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信蝉最后几段话简直就是贴着自家木板门说的,因为赵太太早已气嘟嘟地跨出门槛,反手将门重重甩回去。
佟太太跟在自己女儿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着,“信蝉,人已经走了,不要再说了。”
佟信蝉是停了嘴,但她回身往屋里冲,跑进自己房里,从皮包里取出三封她原本一辈子都不愿拆的信,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一个月前发的--玉,人在晴光医院,有急事相谈,请速来。
阿城留第二封,邮戳与前封只隔三天--玉,若见到留言,请尽速联络,有要事相求。
阿城留第三封,是搬家当日收到的--张李如玉女士:
雷先生有桩一千万元的交易想跟你谈谈,若有兴趣,请尽速联络律师。
佟信蝉两眸氤氲地阅信完毕后,皮包一拎走出了卧室,跟母亲说:“我要替他生孩子,所以你们可以不必帮他找人借腹生子了。”
“信蝉……”佟太太一脸惊恐,想追问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随即恍然大悟,这话她似乎问了三十年,老母亲活着时还可为她解疑团,自老母亲撒手人寰后,她与女儿之间更是横了一层隔膜,没有沟通余地。
佟太太急抓住女儿,将她扳过身来劝,“等等,不要冲动,先听妈解释,阿城已事先交代过你大哥,他不考虑找熟识的女人。”
“他撒谎,他找过熟识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这个熟识的女人介入罢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后。”佟信蝉不理母亲心虚惊恐的表情,慢声说:“妈,我十七岁时怀过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现在,我又怀孕了,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见她一脸笃定,面容憔悴地说:“但他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的。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佟信蝉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里发生的;就像你背着我去跟阿城谈,要他别招惹我一样,只可惜,你该防的是自己的女儿,不是他。妈,你对阿城的态度彷佛是自家人,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对他心有防备?就因为他是流氓吗?”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爱护你,不忍见你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既然爱护我,为什么你从不表现出来,不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说你不忍见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是爱我多,还是爱面子多?”
佟太太一听,二话不说,提手赏了女儿一记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她懊悔地搂住女儿揉着红印,喃喃抱歉着,“信蝉,对不起,妈太冲动了……”
佟信蝉双目凝视哑口饮泣的母亲,撇开脸疲倦地说:“妈,我曾埋怨过自己不讨喜,但打从我认识阿城后,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记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后,就只剩他一个,而我还挑剔他不懂得礼轻情意重的道理。
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话毕,她就往前门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医院,妈陪你去,你现在心情乱,不好一个人在外面走。”
“妈,就让我静一下,好不好。”佟信蝉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门槛后,急急往大马路走去。
她没有马上赶到大哥服务的医院,反而心平气和地来到自己就读的中学,走过幽静灌着凉风的川堂,来到当年举行巧固球友谊赛的地方。由于暑假期间,少了学子的嘈杂声,知了便无法无天地在树头大鸣大放着,为飘寻落脚处的蒲公英添了一则远行的乐章。
佟信蝉想着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蝉蛹,下意识地寻觅当年那裸榕树,无奈昔日壮实的老榕树竟在三年前得病,为了不让周围的树感染到,又因家长强力反对喷农药,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锉成天然椅的树根,成了学生观察年轮及生长速度的教材。
佟信蝉膝盖落地,绕着树根挖土,贮满泪水的眼迷蒙地看着蚂蚁、蜘蛛及一大堆潜伏在地底下的幽灵户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阳光下,仍是不见蝉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诉自己挖错了,又往旁边的那棵树挪过去,继续折磨自己龟裂的指甲,十分钟后,终于压抑不住惶恐,独坐在树根上哭泣,哭着哭着竟茫无头绪地呆坐着,直到一粒弹丸大的东西弹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后,她的意识才幽然转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只蝉,丑丑的,就算笨笨的,拿着放大镜往苍蝇一照也不比牠吓人,蜷缩的脚被她触到时,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来盛夏还没结束,这只过早把卵产在枝头上的雌蝉,已了结传宗接代的使命,六脚一松,扭身便释放了自己。这样轻盈淡薄的生命观与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绝,但佟信蝉却哭不出来,黛玉尚能绞着心去葬花,她却丝毫不为之动容,是她天生冷僻,对事物的感应力迟缓吗?还是她已哭过太多回,泪腺临时供不应求?
