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以手掩起笔记本,脸蛋微热。「不是的,我只是画好玩的。」
「我爸爸也很喜欢画画耶。他有时候会带我去他的画室,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他画水果,他会教我颜色啦、光线啦、比例啦,可是我都听不懂,结果他还没画完,我就把他要画的西瓜吃完了。」
吴嘉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会不高兴的。」
萧昱飞也很开心地说:「他不会不高兴。他只要躲到他的画室里,心情就会变好,再拿起画笔涂来涂去,就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了。」
她联想到那间空旷而凌乱的画室,可她又记得他住在南部,所以那应该不是他爸爸的画室……这么说来,他家亲戚都喜欢画画喽?
「画图……其实满不错的。」她由衷地说。
「是啊,人家是用相机写日记,妳倒是用画笔写日记。相机喀嚓一下子,就留下了瞬间画面,定型了,不能改变了;换作是画画,就可以慢慢将情绪和感觉画进去,所以画出来的不只是风景或静物,也是画家的情感。」
她转头望向他,心底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被碰触到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画,她只是在心情烦闷时,会拿起铅笔找个东西描绘一番;而参加登山社是为了看更高的天空,但她又不习惯和别人打成一片,于是只好在空闲时候拿了笔记本画风景。
在画出云朵的线条时,她是否也想化作一朵四处飘荡的云?当她描出雨后山壁冲泄而下的瀑布时,她是否也想尽情挥洒水花?而在试图抓住飞鸟的背影时,她是否也想跟着自由自在地在天际翱翔?
是否……在画面的空白处,她还能添上几笔她隐藏的梦想?
她打开了笔记本,盯着尚未完成的绘图,心中一再地琢磨。
萧昱飞见她表情似乎有些迷惘,忙笑说:「哈,那些话都是我爸爸说的,我哪懂这么多画画的道理。」
「学长,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一切。
他抓了抓头发,侧头想了一下。「大概像我爸爸一样当个公务员吧。」
「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我有很大材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长得比较大只而已。」
她又笑了出来,随即神色有些扭捏地说:「我是感觉学长……嗯,满聪明的,会读书,又会玩,应该能做很多大事情。」
「哦?」他望向她微红的脸蛋,那眉清目秀中透着一抹青涩,长长的睫毛彷佛不知所措地眨动着--这样一个单纯安静又害羞的女孩,他还是不能和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劲歌热舞女郎画上等号。
他笑着问她说:「那妳说,什么是大事情?」
「嗯,譬如说,有很大的成就,或是有很大的事业。」
「妳是说像那些大老板一样,整天忙得像条狗一样,一刻也停不下来,然后赚很多钱?Oh!No!我这个人啊,从小就立志要吃喝玩乐过一生。」
「不工作赚钱了?」她有些吃惊。
他爽朗大笑。「工作也是生命的一部分,钱当然还是要赚,可是赚了钱要做什么?总不成忙了一辈子,留下一堆财产就说拜拜了吧?那可便宜了等着课遗产税的国税局了,还不如好好给他活得用力一点。」
「活得用力?」她不解地复述他的话。
「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快快乐乐的,这就是了。」
她有些明了了,就是像他现在这样热情有力地过上每一天吗?
他愈说愈兴高采烈。「妳念将进酒给我听过,我后来去翻唐诗三百首,又重新背了一遍。原来里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就是那个意思啦,所以妳应该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她什么时候念将进酒给他听了?面对那张突然靠过来的俊朗脸孔,她一时心跳停止,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赶忙站起身子,也不管她就坐在下面,就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尘。「哎呀,我得回去营地准备今天的晚餐了。」
「我也回去帮忙。」
「没关系,好不容易爬到这么高,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妳继续画。」他咧出笑容,跟她挤挤眼睛。「而且啊,我对自己的野炊手艺很有信心,我一定得抢先煮好几道菜,免得那些女生回来抢着当大厨,我们又得吃盐巴面或是黑猪肉--烧成黑炭的猪肉。」
面对那张开朗的大男孩笑脸,吴嘉璇非常明白一件事--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他和她聊天,真的只是一视同仁、单纯过来闲扯淡罢了,她不必想太多,也没必要去想。
可她怎能不想呢?她将笔记本翻回第一页,那里画有一个撑着拖把抹地的大男孩,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浑身散发着阳光气息。
她直直瞅着他的背影走回营地,又拿起铅笔画了起来。
第三章
夏日夜晚,暑气蒸人,登山社举行期末最后一次聚会。
