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伶俐、聪颖过人,命盘上太阳落陷、对宫迁移太阴又落陷,日月反背落陷天罗地网,能改姓过祖是最好。但其祖上不予庇荫,恐难成就大事业,能不败坏祖产已算福气了,这小金鹏即使有再大的通天本领,若无贵人相助,振翅后也难飞。彭老爷子,恕我说话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除了多行善、修修道路外,别尽是打人的歪主意,小心给人摆道,不过……”
“不用不过了,”彭青云大怒,“要你这个半仙多事,我请你来是帮我孙子算命的,你反倒教训我不给他庇荫,你拿了红包就给我走。”
“我还有下文未完。”
“不用了,我没兴趣听。”他举手挥了挥,说着就叫媳妇包个红包将黄相师送出门。
“真是失礼,黄相师,您请收下吧!”意旋面带愧疚地道歉着。
黄相师反而笑了,“在这里,谁不知道你家翁的个性?他的红包我不要,若是振二少奶奶包的,我就收下。”
“那您说的贵人在何方?”金意旋担心的问着。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有道是父子相欠债。你就多劝劝令家翁,你这儿子命虽好,独缺运来磨,可千万千万宠不得。”
事隔半年,彭老爷子有一侄前来投靠,愿为彭老爷子效命,甚至甘心改名成彭继祖。
此时的彭青云正缺帮手,虽然深知其意却也不拒绝,他利用彭继祖来支撑自己危坠的事业,一心等待金楞的成长。
然而几年过去,黄相师的话言犹在耳,一直在他心中积压,他无时无刻不告诉自己,乖孙将来落败不是他这个爷爷不庇荫,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振耀这忤逆的老子为范本,当然跟他这个做爷爷的毫无瓜葛。不过,他还是捐了不少地、出资建庙筑路,以求心安。
尽管家道中落,事业江河日下,不比往年繁荣,但祖产还是多得很,即使收掉茶叶与焦作买卖,靠地息过日、享福,也还绰绰有余。当他一想到要把祖产过继给彭继祖这个半路认亲的穷亲戚,就大为反感。在他的观念里,再怎么说他都还有儿子、孙子可接位,当然轮不到这三、四等的远亲了。不过,彭继祖还是有利用价值,要甩掉他,也得等金楞长大后。
※※※
民国六十五年台北坪林“吵!吵!吵!才睡不到一个小时的午觉,又在吵什么?”彭青云打了一个呵欠,套上了衬衫,蹙眉听着从楼下大厅传上来的哭啼声,朝闯进门的长工质问:“阿福,怎么一回事,火烧到屁股了?”
“彭老板,有一个黄太太带着她女儿来了。”
彭青云叹了口气。“唉!这次是要赔多少?”
“不仅要一甲地,还要您赔一栋房子,她指名要在市中心的。”
“赔一甲地!一栋房子!”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粗声道。由于这些年来政府推行不少土改措施,使彭青云近二分之一产权不清的土地被照价征收,修建成道路及公众建设,现在他也开始担心起来了。“她女儿是毛嫱、西施投胎转世吗?处女膜才那么丁点儿大,就要我赔一甲地、一栋房子!信口开河!”
“是啊!楞少爷也是这么说,他还说黄家女儿早就给人破了瓜,您别再做冤大头,白付人家钱。”
“你嘴巴放斯文点!”彭青云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头家,他斜视阿福一眼,不悦的逼问:“那畜生回来了?”
不到一秒,一阵嘻皮笑脸的声音便随着脚步渐渐地扩大清晰。“没错!畜生的畜生回来了,考试还拿第一名!”金楞手抓着杂志,笑嘻嘻地跨进爷爷的大卧房,随即跳上大书桌,砰地一声坐上了一本书。硕实的身躯加上因常顶着烈阳打球而泛着金光的黝黑肌肤,使才十八岁的他,已有二十五岁男子的早熟魅力。
“那是书桌,不是沙发。你给我放规矩点!”彭青云扫了眼孙子手中的书,大喝:
“你在翻什么?”
“哪来那么多规矩,烦死人了!”金楞赖皮地顶嘴,但身子还是滑了下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在翻颜如玉啊!当真这些洋妞个个都是颜如玉。”他翻着一张张的花花公子年监。“哇!我的乖乖,这些婆娘的奶子大得有够夸张,可喂饱一头狼了。”
“住嘴!马上放下那本淫书。”
“淫书!爷爷,您讲得这么难听,黄色书刊比较好听嘛!更何况,人家送的,我不看白不看。”
“谁送的?”
“我答应人家不会说的。”他搔搔短发道。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继祖,对不对?”彭青云走近孙子,忽地抢过了书从中撕成一半。他早知彭继祖那家伙对金楞从没安过好心眼,这些年来养了一条心机诡诈、羊质虎皮的走狗,供吃、供穿、供住,还反咬上人一口。“以后不许你再翻这种书!”
