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我夸的是邱将军,你在这谦虚什么?”谢木宛面色一沉,厉声问道:“邱将军呢?不是说今日会从邺城回来,现在午时都快过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这个嘛?”帐内众人皆是一脸唯唯诺诺之色,连个答话的人都没有。
“谢大人、陈大人,不如先让小的送两位大人回驿站可好?待我们将军回来后,将军定会亲自登门,向两位大人赔罪。”杨云贵机伶的出来打圆场。
“要邱将军上门赔罪,我们这文官小辈哪担当得起啊。”谢木宛冷然道:“只是这邱将军出巡,里边、容竟、邺城,三城所驻扎的前锋营兵士通通不见,这出巡的规模倒不是普通的大。”
此话一出,帐中一干人等,皆是大吃一惊。
“谢大人,将军他……将军他……”饶是杨云贵再伶俐,被谢木宛如此一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早就应该想到的,能被当今天子委以重任的这两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好打发。
杨云贵脸上的神色是越来越难看了。按邱将军所说,今日应是他班师回朝的日子,可是到了此刻也没有见到踪影,这也着实让人着急。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邱将军贸然率人出城偷袭,那可是抗旨不遵,要杀头的。
“杨将军,你昨日斩钉截铁地说,邱将军今日一定会回来,可是到了这时候,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不担心吗?”陈子湛抬眼看着帐内众人渐渐凝重的神色,“事到如今,还不打算说实话吗?邱将军果然治军有方,诸位的嘴巴紧得就像铁桶一般。”
中军帐内一片噤若寒蝉,陈子湛不经心地敲着眼前的桌边,缓缓地再道:“那我和谢大人今天是在这里等邱将军等定了。如若是我们猜测有误的话,还请杨将军差人去邺城知会一声,就说陈某不才,在这里等候聆听邱将军的治军之策。”
第8章(2)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过后——
“两位大人,请别让小人们为难。”杨云贵低下头来,咬牙说道。
“众位将军,也别让我们为难好不好?”谢木宛气得直想开骂,“一道欺君之罪打下来,你们通通都有份。”
“杨将军,别把事情搞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到时候我们可也是爱莫能助。”陈子湛不像谢木宛那样直言率语,他只会捡比较严重的地方说。“或者,邱大将军在出征前,特地交代过你们什么都不能说,只要等他打了个胜仗回来,给我们这两位没名气的监军一个难堪?”
“邱将军没这么说过。”杨云贵闻言涨红了脸,反驳道。
“那邱将军是怎么说的?”陈子湛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问。只是那一笑,带着说不出的迷人风采,好像这寒冬腊月里的中军帐,一瞬间芳华绽放的感觉。
杨云贵看得心神不禁恍惚,不由得说道:“我们将军只是报仇心切,才……”他突然捂住了嘴巴,才知道自己已被套出了话,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
“才违抗圣旨,私自出兵吗?”陈子湛脸色一沉,双目中射出一丝寒光。
帐中诸人一见事实已是瞒不过去,吓得个个跪倒在地,“两位大人,小的也是迫不得已,望大人体谅。”
“哼!事已至此,我要如何见谅啊?”谢木宛依旧是一脸不悦。
座下跪倒的诸人看这新科状元一脸愠怒之色,便把目光投到陈子湛身上,希望这个看上去不可方物的探花能帮他们说上几句。
毕竟他此刻正低眉垂目,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谢大人,何必如此呢?我看,这时正是用人之际,有些事情还是从长计议的好。”陈子湛抬起眼,淡淡地说。
“陈大人所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们都起来吧。”谢木宛吩咐道。其实她虽为监军,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一一治罪,弄得外敌未除,内乱已生。“这下子,你们可以将实情说出来了吧,越详细越好。”
趁着众人纷纷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她和陈子湛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不枉费他们俩昨天商量了一夜,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才顺利唱完这出戏。
☆☆☆
“你说邱将军带了一万人马,绕过阴山,准备偷偷渡过沱河,直扑鞑靼大营的后方,截断他们的运粮线,迫使他们退兵?”谢木宛站在中军帐里的地图前,听取众人所言之后,提问道。
“邱将军虽是违旨出兵,但这确实也是釜底抽薪的好计。”杨云贵站在地图前比划说明,“现在雪大路难行,鞑靼不太可能带有太多粮食,以免马匹吃不消。而现在沱河冰封,渡河最是容易,邱将军所带的又是前锋营,那都是在这待了三年以上的老兵了,这点风雪难不倒他们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听上去是好计。”谢木宛抬头看着陈子湛,他的脸上和自己一样浮现了一个沉重无比的表情。
安王爷!如果有他在这里里应外合的话,此计根本一开始就入了别人的圈套。
“安王爷的封地是不是就在这里?”她问道。
“对,就在离这五十里不到的地方,不过,那个地方穷得很,也没有听说过安王爷去那里打理过……不知两位大人为何问起,安王爷不是一直都待在京城里吗?”杨云贵显然不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
“照你所说,邱将军已经出兵有四天了吧。”谢木宛沉思片刻后说道:“他今日未归,那你派了人手前去打探没?”
