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了他这副样子,像是撞见日蚀的上古愚民,没来由得惶惑起来。本能地,她快步走近他,将他僵硬的身子围在怀里,前摇后晃着身子,嘴上喃喃安抚,一遍又一遍后,才教他放下强搭起来的伪装,将脸凑进她胸前,痛哭一场。
他一哭,她的世界也开始下起雨来了。她眼里裹堆着泪,情不自禁地吻上他宽挺的额,手探寻他的眉眼,愿能抚平他的愁。
蓦然,他抬起头,一对涣散的眸子在黑漆里茫茫然地朝她瞪过来,良久,他打了好几声响嗝,醺人的酒气随着两个字浑沌地溢出来,“信蝉?”
她静默好几秒,空白的脑子糊成一团,嗫嚅地否认,“不是……”其不坚决的口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岂料,他没追根究底,反而松了一口气,头往她的细肩一靠,结实的双臂一抱,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料,开始来回探索她的曲线,当他的手滑过她的胸前,触上她的第二性征时,猛抽一口气,怕是漏闻她女性的气息。
佟信蝉主动吻上他的唇,他唇上有泪,又湿又咸,温暖如初春的朝阳,而她则如遇雨发芽的种子,从土挣出一片天,颤巍巍地对着亲吻她新绿的主宰微笑。
她卸去厚重的外套,抖着不听使唤的十指解着自己的黑衬衫。他则掀去自己黑色的毛衣,拔去牛仔裤,不等她解完最后一粒钮,手已钻到她背后,解去她的胸罩,并且将手探进她黑白相间的百褶裙里。
他像一阵疾转的焚风把她所有的理智烧成灰,并将她轻推倒在自己和她的外套上,半推半迫地进入她,同时在她未发出尖锐的吶喊时,将她的痛楚吞进自己的喉里。像是无法承受,她猛地转开脸,咬上他耸起的右肩,那种咬不像在抗议,倒像在防堵自己的声音。
她听着他喃喃呓语,醉梦地解释……
他累了,不想去猜她的身分,也许是前巷张家的二女儿,也或许,是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她紧得不好受。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她得受苦,而他却没有任何负担得承受,这点着实不公平,但他煞不下来,快乐向前冲的时候怎么可能煞得下来!
她现在才知道,男人是较自私的动物,但他向她保证,待会儿,他会好好待她、报偿她的天真,他不会让她留下坏印象就走,他想知道她的身分,想看看她的长相,如果彼此个性合,也许能长久交往也不一定,退了伍的他尚有一笔小积蓄,足以顶下一间小吃摊,他们可以做个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连天塌下来都不必理会。
但是他好累,却又矛盾地不想停,他被她女性柔媚与温存的神秘气质所牵动。他想要她,要她全心全意地接受他,这七年来他学着不去搭理熟人同情与鄙视的双重目光,此刻却在乎她的感受极了,啊,不行了,他就要到达醉仙似的天堂--佟信蝉却坠进无声的地狱里。她听他闷哼一句不成调的谢谢后,便在她的胸前渐渐沉睡过去。足足有十五分钟,她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发怔,不懂为何肿热的嘴里有一股甘咸的腥味,思索半晌,才弄清这是自己从他肩上咬下来的血。
她将他伏趴的身子翻推到床的另一侧,下床整理自己的衣着,然后抽回自己的外套,轻轻一抖便可闻到他的味道与一股幽灵般的血腥--这回,是她自己的。
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怨,知道不能埋怨他,只能怪自己,朝熟睡的他探了一眼,朝卧室门走去。
一个半月后,她发现自己的月信没照时来,智能高、生理与心理却不够成熟的她害怕家人知道,于是独自扛下惶恐、质疑与否定自己的过度期。她恍然大悟,了解自己的愚昧,对雷干城多年的爱慕,仍是无法让她接受怀胎生子的事实。
她才十七岁,是学校师生眼里的优等生,是父母亲心中呼来唤去的乖女儿。全家真正了解她、包容她一切过愆的人是一手养她到大的外婆。外婆是布商之女,一辈子没念过书,十六岁便因媒妁之言嫁进外公的中医世家来,吃素吃多了,心善面也善,总是一脸和蔼的笑容,即使知道她说谎、偷饼干吃、不告而取地借了舅妈的口红搽搽抹抹,也还是一脸慈祥地对她笑。
有时,她陪着外婆在厨房料理食物,她踮着足尖摆碗筷,外婆切着素鸡,就对她这么说:
“阿蝉啊,要用功念书,长大做个有自我主张的女强人,不要像外婆一样,身无一技之长,只能仰靠你外公过日子。”
是啊!她有好多理想未实现,她不要就此被一个孩子绑住,她不要被一干好事的长辈说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不要被同学看不起。
于是,她在校园旁敲侧击一番后,从“一脸知道你搞砸了”的过来人女学姊那里打听出专门熬制中药帮人做月经规则术的蒙古大夫。拖了两个礼拜,绕经打胎场所仍是没勇气进去,便决定应该先找跟雷干城说清楚。
他不是说过,退了伍的他有笔小积蓄,足以顶下一间小吃摊,他们可以做个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连天塌下来都不必去理会吗?如果他肯负责,她就愿意生下孩子。
但是她联络不到他的人,问了大哥,才知道他去了日本,等了好几天仍没有他的消息,绝望之余下,她认为老天只留给她一个选择,便决定依着地址去找蒙古大夫拿掉孩子。
约定当天,弟弟佟青云突然半路杀出,与她狭道相逢。
“你跟着我干么?”她苍白地问着尚不足十六岁的高个儿弟弟。
“我觉得你该跟大哥谈一谈,由他出主意。”他说话的正经口气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我只是去做体检,为什么要跟大哥谈?”
