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手上这杯,嗯……味道浓了点、也稍微苦了点,应该是炭烧味厚重的纯曼特宁吧?
这倒是挺难得的,从她成为忠实顾客一年多以来,老板从未弄错过她的口味,即使周末店里客满,他也总能牢记每个熟客的喜好,从容不迫地煮好所有客人的咖啡。
正当她好奇地研究着到底是自己味觉失灵还是老板失手时,只见原本躲在角落讲手机的老板突然对她瞪大了眼,一个箭步跨来,伸手想拦下她的杯子。
莫名其妙,只不过是口味弄错了而已,紧张什么,干嘛一副她喝了农药似的表情,真是爱大惊小怪!
卓晴韵仍然小口轻啜着杯里的咖啡,专心分辨味道的差异,老板见状,对着手机匆匆交代几句就迅速挂断。
「晴韵,妳--」一急反而话都梗住了。
「我什么?我很好啊!」她挑眉打量老板奇怪的反应。
「喔,你是发现自己煮错了是不是?没关系啦,曼特宁跟曼巴也没差很多,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真是,这老板该不会是处女座的吧?龟毛的完美主义,丝毫容不得一点失误来损伤他的专业自尊。
老板翻了个白眼,很无力地说:「我没有煮错,是妳喝错了。」
啥?
她解读着耳中的乱码,「呃,你是说……」
「妳喝错了。」
「我喝错?可是这杯真的很不像曼巴,我又没感冒,味觉应该是正常的,老板你不要碍于面子硬拗,反正我又不会说出去……」
「我是说--妳、喝、错、杯、了!」这个傻女,神经是麻绳编的吗?
大滴冷汗从卓晴韵的后脑勺一路滑到背上。
「老、老板,你是说……这杯不是我的?」不会吧?!
「那、那是谁--」头顶一道闪电,她突然顿悟,很僵硬地转向左边,偷觎着另一端始终沉默的客人。
对方也抬起头来,优闲地观赏面前这两个人的表情,彷佛一切事不关己。
「老弟,有个糊涂鬼把你的咖啡嗑掉了,节哀顺变啊。」老板耸耸肩。
「对不起,我以为那杯是我的……」天啊!她真想夺门而出。
「晴韵,重点不是那个,喝掉没什么,再煮就好了,问题是那个杯子……」老板很尴尬地咽了下口水,「杯子是他用过的。」
空气顿时凝结住。
吧台这一隅,剎那问彷佛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无言的三人表情各异,如蜡像般静止,彷佛正有一束聚光灯照在他们身上。
卓晴韵低头看看那杯无辜的咖啡,突然感到胃一阵翻搅,赶紧抽张纸巾捂住嘴,慌忙地想寻找「消毒工具」,直到她反应过来,才对上两双直盯着她的眼睛。
「要不要去催吐?还是妳想去挂急诊打预防针?」左边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语气充满了嘲讽。
「放心,我很确定自己不是口蹄疫或禽流感的带原者。」
她撇撇嘴,虽然刚才的举动不太礼貌,毕竟是自己要白痴喝错了,但对方的态度也真是令人不舒服。
「老板,你没事干嘛把杯子放在中间啊?又不说是谁的!」恼羞成怒的结果,就是找人开炮。
「还有,这位先生你也很奇怪,既然是你的杯子,那你怎么不讲呢?知道我喝错了,居然还视若无睹!」想想还真是莫名其妙。
向儒挑了挑眉,兴味盎然地观察着眼前如机关枪般骂得脸不红、气不喘的悍女,她有一双很黑、很亮的大眼,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固执。
说起来他才应该是这个乌龙事件的受害者吧,怎么现在反而给人骂好玩的?
他得阻止她再扫射下去,滥杀无辜。
「刚才妳迫不及待就拿去喝,看妳那么专注的样子,我想作人也别太小气,没关系,我不介意,真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其实他刚才只注意在看相片,根本没发现咖啡的事,但是眼前这女子的反应,让他忍不住想糗她一下。
卓晴韵一时之间作不出任何回应,只能僵在原地,瞇起眼睛看着这个外型俊秀、衣着高级的男子。
瞧他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却是个爱损人的刻薄鬼!哼,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这种人她最反感了。
要酸大家来酸啊,怕你不成?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这位水仙花先生,看来你有被仰慕妄想症。」不用到厕所催吐,她现在就够恶心了。
老板看场面有些一尴尬,赶紧开口打圆场。
「好了好了,别再争论下去,反正已经喝了就算了,就怪我不该接电话,都是我的错可以吧?」
唉,老板难为,看他多么委曲求全啊!
「本来就是你的错!」两人突然异口同声地看向罪魁祸首。
这这这,他招谁惹谁了啊?
