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一听完小禄的话,谢木宛那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陈家的那个陈子湛!”
没有错,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就是陈家的那个陈子湛。
☆☆☆
说起她和陈子湛的恩怨,足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而这本书的第一页就要从她上书院的那一天开始写起——
想当年,她,谢木宛,七岁而已,可是泉州里第一个敢去并且能去华龙书院念书的女生。
华龙书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泉州城里最大最好的书院,想进去读书不但要先通过测试,家中还必须缴纳一笔巨额学费。
而且华龙书院除了教导一般书院里传授的之乎者也、圣言贤语之外,还特别着重武技、术数等方面,是泉州里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小孩竞相就读之地。
看看现在泉州城里数得出来的年轻才俊就知道,十个里有九个都是那间书院的学生。
她在七岁那年,入学考试的时候以同期第一名的成绩,让书院的先生打破了华龙书院不收女生的规定破格录取,让她成为就读华龙书院的女生第一人。
一时之间,大家见了她都要叫她一声小神童。
可是再神也只是个儿童啊,总有童言无忌的时候。
记得当时年纪小,她上学的第一天,满头黑发梳得光亮亮的,穿着男生一样的长衫,一手牵着她的木栋哥哥,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清华堂哥,神气活现地出现华龙书院门口。
那一天,书院门口人山人海,大家都赶来看看这华龙书院女生第一人是何许人也。
哥哥牢牢地牵着她,带着她走到一个人面前,对她说:“这是哥哥的好朋友,陈子湛。”
七岁的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书上说的冰肌玉骨、沉鱼落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瞪圆了一双眼睛将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突然脆生生地说:“哥哥,你们骗我。”
“骗你?”谢木栋显然是没弄懂她的意思。
“这里明明就有一个好漂亮的姊姊了,你们还说我是华龙书院收的第一个女学生。”她扁着嘴很是委屈地说道。
真是的,害她暗暗得意了好久。
“姊姊!”谢木栋和谢清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狂笑。
那个好漂亮的姊姊脸色突然变得好难看,表情就像凝固了一样,小小的她只觉得被那姊姊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初秋微暖气温突地下降,变得冰凉凉的。
“哥,到底怎么啦?”她还不知死活的好奇地问着。
她的哥哥们什么也没说,只是表情很怪,似笑非笑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后来,她才知道,长得漂亮不一定就是女人,男人也可以。
而且漂亮的男人有时候是很恐怖的,特别是这个叫做陈子湛的漂亮男人。
最后,她才明白,哥哥们那个表情是叫她好自为之,因为她和陈子湛已经结下梁子了。
接下来,她在华龙书院的生活虽不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但也算是惨事不断。
她书包里会莫名其妙出现壁虎,她写的字帖会消失不见,她躲在书库里看书被人反锁,她写的文章第二天总会有人写另一篇来反驳她的观点。
他以为这些幼稚的作为,就能将她谢木宛打垮吗?那是不可能的。
她两岁就能识字,三岁就会背诗,四岁就会打算盘,五岁就开始做文章,谢木宛就是谢木宛,她什么都服,就是不服输。
于是她在陈子湛的书包里放青花蛇,在他的书上涂墨水,将他拐到柴房里锁了一夜,在他宣布他的宏伟理想——当状元娶公主的时候,跳出来朝他叫着,“陈子湛你简直就是陈世美转世,其心可诛。”
一想到当时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出现的杀人表情,她就忍不住地想笑。
现在想想也挺可笑的,都是七巧心肝的两个人,偏偏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幼稚得很。
这种情况直到他中了乡试离开书院后才终止。
后来,听说他热中于家里的船运生意,跟着船队去了南洋。
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到,身为一个女人的悲哀,无论她如何奋发读书,勤于习武,她还是没有办法像陈子湛那样扬帆出海,去看一看这个广大无垠的世界。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小禄有些担心地拉了拉表情阴晴不定的她。
“没什么。”谢木宛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想到一些往事而已。不过,听你说是陈子湛,我就放心了,我爹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陈子湛他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为什么?”小禄一听,小脸揪着一团,“他难道也和那些俗人一样,非得娶一个缠着小脚,大字不识的女人才成?!”
