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间正在举行一场巧固球友谊赛,为了帮本校代表助阵,下课钟当当一敲,泰半学生便聚在走廊上观看比赛。由一楼仰望到五楼,只见被男生占据的东半楼有各式各样的猴崽子伸长手臂,吊挂在围栏上,其脸上不怎么兴奋的表情,颇有隔岸观火的意味。反观被女学生占据的西半楼则是聒噪得像个多注了几针贺尔蒙的鸡舍,情绪有点失控。
当地主队一名男球员临空抄到球,回身来个快攻,与队友往返两次传球,迎头杀到左侧攻击区,趁友队御之不及,临空便来一个大挺跃,其张臂的英姿煞像金庸笔下的飞狐,猛地扬臂做出掷球之姿,料想定是要朝右下网打点,怎知他临头转念,技巧地在空中旋身,改往攻向好大一个空出的进攻位,将球轻飘飘地推送出去球网。
敌队五六名球员连刁钻的球都不知道往哪里弹,更别提补位,只能傻傻地任球倒弹,掉到一个三不管地带,痛失重要的一分。此时,整个西岸走廊的屋顶像要被噪音轰开似的。
一楼传出野性的呼唤,“雷干城,雷干城,学妹爱你!”
二楼传出谄媚崇仰的标语,“雷干城,雷干城,同学敬你!”
三楼传出保育稀有动物的口号,“雷干城,雷干城,学姊罩你!”
此后,敌方便陷入挨打的局面,十分钟后,裁判哨子一吹,比赛终了,东道主除以五分小赢,让友队败阵而归。
小信蝉两手提着便当袋呆伫原地,镜片下的两眼呆瞪如铜铃,无视丧家犬般的球员打她身旁而过,目不交睫地观察那个受尽掌声的男球员一边和队友聊天,一边仰喉灌水,不羁地撩起衣衫下摆,大力抹去额上的汗,往川堂走来。
形高瘦削,神采奕奕的他有一头黝黑的短发,笑容温暖,皮肤健康,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和力。
他直直朝凝神注目的小信蝉走来,直到快要撞上她时,才猛发现眼前有一个脸上长了红痂的矮子踞在阶上挡道,他紧急闪开,顺口丢出一句对不起后,就要离去。
小信蝉焦急的叫住他,台湾腔的童音挟着莫大的崇拜,“雷刊沉,你好行,匠就把人家骗淫了。”
雷干城初闻时愣了一下,回身瞄了尚不及他胸部的女孩,矮下身子,以手撑膝,困惑地问:“你认识我?”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人指控他把人家骗“淫”。
小信蝉点头,“认识啊,刚才那些女生不就‘匠’叫你吗?”
“是啊!好名字大家一起叫。”雷干城看着眼前这个小大人,不想往下追究她是打哪儿迸出来的,瞄到她的身高后,笑说:“我不记得这所学校有附属小学。”
矮虽矮一肚子拐的小信蝉虽然聪颖过人,但没世故到能听得出他话中的揶揄。
“哦,真的吗?好可惜,这样我就转不成学了。”
“你学校在哪里?”
“万华。”
“你跑那么远逃学啊?”
“我没有逃学,只是出痘子不能去上学,外婆家的表妹表弟们又都小,舅妈们怕我传染给他们,所以我就回来了,而且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四年来我除了请病假,还不曾逃学过。”
雷干城不求甚解地点头应是,说着就要甩下她,到大门口等便当,想了两秒后,忽地觉得自己的耳朵被她的话闪到了,猛地回身纠正,“小妹妹,一年级到六年级,一共是六年吧!
另外两年你是在哪里过的?火星吗?”
“不是,是我的级任老师要人家连跳两级的。”
喔,资优儿童!近年似乎多得满街跑,随便就会撞上一两个,比中统一发票还容易。
他忍不住肃然地打量小信蝉,看着她红痂满布的小脸带着无限的兴趣,再注意到她手上拎的便当袋,脑筋快转一下,惊奇的问:“你该不会是佟玉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妹妹吧,我听说她也是连跳两级呢。”
“我就是啊!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不是属龙的。”
“喔,是吗?”雷干城一点都不在乎,他刚打完球,肚子大唱空城计,眼一转就瞄到她手上的东西,他问:“我妈有托你带饭给我吗?”
“有。”她将他的那一份递给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大哥在哪里?”