吴嘉璇静静地坐在教室角落,本来还认真听着台上的报告,后来觉得无聊,便从背包拿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页,开始画起了天花板的日光灯。
「喂喂,大家坐好啊!」台上的萧昱飞忙着统筹秩序。「现在开票了,阿昌,过来唱票。」
吴嘉璇停下笔,抬头望向始终活力充沛、笑容开朗的他。
只需看一眼,她就可以将他脸部的线条记得一清二楚。好比眼睛是镜头,心则是底片;但她不会立即冲洗出照片,而是像他说的,慢慢地将她的感觉放进去,再一点一滴地完成她的秘密相簿……
她低下头,继续描绘教室里头的课桌椅,心中蓦然感到些许失落。她的大一新鲜人生涯即将结束,而载满登山社活动的笔记本也迈入尾声,或许……她一直偷偷编写的童话故事也该结束了。
啪一声,铅笔尖折断,笔头弹跳了出去。
「咦!笔断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惊讶地转头,萧昱飞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旁边,指着她的铅笔。
「削一削就好。」吴嘉璇克制住心跳的感觉,从笔袋里拿出小刀。
「借我削削好吗?」
她一时愣住,不知该不该将铅笔和小刀递给他。
「我小时候削过铅笔,后来用原子笔,就没削过了。」萧昱飞跃跃欲试地说:「刚好借妳的铅笔来重温旧梦。」
「喔。」她没有异议。
可是,看他拿着小刀削下一块块木屑,又洒了满桌子的铅笔末时,她不得不拿出一张面纸,再撕下一张计算纸。
「学长,你垫在这上面削,不然会割伤桌面,这铅笔屑我擦一下。」
「对喔,我怎么没想到?差点破坏公物了。」
她不难发现,他很多时候面面俱到、思虑周密,但有时候又显得不拘小节、粗心大意--不知道他会不会忘记女朋友的生日喔……
啪!一截铅笔头弹到她的桌上,打断她的思绪。
「啊,又断了!」萧昱飞拿起铅笔瞧了瞧,望着断裂的笔头。「这是画家专用的那种2B还是6B铅笔吗?」
「不是,这只是普通铅笔而已。」她淡淡解释着。「学长,谢谢你,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削就好。」
「借一下啦。」他很坚持地握住小刀,将钝掉的笔头抵在计算纸上,又开始削下黑色的细末,边削边说道:「小时候我做功课,我爸爸就坐在旁边帮我削铅笔,他每枝都削得又尖又漂亮,摆在铅笔盒里面十分好看,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很羡慕我哩。」
「你也想削出像你爸爸那样的铅笔?」
「试试看喽。」他朝她一笑,又专注地削下一片木屑。
爸爸坐在小男孩旁边削铅笔--那是怎样的一幅温馨画面?
记忆翻现,当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会坐在她身边,看她用彩色笔涂鸭,画完了再将她抱起来放在膝头上,说她以后一定是个大画家。
她还记得爸爸那大大的笑脸,还有坐上去软软的大肚皮……
她声音有些落寞。「你爸爸会教你画画,也会帮你削铅笔,他陪着你长大,一定是个很好的爸爸。」
「啊?」萧昱飞一时语塞,这个爸爸不是那个爸爸啊。
但他又要如何向她解释清楚呢?他的身世实在有点给他复杂耶。
他无法回答,只好朝她笑一笑了。
吴嘉璇心头猛地一跳!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是那爽朗如阳光的笑容却已经回答了她所有的疑问。
也许就是因为有一个好爸爸,才能教出这么一个身心健康的大男孩吧。
「萧昱飞,该你发表『遗言』了!」台上的阿昌大叫着。
「哎呀!」萧昱飞赶忙将铅笔和小刀丢还给她。「不好意思,我待会儿再帮妳削。」说完立刻飞快地跑上讲台,朝大家弯个九十度的大鞠躬。
「哇!总算改选完毕,本人滥竽充数当了一年社长,终于整垮登山社,早就愧疚得无话可说了,还是赶快下台一鞠躬吧!」
「恭祝昱飞社长寿终正寝,真是可喜可贺,大家饮一杯啦!」好事者当然乐得起哄,立刻从桌底搬出两箱啤酒。
「哇呵!有好康的!」见到啤酒,众男生眼睛都亮了。
期末聚会来到高潮时刻,大家纷纷起身抢开啤酒,个个兴高采烈。
「故社长,祝你安享晚年,乎干啦!」铝罐撞击声此起彼落。
「感恩啦!」萧昱飞来者不拒,来一个同学,喝一口啤酒,跟着大伙儿打屁,眼睛一转,忽然大叫一声:「未成年者,请勿饮酒!」
好几个猛灌啤酒的大一毛头小子差点喷出来,而吴嘉璇伸向啤酒罐的手也僵在半空中--她才满刚十九岁。
萧昱飞又笑咪咪地说:「酒量好的不在此限,或者是喝醉了,有人可以扛你回去的话,也请尽量喝。」
毛头小子们欢呼一声,又继续干杯,吴嘉璇也放胆拿了一罐啤酒回到座位,打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小口。
冰冰凉凉的,有些苦涩,好像比她在新生舞会时喝的还要苦。
她将旁边桌面的铅笔屑收拾干净,因为她知道,他绝对不会记得要回来帮她削好铅笔的。
她再拿起那枝削得肥肥短短的钝头铅笔,放在指间里细细摩挲。
「昱飞学长!」一大群女生围拢到讲台前,嘻嘻哈哈地说:「我们暑假要去南部玩,可以去找你吗?」
萧昱飞豪爽地说:「当然可以了,只要妳们不怕地板硬,欢迎来我家打地铺。」
「没关系。太好了!」女孩们兴奋极了。「那你要带我们去玩喔。」
「当然没问题!可是我要打工,只有周末才有空,其它时间就只好请大家自己想办法去玩了。」
「学长,你好像要去你爸爸那儿打工?哇!你是小开耶!」
「不是啦,我爸爸是公务员,是他们县政府有暑期工读生的名额,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不定是跟着垃圾车出去收垃圾。」
「这……」跟想象中的总裁的儿子差太多了吧?