佟青云只好红着脸,赧然地跟她承认,“佟信蝉,我偷翻过你的日记了。”
她一听,僵硬无反应,十秒后,才像发疯似地上前,当街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嘶哑地咒他去死,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知罪的佟青云紧张地在后面追,直到快抵达目的地时她却停下了脚步,害他煞车不及,差点把她撞扁。
佟信蝉喘着气,白着一张雪似的脸回身看着他,气愤的口吻突然转成央求,“我会怕,你陪我进去好不好?”
他点点头,上前扶住姊姊的肩,伴着她走,这是他们姊弟俩从出生至今头一遭亲近彼此。
“我知道你一向正直,会偷看我的日记恐怕也是报复我平日对你的欺凌。”佟信蝉仰头看着弟弟,告诉他,“如果你将来有选择余地的话,千万不要让女孩陷入这样的处境,不管你爱不爱对方都不可以。”
佟青云当时没有应话,直到当天晚上陪她住进一间宾馆,等待孩子流掉的那一到,才冲进浴室蹲坐在抽水马桶盖上,听着她以手帕捂住痛楚,喊着保证,“佟信蝉,我答应你,只要你安然无事,我绝对答应你,不让任何女孩受你现在的苦。”
当年,她的不成熟加速了弟弟的成熟,而这些年来,他也的确落实了对她的承诺,两姊弟虽然没有戏剧性地相亲相爱,但多了一份互不侵犯的了解。
佟信蝉从记忆的架框跳回现实,目不转睛地欣赏保受弟弟呵护的小女人,羡慕她脸上被爱滋润过的幸福笑靥。要到何时,她才能撤去防备,这样恣意地对雷干城笑呢?
这辈子恐怕等不到了。
第二章
光复南路上,一家健身中心的拳击室里。额上沁着汗珠的雷干城将击出的拳头自凹陷一截的沙袋收回,定住脚步后,走近在旁观看的手下阿松,接下他递出的矿泉水,顺手将两只大拳袋交给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换回一条松软白棉毛巾,慢条斯理地拭去一身体热。
得力助手邢谷风见雷干城气息平稳后,趋前递上行动电话,“城哥,‘神木’找你。”
雷干城颔首微笑,仰头喝了一口矿泉水后,接下手机,豪迈地冲着受话器道:“有何贵干?”
有着浑厚嗓音的“神木”,语气低迷沉重,不甚和蔼地提醒他,“阿里山神木早八百年前就被雷当柴劈散了,你可不可以指示你那票手下,别再冲着我叫‘神木’?”
雷干城一脸有趣地走近玻璃墙边,俯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阵,反驳好友佟王树一句,“哎呀呀,玉树兄您连死马都能当成活马医,不是他们心目中巍巍高耸的神木,是什么啊?”
“郎中,蒙古大夫!”佟玉树冷讥一句。
雷干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亮晶晶的白牙,背斜倚在墙角处,两腿交放地跟好友抬杠,“好了,人家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你拱成仙,你就别再推辞了。
我们哥儿俩很久没聚聚,改天杀上乌来的土鸡城吃活跳虾配老米酒如何?”
“等你我未了结的正经事办完再说。”
他耳贴着话筒装傻,“我都是习惯跟美女办正经事的,跟你这块木头还有什么好玩的。”
他依稀能想像出好友不耐烦地以指头猛旋笔杆的样子。
佟玉树语重心长地唤了好友一声,“阿城,你答应我今天来找护士小姐做复检的。”
“你们医院的护士小姐可爱归可爱,舌头还真是长。”雷干城抱怨着。
“阿城,你不要以为把胃切了一小块后,癌细胞就不会复发、转移。”
佟玉树嘴上念得稀松平常,心里却是挂念不已,“你这回拖了半年,预约三次也爽约三次,难怪人家要来抱怨。我劝你早点把大、小号送来,让小姐先抽个血,改明儿照完胃镜后,自然可多吃几尾虾,现在我就怕你的老毛病恶化。”
一想到照胃镜,就令雷干城这个大饕客蹙紧眉头,不是因为佟玉树技术差,只是空腹让他受不了。
“两年来,做了十次的复检,都相安无事,要复发早就复发了。”雷干城言下之意已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你心存这种侥幸的观念是错的。当初因为及时割除你胃部的癌细胞,没让你吃到苦,反让你看轻癌症的可怕,你是非‘贱身养癌’到成了末期病患后才甘心是吗?”