她没有葬蝉,也不愿意,因为曝尸荒野的观念是人为作祟。
出了校园后,她在街上漫游,逛到一家相命馆前,面对招牌踌躇来又踌躇去,好半天才硬着头皮跨进去。相命的是个退伍老兵,墙上贴了一张斗大的战士授田证和知名长官的贺仪,看起来似乎颇有品质保证。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还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帮我先生,”她快速报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师先从头到尾将佟信蝉打量一遍后,马上转口,“这位太太结婚多久了?”
“多久你别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蝉满脸阴霾,其撩蜂剔蝎的不善态度摆明就是要上门踢馆、找碴。
相命师忍下恼怒,拉长脸讲了雷干城的运,他说:“从命格看来,此人的个性磊落厚重,行事如云中白鹤,矫矫出尘。早年聪慧擅诗书、少年失怙、青年后开始‘跑路’,刀光剑影之事层出不穷,但愈跑财愈多,愈跑情愈乱,为各界相让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进违己的陷境,牛角尖钻不出来。来,你跟我讲你的生辰八字,让我算算你的。”
“为什么?”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时夫运可补妻运,妻运可补夫运。”
“不,我不想补运,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过今年。”佟信蝉一脸无情,坚决不给。
“你那么急着等他死吗?”相命师顾不了得罪客人,板着脸说:“既然这样,我只有一句老话,他若能过今年这个关卡就会否极泰来。你若心不安就帮他多颂功德经,转转运吧。”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起身就送客,连费用都懒得收,直接转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蝉很生气,但更绝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内把整个世界的人得罪光,冲口说:
“功德经!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经都没用。”
顺手将钱往桌面一丢,她昏头转向地逃出相命馆,告诉自己做了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由人瞎说。
瞎说归瞎说,她心底还是发着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因为红灯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拦下后,意识才恍然清转过来。
“这里是哪?”她仰头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妇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吗?”
佟信蝉喉头忽地一哽,泪便随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里可以求个心安理得?”
妇人一脸同情,什么话也不问,搀着佟信蝉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间天后宫,只需十步路左转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求?”
“只要你心诚,一灶香比满满的贡果和大把银钱都要灵。走,我陪你去。”
妇人陪着她进了庙,买了套贡香及烛,慎重其事地从妈祖娘娘一一拜过十来位神,每每都见她跪上好几分钟的时间在心中念念有辞,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听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么呢?佟信蝉不谙法路,也忘记报名,土法炼钢地以简易版的“天保九如”为雷干城祈福绵寿,“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小女子不敢贪求你保他万寿无疆,只冀望他能渡过此关,让我有时间陪他走过最后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毕,佟信蝉将卦器往地上一掷、二掷、三掷,偏偏掷卜出来的卦象毫无定数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数从五、四降转到一,一路不敢贪奢地递减了七个月,还是无答案,勉强掷到她脑筋僵化,最后连念头也罢工了。
她像具行尸走肉,跟在扫人身后拜过十位神,最后来到庙左翼的一间祭坛,她头才往上仰,面对法眼微睁的菩萨时,眼中的泪水便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此时的她早已无所求,膝头一弯,静静地跪在那里,将以往的事--好的与不好的、羞愧与荣耀的、虚伪与诚挚的,全都拋诸脑后,只有风声与蝉声交绕在耳际,一阵嗡嗡耳鸣后,听觉已然关闭,连念头都空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礼佛的吟唱从远处缈缈传来,拨动了佟信蝉的耳根,才转个眼,她就发现自己跪在菩萨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时燃烬了。她浑然不知,回身看了妇人一眼,问:“请问我跪在这里多久了?”
妇人上前扶她起来,“有半个钟头了。我看你平静下来,不敢吵你。”接过她手上的香,为她插进香炉里,轻声问了一句,“求到了吗?”
佟信蝉愣住,反问:“求到什么?”