“已经派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再派。”久未出声的陈子湛突然说道:“并传令,无论邱将军是否达成目标,都立刻回来,否则,以延误军情论处,定斩不饶。杨将军,这三城还有多少可用之兵?”
“回陈大人,还有四万,这军务册上已经写的明了。”杨云贵低着头恭敬地回答。
“杨将军,我问的是可用之兵!你当真以为我们远在应天府,就不知道边关素有谎报人头数目领粮草、军备的恶习吗?”陈子湛冷声责问,浑身上下溢着一片冰寒之气。
“望大人恕罪,实际上只有三万五千余人。”杨云贵说出此话,浑身上下已是冷汗淋漓。
这两个人,一个看上去温良如玉如同女子,另一个虽常喜怒形于色,却实实都是深不可测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报告,“两位大人、杨将军,邱将军他……他回来了。”
邱将军邱福的确是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两千多名残兵败将和他的尸体。
以及追在他们身后多达五万的鞑靼士兵。
“那些鞑靼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沱河的冰层上埋了炸药,结果我们在渡河的时候,冰层就裂开了,好多人都掉到了水里。他们又趁乱杀了个回马枪,邱将军他……”中军帐内,一名侥幸生还、满身血污的士兵跪倒在地上。
“好了,不要说了。”谢木宛的手扶着桌沿,指关节都变成了白色。有安王爷,邱福之计果然瞒不住,“杨将军,你先带他回伤兵营吧。”
说完,她冷然地扫向帐内众人,“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鸦雀无声。
连帐外落雪的时候都听得见。
☆☆☆
“折子写完了?”
“写完了。只是不知道皇上看了会有什么反应。”谢木宛站在里边城的城墙之上,双目看着远处说道:“杨将军呢?”
“他去派人埋伏于安王爷与三城的必经之路上。”陈子湛双手拢在袖中,“希望他不负众望。”
“我更希望我们的猜测有误。”谢木宛苦笑一声,里边城外乌云连天,天地交接的那一处,更是黑得诡异。
她知道,那不是乌云,那是鞑靼的铁骑夹杂着破碎的灰雪,正朝着他们而来。
“过几天,雪就会停。”陈子湛和她站在一起,水墨描的眉眼渐渐地浮现出一丝温柔的表情,“泉州的雪从未下得这样大过。”
“是啊,不曾看过这么惨烈的雪。”谢木宛转过头看向他,雪花落在他带着一丝温柔的嘴角上,如同一只白鹭飞过一朵微开的荷花。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对视着,临战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只想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候,将最爱的人的身影深深地刻在眼底,永不忘记。
气喘吁吁跑上城楼的杨云贵,刚想要开口向两人禀报什么,抬眼一看,便愣住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当时最出风头的两个少年高官,在这一片苍茫大雪之中互相凝望着,彼此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仿彿有一张缥缈的纱网,笼住了两人。
那些金戈铁马,对于这相看而笑的两人来说,只不过是网外的一场幻梦罢了。
☆☆☆
“那鞑靼统帅真不是个易与之辈。”谢木宛放下手中的千里眼,说道:“他们营盘整齐,易守难攻。”
“现任鞑靼可汗就是他一手捧上去的,能不厉害吗?”陈子湛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是劝降书,我们该派谁送去?”