“好,好,好,别催,我刚练完拳一身汗臭味,你总得让我梳洗一下,咱们一个小时后见。”雷干城迅速收线后,顺手一扬将机子拋还给邢谷风,吹着口哨径自往个人专用的三温暖室走去。
半小时后,平头整面的雷干城换上一套光鲜笔挺的黑色手工西服,神采奕奕地在三位弟兄的陪同下,坐进防弹轿车,任司机载往佟玉树服务的医院。
一路上,看着飞逝而过的树影,想着眷村旧事。
雷干城与佟玉树是从幼稚园、国小一路念到国二的同学,两人在学校的表现可说是平分秋色;前者是代表学校对外参加水墨画及书法比赛的模范生,后者则是老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事便在课堂上拆古董教育招牌的资优生。
要不是艺术天分特强的雷干城在国三开学不到一个月时,在毒贩组织卧底的警察父亲未能及时揭发出官员和黑道勾结的内幕,就被人出卖、误逮、送进牢房,最后在狱中惨遭加害,因而自暴自弃留级两年,外加断断续续休学养家的话,他可以和青年才俊的佟玉树一样前途无量,甚至有可能成为台湾当代新生艺术家。
可惜,这种风流雅命他无福消受,当佟玉树医学院快念完时,他才勉强地从高中夜补校毕业,和其他念补校人手一机的叔叔、阿姨辈同学一样,也是边念书边赚钱。
首先,刻得一手好篆体的他白天到一位印章师父那里打工,依客人的要求设计字体,晚上则是将临摹的假古字画放到中华商场去寄卖,四年之内从不识货的美、日观光客那里赚足小本,正当他的模仿手笔愈来愈纯熟,替古人落款“背书”到几可乱真的地步时,一张“甲种体格表”和“金马奖”当兵通知单下来,才收拾家当,报销国家米粮、浪费死老百姓的税捐去。
当兵从伍期间,只要一有空,他便守着收音机调波频,当同僚下棋、打桌球、听着流行音乐,翻看小报杂志时,他则是拿着报上的金融版,守在公共电话旁,拚命记下股数,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双纸钞和铜板;纸钞是买退正在跟情人热线传情的同僚用的,铜板则是拿来打电话给股票市场的操作员,指示股票交易。
两年十个月后,他退伍葬了病累的母亲,以全身仅有的现款在大学城附近承租场地,将几颗俗不可耐的水晶球往天花板一吊,打上艺术镁光灯,专业音响一放,固定开办纯粹提供学子发泄考试压力的地下舞场。但那时蒋经国先生还没走,严也还没解,学子在校外跳舞是触犯校规的,而开设地下舞场,在家长、学校和教育单位眼里简直就是干下妨害风化、出卖色情的事。
所以他被假道学的邻居告了几次密,不得不收山潜伏几个月,好在被压到谷底的股票突然解套、反弹,进而狂飙让他发了一笔小横财,最后他顶下在公馆三总附近的一间地下室小酒吧,将内部改装成校园民歌餐厅,挂上了“学生情人”斗大的招牌,把在电子公司做装配员的三等亲婶婆请来当主厨,雇请一些长得不差、歌喉又不赖的学子歌手来驻唱,至于清洁工、酒保、侍者到经理等职,则是被他一人统统独揽下来。
人活到二十出头,能拚出如此成绩,照理该是心满意足了。可惜,雷干城还是没有享这种安居乐业的命,他与长他七岁的大哥雷从云打从父亲被宪兵押入牢底、未能保全名节后,尝尽亲戚邻居、学校老师的人情冷暖。
早在他十五岁时,就深刻体验到这个社会是笑贫不笑娼的。表面上你可以光鲜有办法,私下贩毒、卖笑任眼红的人去猜到脑中风也都没关系,但就是别被逮,一旦被逮,所犯下的罪不再是自己一肩扛,你的妻子、儿女连带要被烙上罪人的印,永世不得翻身,甚至连同宗血脉都把你当麻疯病人似地唾弃。
从那时候起,雷家两兄弟的失志是要出头,管他什么仁义道德,有钱有权的人才玩得动筹码,拿那四维八德的礼教去吃人。
于是雷家老大走上黑道亡命生涯一途,专与警、政作对,某日突然吃错药在罪恶渊薮的组织里搞了一个窝里反,把北台湾专门走私毒品帮派龙头老大及一位跟黑道挂勾的警界高官做掉后,成了黑白两道上的头号通缉对象,逃到日本不过半年便被人发现溺毙在东京郊区的一条河沟里,死时年仅二十九,生前在台北所打下的地盘登时土崩瓦解,逐渐被蚕食鲸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