“有什么……”金楞的“关系”两个字还没脱口,便机伶的瞟了已浑身颤抖的爷爷一眼,略有顾忌的退让。“好啦!好啦!不看就不看,光瞧摸不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彭青云将杂志往纸篓一掷,转身质问孙子。“你给我解释清楚,楞小子!”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每次一恋爱,娘就大方贴给人家首饰,您则割地赔款,人家尝了甜头,还会不来吗?您看满清是怎么亡的?就是亡得这么没出息的!”
“亏你还知道满清是怎么亡的!我很讶异你没说是被日本打败的。你别打哈哈竟是绕圈子,前年把老家的邻里都得罪光了,好险你念了第一中学,我才有借口搬上台北。
这回你还想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你说说看这是第几次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要我上的嘛!”
“你知不知惭!”彭青云开始细数金楞这一年半来捅出的楼子。“去年九月开学没多久,你把一个刚毕业的代课老师骗上手,害人家丢了饭碗不要紧,还毁了人家的清誉。
十一月去联谊时又糟踢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我赔了新庄的一块地给人家才息事宁人。
今年年初四,年还没过完,又惹到一个警官的女儿,你难道就不会愧疚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吻了那个漂亮的代课老师一下,不幸被人撞见了。联谊的那次事件,是因为我们都很好奇嘛,她自己也说不要紧的,谁知道她就想不开,一直缠着我。至于那个警官的女儿,根本与我无关,是我的同学干的。他爸爸是个教师,会把他打半死,我拔刀相助嘛!”
“是!你拔刀相助的结果是差点被你爸活活打死、住院两个礼拜,你妈还得跟人磕头道歉才了事。”彭青云无奈地摇摇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事,学着长大?”
“这次我是真的没碰那个‘黄花闺女’,她都二十岁了,也跟过好多人了,还跟我装腔作势。我跟您说,您别割地赔款哦,这回我有三个拜把兄弟可为我做证。”
“做证!都给你破瓜了,还能做什么证?!”
“她肚子大了啊!”
“什么!你真要把我活活气死才甘心,竟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你……这回就让你爸那个畜生把你这个孽子打死算了!”彭青云说着举起颤抖的手就要挥下去。
金楞连忙扶住彭青云微颤的手,以免他摔个筋斗,“听我说完嘛!爷爷,她肚子都突出来了,我才认识她不到一个月,不可能我这么带种,能有本事在一个月内把人家的肚皮弄到四个月那么大吧!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更何况我们连手都没牵过!”
“真的?”
“我发誓!”
彭青云松了一口气地放下手。金楞的个性是有话直说、从不撒谎的,因为他认为撒谎等于没种。“好!这次饶了你。你说你考试拿了第一名,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成绩单在我爸那边,您要看分数找他问去,别教我当飞鸽为你们传书。”金楞搔搔理成小平头的短发。
“你爸的事业很成功?”
金楞不耐烦的说:“就住在隔壁,您窗户一开,对墙一吼,他就可以给您回话,连电话费都省了。搞不懂您干嘛那么讨厌我爸?”他嘟哝的说,屈指算算,他跟着爷爷住也快十九年了,听腻了爷爷的数落。不过他跟父亲一向不亲,唯独犯错挨打时才得接近到人,尽管如此,他私底下却很崇拜父亲,只是不太敢在爷爷面前吐实,因为他爷爷会吃醋。
“你爸不孝!”
“您住的这栋别墅洋房是不孝子为您特别盖的,每年还以您的名义捐了好多钱给慈善机关。”金楞提醒道。
“还是不孝!”彭青云固执地说:“放着祖业不管,让外人接手,不用几年都是别人的。现在你又三天两头往你外公那儿跑,竟碰些金金银银的鬼玩意儿,学学茶道不是很好吗?”
“盖房子、珠宝,以及种茶这三项,我都有兴趣啊,难道非得挑一个才行?”
“鼯鼠五技而穷。”
“那我还独缺两技,所以您不用担心了。”
“好啦!好啦!我出去料理你桶出来的楼子。如果你不是这么恶名昭彰,根本不会让人有机可趁。”
“别出去了!她们哭一阵子,累了就会走。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您商量,我要结婚了。”
彭青云走着走着,孙子这番话如冷风灌进他耳里,害他差点跌一跤。“大学没考,连兵都还没当过,就要结婚!找你爸去开这种玩笑吧!他的心脏比我的强。”
“可是我爸的棍子也比您的粗,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金楞可怜兮兮地说,走近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开始有模有样地拉了起来,悠扬的弦音顿时袅绕于卧室,其哀怨动人的弦韵足以令人洒泪。“我是真的爱她,也要娶她。”
“那阿公恭喜你!”彭肯云讽刺地说:“你拿什么养人家?路边摊卖茶叶?一斤上万的好茶给我卖一千就了事?你这么没定性,今天说喜欢阿花,明天就嫌人家黏人!明天看上了阿珠,后天就说人家三八、没格调。喜欢人家的时候连塌鼻子都说是缺陷美;不喜欢人家的时候,樱桃小嘴都被你批评成鸟嘴。我看你省省吧!她是谁?阿花的妹妹?