“你说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妇人又是笑笑,带着她顺着回廊,一路跨过门槛走出宫外,什么也不问,轻拍她的手两下后,转身离去。
佟信蝉望着妇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话,懵懵懂懂看过表才知已过午两点,顺手揽了一辆计程车,于三十分钟内,来到佟玉树服务的晴光医院。
她忐忑走到柜台询问处,打听雷干城的病房。
护士小姐查过后,说:“雷先生住在九一五头等病房,你到对面搭三号电梯可以上九楼,届时再问护理站人员。”
佟信蝉连连称谢,照着对方的指示寻至九楼,来到护理站时,刚好柜台后的护理人员正在接电话,她不愿等,只好循着号码牌找人。不出十分钟,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两下便直接开门,迎面不见雷干城的身影,倒差点撞上一位小护士。
“对不起,我是来探病的,请问雷先生是住这一间吗?”她问。
“是啊,”小护士笑脸迎人,亲切可爱,“但雷先生人现在到安宁病房了。”
佟信蝉毫无血色的灰脸顿时刷成白,骇然不信地瞪着对方,不解这个小护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着心将“安宁病房”四个字重复一遍,了解这组字串意谓着什么后,意志犹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雳,两眼发黑,一时腿软支不住身子,登时就要往脚底塌。
小护士眼明手快,当下搀扶着她来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帮你找医生。”
“我没事,只是一时头晕,请你快点告诉我安宁病房在哪里?”
小护士将路径报出来,关心地问:“你确定你没事?”
佟信蝉点头,不等小护士反应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层楼,经过肿瘤科病房,她无法相信才一个月,雷干城竟住进安宁病房了!她这才怪罪自己求愿不得其法,懊悔没去谄媚、贿赂神,“福”这个字,古人造字时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吗?她却连巴结都不肯,神当然是先从客气的人帮起。从来不愿低头的她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迟了……佟玉树正在巡房,突然看见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蝉!你跑去哪里了?
妈担心你,四处打电话找你。”
佟信蝉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落寞地反问:“大哥,怎么办,他要死了,我与他的这笔债要怎么了?了不掉,是否真会拖到下辈子来偿?若有得偿也倒好,就怕他欠别人的更多,轮不到我。”
妹妹的这段话,佟玉树已懂的部分不必装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没必要装懂,他蹙眉问:
“是谁跟你说他要死了?”
“一位实习护士说他人在安宁病房。”
“他只是去作客串门子罢了。”
“但他的那个胃……”她不敢提癌这个字眼。
“没有你想的悲观,这次发现得早,治疗过后,若他肯下定决心改善饮食及生活方式的话,不至于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真的吗?”佟信蝉期期艾艾地问:“那……他为什么急着找人传宗接代?”
“他想了好些年了,只是一直挑剔人选,再加上我催他做化疗,一桩桩事就全塞在一起了。你赶快把泪擦干,想跟着他,光靠哭是行不通的,一定得比他更坚强。”佟玉树见妹妹浮现血色后,搀着她往护理站走去,“妈已来电路我解释过了。现在,我要你到阿城面前把话说清楚。”说着递上一张纸巾。
佟信蝉接下纸巾,可怜兮兮地瞅了他一眼,“我装模作样用张李如玉的身分骗了他,他知道后一定会很失望的。再说,他属意的人并不是我,是那个张李如玉。”
驴的拗劲一发,有时鞭了还不会跑,得拿个稻杆或麦糖在前面引着才肯动。事到如今,佟玉树也只有用骗的了,“那你得自求多福,因为他已经物色好一位人选,正等着对方的排卵周期。”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人了?”她呆了。
“会吗?找了四年才相中一个顺眼的,天皇老爷钦点娘娘生太子都没他的规矩多。”
第九章
交谊厅里,雷干城侧坐在一位罹患慢性皮肤癌的老者身旁,陪对方下象棋。老者将棋子收到自己的领地,以自己的“士”取代新地盘,得意洋洋地说:“吃你的车。”
雷干城镇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后,砰砰两发就轻索“士”的性命,卖乖一句,“蒙霍老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