“他从小就志向远大要参加科考,非公主不娶的。”她凉凉地说道:“再说,我也不想嫁他。”
“为什么呀?陈公子可是泉州第一才子,第一美男子耶。”小禄的眼睛闪得像星星,一脸陶醉状。“只有他才配得上我们家文武双全的小姐。”
“小禄。”谢木宛无奈地摇摇头,“你会嫁一个长得比你还漂亮的人吗?至少我不会。”
“嗯,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可是这样我就没有看帅哥的机会了。”小禄嘟着小嘴呐呐地说道。
“死丫头。”她一把捏住小禄的脸颊,“这样吧,为了安慰你幼小的心灵,明儿个我带你接船去,我托琉璃坊从西洋带了一个千里眼回来给堂哥解闷呢。”
“千里眼是什么啊?”
“是一种拿在手上就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东西。我想表哥一定会喜欢的。”谢木宛淡淡地一笑,顿时将陈子湛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她又走回亭子里捧起那本未看完的《黄帝内经》。
香已燃尽了。
最后一缕香味飘散在微风中,吹起了她的秀发,也吹向了不可未知的将来……
第2章(1)
泉州自宋朝起就开始了海运商务,渐渐取代战乱不断的丝绸之路,明朝时候,海上丝路更是发展到了一个鼎盛时期。
以至于后来还有郑和七下西洋的创举,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泉州城在当时无庸置疑地是个充满活力与惊喜的地方。
谢木宛身穿青色长衫,手持竹骨白扇,身后跟了个小书僮打扮的小禄,两人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码头。
泉州的码头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是热闹非凡的。南来的、北往的,上山的、下海的,举凡琉璃钟、珐琅表、天竺香料、高丽药材,这里应有尽有,最值得一看的是,这里的人有金发蓝眼、红发褐眼、黑发黑眼,就是调尽丹青也画不尽这里的万种风情。
谢木宛拉着小禄游刃有余地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中穿梭,寻找着泉州最大洋货商行琉璃坊的商船。
她喜欢这里的喧嚣,这里的繁华,这里的一切。
暖暖的日光初照到这生机盎然的地方,让她不禁停下脚步。
她站在海边向远方遥望,无数的金光,随着波涛一层层地涌现,让她忍不住想要破海踏浪去看看海的另一边天地。
小禄安安静静地站在小姐身后,凝望着小姐在朝阳中卓然而立的身影。她知道小姐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是凤凰就应该高飞。
只是小姐,你在飞的时候不要忘了我呀!她吐吐舌头,在小姐身后做着鬼脸。
“欸,这不是谢家小姐吗?一大清早就来码头干么?”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突地响起,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就要搭上谢木宛的肩膀。
她巧妙地双肩一抖,甩掉了那双长着金毛的大手,转过身,一脸正色却满眼笑意地说:“封赐寒,这可不比你西洋,大明朝里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
“谢木宛,上次你和我比试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这一句呢?”这个叫封赐寒的男人,眨巴着一双湛蓝无比的眼睛道:“反正你也没人敢要,这样吧,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就嫁给我算了。”
“呸,谁要嫁你这个西洋蛮子!”还没等小姐回话,护主心切的小禄就跳了出来驳斥,她那纤纤玉指都快戳到这个金发碧眼的蛮子脸上去了。“我们家小姐怎么会没人要,昨儿还有——”
“小禄。”谢木宛出声轻叱,两字纷纷化作冰霜,冷得小禄当下住口。
“木宛,真的有人向你提亲了?”封赐寒突然严肃起来,湛蓝如天空的眸子里好像飘起了乌云。“是谁?”
“崔家。”她淡淡地回答。反正这事迟早会传开,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崔家?!他们家无时不刻想独霸泉州的瓷器生意,你父母不会答应了吧?”封赐寒一脸深思地问。他是从欧罗巴来的,本身就是跑瓷器生意,还会不清楚这里的内幕。
“我爹又不是傻子。不过这崔家的胃口的确是太大了,有了官窑还不够,现在还想染指私家瓷窑。”谢木宛一把收起扇子,帅气的脸上浮起一阵寒光,转眼又恢复了平静。“对了,封赐寒,琉璃坊的船停在几号码头?”
