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带犹豫地看着他好一会,她才接续道:「我还闻到一股孤独的味道……」他的背影总给她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彷佛旷野里的一匹狼。
闻言,苍衣方寸震动,惯常冷淡的神情起了一丝波动。眸光一沉,他缓缓走至她面前。
「孤独的味道……」他对着她轻语,声音低沉且微哑,双眸紧锁住她,缓缓地勾起一抹笑。「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妳能告诉我孤独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管玄歌愣愣地瞧着他的眼,他的眼底闪着奇异的碧绿光点,这一刻,他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彷佛带着一股……侵略性。
「呃,孤独就是、就是……孑然一身孤零零的……」莫名地有些慌了神,心口紧了一下,不似发病时的疼痛,而是一种没来由的颤动。
「就像妳一样吗?」他突地伸手拂开她鬓旁的一绺乌丝。这十年来,藉由她额上的朱疤,他不只感应到她病弱如残烛的身体,还有那深深的哀伤、寂寞与孤独;她的心情一一传达给了他,让他由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悄然不觉地有了改变,千百年来不动的心竟因她而有了不同的风貌。
「我?」管玄歌微一皱眉。「我、我有阿爹、大哥……姊姊和姊夫,并不孤独。」他轻拂她发丝的举动让她的心跳莫名加快,说起话来也微微结巴。
「是吗?」他嗤声一笑,似是不以为然。「妳阿爹和妳大哥心里想的只是如何恢复往日风光,重享荣华;大姑娘心里只有稷爷一人;至于唯一真正关心妳的稷爷,却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与妳保持距离;这样的妳,不孤独吗?」
这一番犀利的话语说得她心神一震,无从回驳。
她应该感到伤心难过的,但不知怎地,此刻她的心情却很平静;或许是已经习惯他直接又凌厉的话语了吧,她发觉自己好像变得比较坚强了。
「也对,我和你同是孤独之人。」不由得淡然一笑,停顿了下,她好奇地看着他,突问:「苍公子,你外出这么久,难道没有人会担心你吗?」
他轻笑了声。「妳都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了,有谁会担心我?」
「你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微愣。「我以为你该是娶妻了。」他看起来年纪与姊夫相近,应该成亲了才是。
「妻子?」他微一挑眉。「我没想过娶妻。一
「为什么?」她不解。「你难道不想身边有人陪着,有个人分享你的喜怒哀乐,雨心相许,共度一生?」就如同姊姊和姊夫那般恩爱、相依相偎,她每每看了都觉万般欣羡……想着想着,不觉露出向往的神情。
然而,对她而言,那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却也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似是听出她话语中的渴望,苍衣垂眸睇凝着她,笑道:「二姑娘说的,可是自己心中的愿望?」
「啊?」她怔愣了瞬,双颊随即染上红晕,因为被看穿而觉得有些羞赧。「我……我只是觉得如果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辈子相守在一起,一定是一件很幸福很快乐的事……」说着,突地止住不语,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片刻后,才又轻漾开一抹笑,佯装轻快地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婚嫁,能活下去就该满足了。」
闻言,苍衣皱了皱眉。不知怎地,他发觉自己竟不爱听她说这种伤感的话。
「如果我非但能让妳活下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那么要实现妳心中的愿望也不是太难。」不假思索地,他嘴里溜出这样的话来。
管玄歌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妳不相信我有这样的能耐?」他的语气有些不悦。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自己不该太贪心,让你为了我更加耗费心神。」这些日子为了医治她的病,上山采药、熬药,他皆亲力而为,却无利益可图;这样的恩惠,她如何报答得起。
彷佛知她心里所想,他突地勾唇一笑,看着她道:「我做事情从来是随心之所至,没人勉强得了我,要我医好妳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可不是没有代价的。」说话的同时,一个意念跟着在他心头缓缓成形。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她不由得拾起头仔细看着他,但见稀微的月光下他的表情隐晦不明,可微勾的唇弧和那双闪着碧芒的眼瞳却隐隐透着一丝邪气和深沉,和以往的他不同,也是她所陌生的。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他让她想起那一年救她一命的大狼,她知道他和牠一样,不会伤害她。