“他临时被教务主任抓公差,布置毕业典礼的礼堂去了,照规矩,被强迫热心服务的学生都会收到一个免费的营养午餐盒。”
“那我手上的便当怎么办?带回去,妈妈一定又以为我在作怪了。”她的眼睛泛起泪光。
从好哥儿们佟玉树那儿听来的第一手消息,雷干城知道小信蝉的诸多罪恶史。一他当初听了很同情佟父、佟母的际遇,因为佟家小弟一出生就有气喘和过敏的毛病,除了母奶以外,吃什么吐什么,也因此做父母的无法面面俱到。
尽管如此,雷干城还是颇为小信蝉抱不平,当着佟玉树的面指责他父母偏袒心重,不愿多去了解一个小孩和大人一样,也有强烈的感情,他们会变、会笑、会哭、会恨、会嫉妒,也很健忘,无邪得不懂得伪装。对每一个全心全意爱父母的小孩来说,父母是孩子生命的全部,不料病弱的佟青云一出生后反而得天独厚、备受关爱,难怪年纪尚幼的小信蝉要认为他们移情别恋。
而佟父、佟母不仅不能体谅,还挑了一个最差的方式来防患未然,围堵女儿过多的感情,导致小信蝉只能在课业上不断的求表现来讨好父母,赢得他们的掌声。
这么一想,让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不少,替她出馊主意,“还不容易,我们现在找个能遮阳的地方把便当解决掉,不就成了。”
于是,小信蝉两步并一步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一棵亭亭如盖的扶疏老松下,蹲坐在盘根错节的天然凳上,挺着被遮去一半的艳阳天,埋头吃起便当。
小信蝉的大便当里没几分钟就会多一块四分之一的咕姥肉、一大匙的红油鱼香茄肉和辣泡菜。他大哥哥似的关照让她窝心极了,所以不论是什么菜她皆来者不拒,却没想到,才刚尝完一口独家配方的韩国泡菜后,她的小嘴就被辣麻了,两片唇倏地掀肿,泪也被通出眼眶。
他见状,二话不说,马上把泡菜夹回去,一双筷子往便当正中央一插,像祭祀土地公的殂豆馨香般,随地一搁,跃身朝楼梯间的饮料贩卖机跑去,一分钟后,他带回了一瓶芦笋汁,拉环一勾,递到她鼻前,道歉:“真抱歉,我忘了你其实还是个娃娃,吃不得辣。”
“不,我能吃,我能吃的!”小信蝉有点心焦,怕“吃不得辣”这句话会让他对自己起反感似的,忙动着一双不太灵活的筷子要去夹他便当里那枚和黑橄榄酷似的菜,还沿着清楚就要往嘴里送去。
结果被他快手一挡,“等一等,你夹的是什么?”
小信蝉被吓着,筷子一松,一枚里油油的不明物体瞬时掉落到地面,弹到他的球鞋尖端。
他弯下身,以拇指和中指将之拾起,对着向阳处瞧个仔细,兴奋地说:“是蝉蛹!”
“蝉蛹?”她踞起脚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蝉屏息看着手上的东西,静得像一枚黑得发紫的鹅卵石,于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头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该拿牠如何,只能紧张地问一句,“牠死了吗?”
“没有。”他将蝉蛹接过手后,蹲下地。
她的眼睛睁得犹如铜铃般大,看着他以手指铲开树根处的土,挖出一个约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说:“你不要活埋牠啊,如果牠突然醒来怎么办?”
他将蛹放进坑里,摇头解释,“我没活埋牠的意思,只是让牠继续睡下去,以免又被鸟叨走。”话毕,他拨了土把坑填满,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对她解释,“有些蝉,从幼虫到成虫要花十七年的时间呢,经过一个夏天的餐风饮露、传宗接代后,秋天一过,就要面对自然死亡,所谓‘蝉不知雪’就是讲牠们的习性,只不过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
小信蝉听了,竟不知所措起来,“那牠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雷干城被她仓皇的反应惹笑了,安慰她道:“牠会没事的,起码牠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好了,咱们快把饭吃完吧。”
“我吃不下了。”她忘不了蝉蛹,楚楚可怜地说。
“我帮你吧!回头我再跟你哥解释,要他别漏口风。”他接过她的饭,倒在自己的便当里,将空盒递还给她,催她回家,径自往后一躺,满足地哼了一声。小信蝉想留下来,但又不愿违逆他,于是乖巧地照他意思做,走不过十来步,回头望一眼,见他一动也不动地仰躺在熠熠摇曳的树荫下,有没有睡着她不清楚,她只看见那盒插了筷子的便当盒,静静地躺在埋了蛹的地旁。
从那一刻起,她就崇拜起他了,不为他爽直的个性,不为他落拓不羁的外貌,只因他全身洋溢一种舒服、值得人信赖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无邪的崇拜慢慢累积,终至蜕变为爱恋。
她对自己立下愿,九月开学后,一定要转来这所国中院,虽然只念一年,上国三的他就得毕业,但是他家与自家只隔两个巷弄,往后要加深他的印象,机会多得是,搞不好自己再加把劲,还能跳级追着他上同一年级,甚至大学。
不料,事与愿违。天真的小信蝉的确是转到哥哥所念的私立学校,但念不到一个月,雷家便出了大事。
平常难得一见,见了都是以大轿车代步的雷伯伯,竟然被捉进了牢里!