萧昱飞趁机问道:「期末考后要去爬南湖大山,妳们去不去?」
「呜,又是三千公尺的大山?救命啊……」
所有的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得不亦乐乎,整间教室气氛闹烘烘的。
他身边永远围绕着活泼可爱的花蝴蝶,而她却是永远在远处旁观。
吴嘉璇折起小刀,将手中的钝头铅笔放进了笔袋里,再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到袋子,拎着喝了一口的啤酒罐,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阶梯边,这才发现外头下着毛毛细雨。她左手握着啤酒罐,右手打开袋子拿伞,还得设法不让折迭伞以开花的形式打开。
「吴嘉璇,等一下!」
一声雷吼在身后响起,吓得她忙乱的双手不知往哪里摆,于是--雨伞落地,袋子也顺着阶梯摔下去,滚出了书本、笔记、笔袋、证件、钱包、钥匙等一堆杂物,而她的左手却仍稳稳地握住啤酒罐,没有洒出一滴酒。
「给我。」萧昱飞出现在她身后,脸色严肃地说:「那个。」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握住冰啤酒罐的掌心已经热了起来。
「妳怎么喝酒了?有没有醉?还好我瞄到妳拿啤酒出来,不然万一醉倒了,又出事情怎么办?不是每次都可以遇到我来救妳的。」
「我……」一连串的质问让她抬不起头来。
「好了,给我。」他将啤酒拿了过去,放在栏杆边,再跳下阶梯,火速地帮她捡拾散落一地的东西。「下雨了,赶快收拾好。」
她默默地蹲了下去,先捡起袋子,再捡起钥匙放到袋子里,还想再捡,眼前就已经递来一堆书和杂物。
「来,雨伞也给妳。」他将雨伞打开,看她将东西收到袋子里。
「谢谢。」她始终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
「妳没醉吧?会不会头晕?要不要我送妳出去搭车?」
「不用了,谢谢学长。」她抢过雨伞,几乎是以跑百米的速度跑掉。
萧昱飞望着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蓦地一惊,刚刚她的声音好像怪怪的,而且眼眶也好像红红的……
糟糕!她哭了吗?他是不是太凶了?
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唉!就算他心急她会出事,担心得不得了,可她没事就好,他又凶什么凶啊?
右脚好像踢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赶忙从楼梯缝里挖出一本笔记本。
「哎呀!」他忙拍了拍上头的几滴雨水,正想追出去还她,又见雨势大了些,他怕淋湿她的笔记本,立即转回教室打算借一把伞。
他顺手翻了开来。也不知道是她哪一科的笔记,快期末考了,他得赶快还她才行,免得耽误了她的功课。
才打开第一页,他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中,两眼发直,再也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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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不见了笔记本,吴嘉璇彻夜提心吊胆,辗转难眠,即使隔天一大早没有课,她还是跑回学校寻找。
好像是两人约好了时间,她竟然看到萧昱飞坐在走廊的阶梯上。
「早啊。」
「啊,学长早。」她的脸蛋胀热。
「还妳。」他递给她一个纸袋,微笑说:「妳的笔记。」
完了!怎么会被他捡去了?!她立刻低下头,看也不敢看他,一颗心猛烈剧跳,只怕再跳快一点的话,她就要撑不住昏倒了。
萧昱飞也是看看天空、瞄瞄树木,就是不敢看她。「嘿!昨天掉在这楼梯缝里,后来被我捡到。这是你们法律系的笔记吧?我也没翻,反正一定看不懂的,想说快考试了,就赶快找个袋子帮妳保管好,就算妳今天早上不过来找,我也会送到妳教室还妳的。」
他的话很长,好像试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吴嘉璇的心已经完全慌乱,只觉得他说得十分合理,立刻就接受了他的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