「二姑娘,我还不曾向妳好好介绍过自己吧?」
就在她怔愣的当口,他又开口说话了。
「我来自于一个流着野性血液的族群,生活模式是完全的孤绝独立,服膺弱肉强食、胜者生存的信念;我们不受羁绊,体内还留有桀骜不驯、残酷狠戾的因子。」他盯着她,低声说着,眼里闪着异样光芒,唇边还勾着抹轻浅的笑。
管玄歌呆愣地瞧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而且,有人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吗?他把自己说得好像是某种凶狠的野兽般。
「以前我从不觉得孤独有什么不好,」他继续说道。「不过,今天妳说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再告诉妳一件事,我的族人寻找自己的伴侣向来只要专情而唯一的一个;当我们认定了一个人,就非得到不可,哪怕要巧取豪夺,不到手誓不罢休,妳明白吗?」
「啊?!」她完全怔傻住了,脸上尽是困惑的表情。他说的话好奇怪呀!他的眼神和表情也好奇怪,像是……像是野兽锁住牠的猎物般紧盯不舍。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的,可心里竟连一丝恐惧也没有;想开口说话,嘴巴动了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而他的眸就像磁石般紧紧吸住她,让她移不开眼,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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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个男人……除却那双奇异地透着碧光、深邃犀锐的眼瞳,以及浑身隐隐散发的骜冷气息,眼前的医者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常的男子。
稷匡坐在灶房里,淡蹙着眉看着苍衣如常地将自己的血滴入药碗中,虽已不感到惊讶震骇,可心中对他仍有些许困惑。
眼前这个男子,他应该对他充满防备心的;然而,经过数日的观察与相处,他却无法对他产生敌意,反倒不由得生起一丝感谢之情。
接连数天,他依照丈人的吩咐,每天一早便来到梅林竹屋监视苍衣,直待到傍晚才回村子里。
他虽然不愿这么做,但因为自己心里对苍衣也有着疑虑与顾忌,加上对玄歌的挂心不下,他还是服从了丈人的指示。
对此,晴欢当然百般不悦。为了安抚妻子的情绪,他不得已告知她丈人心中的打算,及要他防范苍衣的原因。
晴欢知道原由后,这才转怒为喜,还直说这是玄歌的福气。
他听了,心中却是微感惆怅。对于玄歌,他真是万般不舍,却又不知道这样的情感该如何分说。
「稷爷,你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困惑,是在想二姑娘的事吗?」苍衣侧眸瞧向他,突来一句。
稷匡一愣,随即回神淡淡一笑。「苍公子,我困惑的是你每天以自己的血入药,于你的身体恐怕有损吧?」虽巧妙地转移话题,心下仍不免为他彷佛能透视人心的能力感到惊讶。
苍衣回以一笑,那笑意带着抹了然,并不戳破他。「我以为你应该很明白我的身分了,这一点血对我还不至于造成损害,只要稍稍运功调息,便能恢复。」
「你……真的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感觉。「为什么你一点也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人妖殊途,为什么他对他一点防备也没有?难道他不怕他将他的身分告知其他人?
「因为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简短的回答,却是意味深远。
稷匡闻言苦笑。「这是一句赞美吗?如果你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天天过来探访,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是管爷要你来的吧?他担心我会对二姑娘产生不轨的意图?」
稷匡一脸愣讶地看着他。「你……是如何得知?」
「可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知觉吧。」千年的修行,加上数百年来与人族周旋的经验,很难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眼下。
「丈人他……是有些担忧太过了。」
「稷爷真的这么认为吗?」深沉莫测的眼瞳朝他淡淡一睨。「也许管爷的顾忌是对的,我和二姑娘朝夕相处,难保不会日久生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带她走。」说着,瞳底流漾过一抹碧芒。
稷匡瞅着他,无法言语。他可是在暗示什么?好半晌,才开口道:
「你……为什么肯医治玄歌?」至今他仍不明白他的目的何在。
「你是巫师之后,该明白我的目的。」苍衣回了他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你爷爷在临终前必然告诉过你关于银川以北的秘密,虽然你始终坚守这个秘密,但我仍必须防患未然,我信不过你的丈人。」
稷匡垂眼,无言以对。他说的没错,丈人确实野心勃勃,甚至想借着玄歌为自己谋求曾有过的荣华盛景。若让丈人知晓银川北地藏有上古之宝,必然会不惜代价与手段谋夺之。