邻人都议论纷纷说:“雷先生原来是干卧底警察,抓毒枭的,不想自己乔装毒贩反而监守自盗,最后被人害死在监狱里,真是恶人有恶报。”败坏风纪的坏警官,添上真毒贩的双重身分无异雪上加霜,让以往人人称义的雷家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来。
雷家的财产,包括当年雷伯母从富豪林姓娘家带进来的嫁妆与不动产,不管有无报备,一律被法院查封,雷家的经济顿时像断了源的水龙头。最教人气愤的是,雷伯母的养弟当时担任某国大代表的秘书,因为想独揽家族继承权,又怕这事坏了他的政途,便以雷伯母当年不顾家族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一个中央警官毕业却不干正事的穷警官来大作文章;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出了事,不能怪他与雷家划清界线。
小信蝉曾好几次特别绕道经过雷干城的家,从窗外往里望去,只见黑黝黝一片,门禁森严,不像有住人,邻人死盯活瞪她的疑神表情让她没敢上前敲门。事隔一个月后,她在餐桌上听到爸爸询问大哥有关雷家的事,才得知两个令她梦碎的消息——
第一,雷干城休学了。
第二,雷家早在事发不到一个礼拜,就被迫迁到别处去。
她以为,这就是世界末日了。那一晚,蓝得发紫的天空没有打雷、闪电、下大雨,蛙呜鸟唱不绝的地面也没有裂开喷出岩浆;是哪一个不切实际的古人说过“无情荒地有情天”的?
她要按铃申告,控他诈欺!她雾眼迷蒙地对着国文老师额外加发的课外教材发愣,嘴里吟不出的是印在纸上的“在狱咏蝉”的委屈。这让她提起一只笔,在练习簿上随意写下雷干城的名字。
她写,拚命、用力、专注的写,写到整张纸都满了,反过来再继续写,终于,她找到一个发泄心情的方法--写下自己的心情故事。
依稀记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热得像是有九颗太阳,乌油油的地面则是熔烫得像地心着火,我在学校的川堂阶前遇见一个大男孩,那男孩有着全宇宙最温暖的笑眼,像太阳,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阳般的笑容一照,便无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让他带领我进入蝉的世界,难料,那未孵的蝉蛹及竖了两灶香杆筷子的便当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剧的序幕……就这样,她养成了记事的习惯,严格说来,不能算日记,因为她总是三天捕鱼、五天晒网,如此持之以恒,多年下来,竟也成厚厚一本。
偶尔,她会在父母亲家门前见到雷干城,他人在外面,灿烂的笑彷佛被天狗吃掉似地,漠视她殷切的瞻望,仅严肃、客套地问:“你哥在吗?”
她只好不发一语地帮他请出大哥。一等到佟玉树现身后,两人急急地出了巷,头也不回他朝大路奔去。
她十七岁保送进大一读书的那年夏天,雷干城娇生惯养的母亲走了,是病重抑或是心力交瘁走的,无人知晓。刚下部队的他送来了一份用毛笔亲自书写的丧帖,苍劲的笔法像出自年迈老翁之手,字字孤寂地道出他心中狂乱的沉痛。
火葬那天,台北刮着轻度台风,黄豆大的雨点弹得断肠人疼疼进心骨底。
除了雷干城、巷尾五十号的单身荣民庄爷爷、她的父母、大哥、弟弟以及她之外,送行人是稀少得可怜。等到近黄昏时,他将他母亲的骨灰瓮送到佛塔后,人才依序散去。
佟信蝉临时跟父母假托与同学有约,实则远远地陪着蹒跚的他走上一个小时的夜路,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夜市摊,躲在街角喝着西北风,忧心地任他吃酒买醉,最后,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半醉的他,抬手招计程车,一路跟随他来到仍被查封的雷家后巷。
她远远杵在一盏幽黄孤灯的巷口底,看着他走过后巷十来幢屋,斜长的身影在雷家后门停伫片刻,便隐进破纱窗里。
她等了约莫十分钟,杂货店旁突然窜出两只尾交的野狗,看店门的老板娘生怕触着霉头,连木屐都来不及套上,便急躁地抡了一把棍子从店门冲出来,打算来个“棒打鸳鸯狗”,无奈未果,反而得到一阵犬嗥,她先生见状马上提出热水就要往狗身上浇去。
至此,佟信蝉再也看不下去,尾随雷干城的足迹来到雷家后门,咬紧牙关跟了进去。
里面很暗、很湿、很冷,一阵腐霉味夹着冷风亲灌进她的鼻,她必须以袖掩脸才不至于被呛到,走路时,脚不是踢中发霉的家具,就是撞到滚动的门板,额头还不时黏到愈挥愈多的蜘蛛网,等到她的视觉能接受室内时,便依着窗外微晕的街灯,开始寻找他的踪影,最后才在二楼的房间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