还是阿珠的姊姊?”彭青云根本不吃孙子这一套。
“都不是,”金楞忍怒吞声地说:“她叫于嫱,上回带回家给您和我妈瞧过了。”
“姓于!不是于昆城的女儿吧?”
“是啊!是啊!您记得他!”金楞憨笑地满口应是,希望爷爷能替他撑腰。
“他已酗酒多年了,这些年来都是他那个老婆在帮我看茶园的。你竟要娶一个酒鬼的女儿为妻!别作白日梦了,我不会答应的。”在彭青云自命高贵、陈腐守旧的观念里,有个酒鬼父亲事小,真正的症结出在她有个出生低贱的妈妈,再加上他耳闻过那个媚态动人的女娃娃品行不怎么好,更是大大的不赞同这门亲事。当然,他是永远不会在孙子面前承认,他有种族及阶级歧视的。
“爷爷,那是于昆城的事,再说他也是因为五年前顶着一个台风夜,冒险替您守茶园,才被大水冲入北势溪的,被石头撞断了腿也不是他的错。再说于伯母贤慧得不得了,一人撑起家,又得帮您看茶园,还得抚养三个小孩……”
“那干你什么事?你又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当然干我的事了!我就要成为她的女婿了。于嫱很聪明的,人长得清秀漂亮,书又念得好,在大学连着两年领奖学金。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总而言之,我爱上她了。”
“你才十八岁,怎么尽交一些大姊?”
“我十九了!也没大我多少,才两岁而已。反正只要有您一句话,爸不会反对的。”
“即使你爸同意都不行!你还年轻,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爷爷,您就行行好,帮我这个忙。”
“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不行,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看上彭家的家产才勾引你的?你别傻了!她那个年纪的女孩都喜欢白净斯文的男孩,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黑得跟木炭的毛头小子?用用大脑吧!”他故意贬低孙子的条件来扭转金楞的看法。
“她不是这种拜金的人!”金楞马上为于嫱辩解,“我们是真心相爱。如果您不肯答应也可以,反正年也过了,我十九岁,没有长辈的同意,照样可以娶她。”
“你敢!”彭青云大为震怒。“你跟你老子一样,养大后竟是专门跟我作对的。如果你要娶那个女孩,就别认我这个爷爷!”
“爷爷!”金楞忽然一跪地,叩头说:“我爱您,也爱她,您为什么一定要我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呢?课业的事我从没让您和爸操心过,有时我的确做过火了,但这次不一样,为了她,我肯做任何事,只要您答应我们的婚事,我什么都依您。”
彭青云看着跪地哀求的孙子,脑中不停的转着,当初那个件逆的儿子也是说得这么的好听,他无法再忍受孙子的叛离,他这般疼金楞,还不是指望他能接下自己的事业,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让历史重演,金楞绝不能娶于嫱那女孩。他停了好久才说:“你不许再回金家学那些铜臭玩意,从今起得跟着师父学习茶道。还有,我不准你往你爸的建筑公司跑,连报考志愿都从建筑系给我改成农经系。”
金楞面露沮丧之色,思量一秒才颔首。“我答应您!但是外公、外婆也很疼我,我还是得回去看他们。”
“随你!”
“谢谢爷爷……”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婚事待挪到你这个暑假考上大学后才能举行。”
金楞一听还有但书,脸色马上变了。“不行!她已经怀孕了。若不赶快举行婚礼,她在学校就会被同学讥笑,届时势必得休学。”
“我不管!就让她休学吧!反正你让她住进家里来,我也好观察观察她。”
“可是……”
“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不要随你!”
金楞毕竟是赤子之心,根本没怀疑爷爷的用心,只好点头说:“好吧!”
彭青云满意地笑了。“起来吧!反正她是跟定你了,跑不掉的。我得出去看看黄太太走了没,你就留在这儿。”
※※※
尽管彭青云口头上答应金楞,但他打从心坎里就不满意这件婚事。每当他瞧见于嫱就会想起他幼时父亲找回来的姨太太,狐骚味重得很。不过他还是付了于家聘礼,替孙子做足了面子。反正能拖就拖,以金楞这毛躁的个性,要他不三心二意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