“这有用吗?”她伸手接过,冷笑一声,“你认为此番鞑靼出兵,岂会轻易言退?”
“当然不可能,这是写给皇上看的。只不过,皇上大概不会派兵来援,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清除惠帝余党上了,所以才会想要我们以和为贵。”他一脸了然的表情。
“唉,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死马。这份劝降书,都不知道该派谁去送了。”谢木宛眉目黯然。虽说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鞑靼是斩了明使邱骥来祭旗,而后才出兵的,这送书之人,只怕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我去吧。”陈子湛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那怎么行。”谢木宛断然答道。她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去涉险!
“不去这一趟,如何向圣上交代?谢大人请放心,我比你想像的要厉害些。”陈子湛的双目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就是不行。”她双手一紧,指甲都快把手心妪出血来,“现在我为正、你为副,你得听我的。”
“谢清华,你不要公私不分好不好?”
“陈子湛,我就是公私不分,你要怎样?”谢木宛被他一激,双目发红。若不是这城门楼上有士兵在巡逻站岗,她眼泪都要涌出来了。“陈大人为朝中重臣,我是绝断不会让陈大人以身试险的。至于这劝降书,总会想出办法的。”
陈子湛长叹一声,也不与她争辩,心中却是想到,若安王爷是这幕后的一只黑手,他总是免不了要正面冲突一次。
木宛啊木宛,聪明的你也有当局者迷的一天吗?
看着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满肚子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
结果,那封劝降书是用箭射到那边去的,在鞑靼派人出面劝降的时候。
看到那个一乘单骑在城门下叫嚣的鞑靼兵,在扔下劝降书之后,身上又插了一根挂着劝降书折去箭头的箭,狼狈不堪地跑回鞑靼军营,谢木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小人了吗?”陈子湛问道。
“我是女子,不怕做小人。”她调皮地一笑,小声地说。“我没有那些所谓的君子作风,我要赢这场战争,我要证明,你能保护我,我同样也能保护你。”
“谢谢。”他微微一笑,突然听到她说要保护他,他的心中不免一阵激动。
长这么大了,她是第一个对他这样说的人。
自小到大,他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他是最好的、最强的,他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应该去保护别人。
直到今天,有这样一个人说要保护他,他心底那最柔软的部分,像被人轻轻触碰一样,泛起了一阵不可思议的涟漪。
他爱上的女人,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第9章(1)
陈子湛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鞑靼送来的回帖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请翰林院大学士,副监军大人陈子湛亲赴鞑靼军营商谈和谈一事。
“要打便打,哪来那么多啰唆。”谢木宛将回帖往桌上一扔,“杨将军,去将送信的人打发回去。”
“这样不妥吧。”陈子湛将回帖从桌子上拿起来,笑得有些诡异,“我看我还是去一趟的好,免得落人口实。”
该来的总是要来。
安王爷,一日不将你除去,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谢木宛又要出声反对,可是当她看到他笑得有点恐怖的脸就愣住了。这个笑容何其熟悉。
少年时,陈子湛每每计谋得逞的时候,就会露出这副表情。
“陈大人,你有何妙计?”她挑着眉问道。
“谢大人,你不妨附耳过来。”反正杨副将已经出去了,他正好抓紧时间小小地放肆一下。
谢木宛此时的身体就像是要着了火一般,一半是因为害羞,另一半则是因为不可避免的紧张。
在千军万马的军营里,她,堂堂大明朝文渊阁大学士、新任监军谢清华,正被堂堂大明朝文渊阁大学士、新任副监军紧紧地贴住,保持一个看似耳语,实则暧昧的姿态。
陈子湛美其名曰:所谈之事属于机密,所以需要两个人私下商量。
其实只不过是他要小小地放肆一下,以慰相思之苦罢了。
可是,现在是在中军帐中呢!他居然也敢!
谢木宛涨红着一张脸,强忍着想要尖叫的欲望,任凭这个人一边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一边说着他的想法。
“……如此一来,我就有把握叫鞑靼人有去无回。”陈子湛说完这一句,原本温柔的神情突然严肃下来,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