只是,他并不认为玄歌的生命存续与否能对狼王产生什么影响,他大可袖手旁观,毕竟依他的能力并不需要使用威胁的手段。他甚至认为,当初他的威胁不过是一种兴味的游戏而已。
缓缓抬眼,他看着苍衣又问:「你用自己的血医治玄歌,就只因为这个理由?」他的眼直视着对方,专注得彷佛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苍衣眼神微动,笑着反问:「稷爷以为还有什么其它原因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首沉思着,片刻后,恍若自言自语地道:
「自玄歌七岁那年失踪被寻获,她便一直为恶疾所苦。每当她痛苦难当、喘咳不止时,她额上水滴状的朱疤就会红得似血,并且微微发着光。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道理,但却记得,那道朱疤是你为她划上的。我相信当初你那么做必然有你的用意: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是一种你与她之间互相感应的桥梁吧,否则你不会在她掉落银川之际那么巧合地救起她,更不会在三个月前她病危时现身为她医病。」
闻言,苍衣脸色微凛,跟着轻声一笑,转眸对住他,微瞇眼道:「你不愧是史巫之后,竟能观察得这么细微。没错,当初在她额上留下那道朱疤确实是为了感知她的一切,藉此监控管崇渊的一举一动;他若真的珍惜他女儿的话,必会遵守彼此的约定,不敢妄动。」
「可惜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稷匡忍不住摇头叹息了声。「老实告诉你,玄歌出生时,母亲亡故,没多久族城被毁,丈人以为是此女带来不祥,本欲将她丢弃,幸而爷爷劝止。为了保护玄歌,爷爷善意瞒骗丈人,反说她是福星,将来定能助丈人东山再起,兴盛族邦;若不是为此,丈人不会留下玄歌……这件事我一直保密着,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苍衣静静听着,神情看似淡漠,眼色却十分暗沉冷凝。「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却告诉我?」
稷匡抬眸看着他,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或许是因为你救了玄歌吧。这么多年来,我不曾看过她如此健康又开心的模样……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做到;而你,却办到了。」
「我说过,我有我的目的,你别把我想得太好。」语气淡淡。「医治她只是一种防范的手段,选择幽静的梅林做为养病之所也是因为方便监视,这里是通往银川的必经之地。」
稷匡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若只是拿玄歌当威胁的筹码,你无须讨她欢心,为她造秋千、抓雪兔……玄歌最喜欢雪兔了,没想到连这一点你都知道。」
事实上,在经过初时得知他真正身分的惊骇后,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便愈来愈觉得他不会伤害玄歌。尤其这几天的相处与观察,他更发现他对玄歌十分细心关注;尽管他的神情看似冷淡,目光却始终系在玄歌身上,时时留意着她的状况。
对此,苍衣不做回应,只道:「稷爷难得如此多话,该是心里有事吧?」
「我确实有心事。」他并不否认。「我以为我可以一直保护着玄歌,可如今恐怕……」说着,突然停顿下来,脸上浮现担忧之色。
前天傍晚,大鄢国太子一行人已经抵达。瞧见太子的模样后,他心里便没来由地生起一股不安。那鄢闾看似俊雅温文,一双凤眸却精光隐隐,透着几分霸气与深沉;还有那位始终跟在他身旁的国师,一身巫祝打扮,散发着诡谲阴冷的气息。自从见了他们两人,他便一直觉得心绪不宁。
昨日,听晴欢说,丈人与大鄢国太子、国师等三人在书房里商量事情,足足待了好半天;可丈人却没跟他提及任何有关双方商谈的内容。
令他困扰的另一件事是,玄歌会喜欢大鄢国太子吗?如果她不愿嫁与鄢闾,自己该怎么帮她?
苍衣见他脸色沉凝,挑眉问道:「稷爷究竟在担心什么?」
稷匡迟疑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尽管心里不安,但他终究没把内心担忧的事说出;或许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明白他有所保留,苍衣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追问。而后起身道:「药快凉了,我该给二姑娘送去了。」
话毕,端起药碗走向屋前,留稷匡一人在灶房里继续伤神。
第七章
「苍公子,还要多久我的病才能完全好起来?」
这一日早上,喝完药汤后,管玄歌随即开口问道。虽说这药汤的味道她多少也习惯了,但那股熟悉的血腥味依旧教她忍不住皱眉。
「二姑娘可是急着想离开这里?」苍衣不答反问。
「我……」管玄歌微愣了下。不,她并不想要离开这里。住在梅林养病的这段时间是她自懂事以来感觉最无忧最快乐的日子,只是……这几日只要一面对他,她便会想起那一夜他怪异的眼神和话语,然后心口又无端地紧促了下,失去原来平稳的律动。不知怎地,这让她愈来愈不敢与他对视,伯胸间又传来那陌生的、教人无措的莫名悸动。
「二姑娘想回村子里吗?」苍衣又问,眸光直锁住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