“我带你去吧。”他二话不说地走到她的前头带路。
这样的女孩子,优秀而又骄傲。
莫不知道这世界上谁才有缘能和她站在一起,共看这红日初升,霞光万丈……
☆☆☆
“谢丫头,这边。”刚找到琉璃坊的玉丰号,就有人在甲板上朝她打招呼了。
“吴大叔,一路辛苦啦。”谢木宛兴奋地在下面挥着手。
“谢丫头,几时见你这么心急了?下乍去坊里拿不也是一样。”吴掌柜一边笑着,一边从摇晃的舷梯上稳稳地走了下来。
“吴大叔,人家就是心急嘛。”谢木宛笑得灿烂,可心里却不禁泣然,堂哥的病已经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地步,如果这个能让他开心,哪怕多开心一秒钟,她都要争取。
“喏,给你。”吴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铜做成的长圆形东西递到她手里。
“谢谢你,吴大叔。”接过东西,她朝着吴掌柜躬身一揖,又对着封赐寒嫣然一笑,“也谢谢你,封赐寒,那我就不打扰了。”
正欲带着小禄赶紧回去,她看到吴掌柜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朝着她的身后叫了一声,“少爷。”
是他,陈子湛,他回来了。
谢木宛不由得心乱了一下。这泉州城的海运船只,除去官船十之八九都是陈家的产业,这玉丰号也不例外。
而现在这场面,她和他见面已是避无可避。
“小姐,好像是陈少爷来了,我们怎么办?”小禄站在她身后,有些兴奋又有些心慌地问。
“什么怎么办?”谢木宛深吸一口气地回应,“说不定他根本还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呢!记住,装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敌不动,我也不动。”
“是,小姐。”小禄握紧拳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有小姐呢。
回过身看着陈子湛越走越近,他颀长的身材,沉稳的步履,谢木宛觉得自己心里仿彿被人投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有一圈涟漪正在扩大。
他们有多久未见了?大概一年了吧。
一年未见,他又成熟了不少,昔日那俊秀清朗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坚毅之色,出去历练过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候道:“陈公子,好久不见。”
“原来谢家小姐、封大哥都在,子湛真是失礼了。”陈子湛彬彬有礼地说着,冷静而又淡漠。
谢木宛不禁心中一悸,那些吵闹喧嚣的少年时光竟然如同梦境一样,虚幻而又短暂。
倒是封赐寒看出这两个人之间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暗潮涌动,很是识相地先行告退了。
吴掌柜也回到船上去了。
码头上依旧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但是谢木宛和陈子湛之间却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之中。
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一时之间,两人都无语。
过了一会,谢木宛垂下眼睑,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终究是长大了,一切都不同了。
“陈公子,家父的生意还仰仗你多关照。你贵人事多,小女子不便打扰,就此告辞。”她淡然一笑,微一颔首,打算离去。
“谢小姐,请留步。”陈子湛突然开口,他从身边的小仆手中接过一个长长的纸盒,“这是我们家刚到的高丽人参中最好的一支,七叶三花成人形,烦劳谢小姐交给清华兄,并转告我过几日会去探望他。”
“木宛先替堂哥谢过陈公子。大恩大德,永志铭心。”谢木宛一听,立刻朝他深深一揖。堂哥自小心脉受损,拖过今日已是药石罔顾,全凭人参吊着性命,如今得了这支有钱也买不到的七叶三花,堂哥又可以多支撑些时日,起码可以撑到哥哥从祁连山求医归来。
“人参是轻,人命是重,何况是为了清华兄。”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将人参递出,却错过她交到小禄手上,“谢小姐,何不让小禄先行回府?早一刻便多一时。”
“你……”谢木宛抬眼望向他,他一袭黑衣,越发显得面冠如玉,双目微弯,一丝精光悄然流出,让人难以揣测。
“我派两个人送小禄回谢府。谢小姐,我和你还有事要谈。”陈子湛走过她身边,不露痕迹地微一低头小声说道:“木宛,你不会拒绝未婚夫的邀请吧?”
她一惊之下,不禁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他依旧淡淡地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是因为他那么高的缘故吗?小时候只觉得两个人势均力敌,现在才发现,自己看他居然要仰着头。
不甘心,那又能怎样?
陈子湛清雅如莲,陈子湛温润如玉,陈子湛能文能武,陈子湛风华绝代,泉州城里谁不知道这些。
就像眼前的这场面,就像一朵绝世名花旁站着一堆不起眼的杂草,而她也是杂草中的一员。
不甘心确实不能怎样,但她谢木宛就是就算是杂草,也要当疾风中的劲草。
“木宛承蒙公子不弃,请公子先行。”她甜甜地一笑,青衫浮动,退到一旁。
“那小生斗胆请谢小姐移步。”名满泉州的陈子湛礼数必定是周全的。
众人目送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里,如果不是已知谢木宛身为女子,还道是两位浊世佳公子在那儿惺惺惜惜。
☆☆☆
“陈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陶陶居的蟹黄蒸饺和小米粥,此时最好吃了。”
“那不就让陈公子破费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区区一顿早饭,何劳姑娘挂齿。”
“窈窕淑女?!陈子湛,你这出戏还要唱到几时啊?眼前又没有一个听戏的。”谢木宛突然冷笑一声,停住了脚步。终于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她也不用去伪装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