想辩驳几句,又被眼前一男一女犀利的目光给瞪得出不了声,只好将满腹的心酸泪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说到电话,刚才本来要跟向老弟讲的事情居然差点忘了。
「老弟,你亲爱的朱丽亚小姐今天不来了。」
「什么?」
「她不来?」
这两人又同时叫出口。奇怪,他们默契怎么这么好?
卓晴韵瞥了向儒一眼,随即拿起背包。
「既然今天没有表演,那我先回去了,老板拜拜啦!」她转身快步离去。
「咖啡果然是上火的东西,喝多了脾气会暴躁。」向儒看着门口那抹俐落的身影,微笑说道。
「喂,脾气好不好是先天个性跟后天修养的问题,少『牵拖』到咖啡上。」
瞧,他就是最好的例子,开了这么多年咖啡店下来,他只有愈变愈成熟圆融呢。
「晴韵一向心直口快,大剌刺的,你别跟她计较。」
「我没那么小心眼。」也没那么无聊,这种事一过他就忘了,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吧,她为什么请假?明知道我要来,不是如她所愿吗?」这正是他此行回台湾的主要目的。
「她的确等你们很久了。」这几次演唱还总是心不在焉,常常望着门口发呆。
「就因为等了很久,突然要见面,所以需要一点心理准备吧。」
「准备?需要准备的是我们吧?我们都不怕了,她怕什么?况且今天只有我来。」
「或许就因为只有你来,她才更犹豫吧。其实先跟你单独见面也好,我已经劝过她了。」
「无所谓,反正我还会来报到,总要碰面的,看她哪时高兴了,我等她。」他靠在椅背上凝视炉火的青蓝焰心,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老板看着双眉微敛的向儒,露出同情的微笑,他自己也正在伤脑筋,等下要怎么跟满座的客人解释呢。
第三章
星期三下午,寰宇传了一份资料过来。
难得这家践不拉几的大牌公司这么贴心周到,访问定在七月底,距离现在还有两个星期,就主动帮她节省时间。
哈,那是他们不知道她对SR早已下过许多功夫研究了。
不过,毕竟是「官方」档案,有些珍贵的第一手消息,果然不是平常那些网路八卦比得上的--虽然这份简介也真是够「简」的了,才一张A4纸。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想趁热看完这张比圣旨还重要的传真。
嗯……SR的曲风,这个她很熟了。
嗯……SR的作品年表、合作过的对象,这些她早就倒背如流了。
嗯……
什、什么?!
SR……SR是男的?
「她」竟然是个男的?
怎、么、会?!
从她迷上SR的歌以来,她一直一直想象是一名长发飘逸如天仙下凡的气质钢琴美女,用她纤细柔白的手指在琴键上轻快飞舞,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梦幻画面啊!
她还满心期待有一天能现场聆听「她」的演奏呢。
老天,她受到打击了。
当然,她没有无知到以为世上弹钢琴的都是女人,她也知道古今中外有名的音乐家以男性居多;但是,对她而言,只要提到弹钢琴的男人,脑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怎么也称不上美观的身影--印象中的男性作曲者,外型往往跟音乐造诣是两回事,总是跌破听众的眼镜。
唉,幻灭是成长的开始,做这行就是要心脏够强,别人总是羡慕她可以见到许多不易亲近的偶像和知名人物,殊不知那种一再受到打击的辛酸啊。
收拾起散落的心灵碎片,继续把资料看完。
SR长年定居美国?
这可奇了,看来之前那些传闻真的都不是真的。老实说,她还真没想过SR根本不在台湾。
SR今年三十二岁?
啊,不但是个男的,还年过三十,看来广大的学生族群会更想哭。
不不不,她并没有藐视男性的音乐实力与才华,她当然还是会继续支持好音乐、继续收藏SR的每一首好歌、继续期待他的新作品。
只是再也不会想近距离看他弹钢琴了。
「嘿,晴韵,要不要一起走?」
一串小芭蕉搭上她的肩膀。
不用抬头,光听声音,不,光凭气息就可以知道来者正是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表姊。
「妳先回去吧,我还没忙完。」
正准备收起手上的传真纸,就被芭蕉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走。
难怪表姊夫都说表姊是迅猛龙。
「我听说了,妳要访问那个『藏镜人』对不对?」
好贼的笑容,姊妹一场,卓晴韵知道这表情准没好事。
「别打歪主意了,人家是深居简出、行事低调的创作人,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
表姊妹同在一家公司做事不知究竟是好是坏,虽然亲戚都说这样有个照应,但是她总有种与狼共舞的感觉,尤其她亲爱的表姊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八卦周刊「东娱乐」的记者,也就是世人俗称的狗仔队。
老实说,她真的觉得表姊是天生注定要吃这行饭的。大她两岁的表姊,从小就有着不寻常的好奇心,不但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还老爱问些奇怪的问题,阿姨常感叹,说她念书怎么就没这么大的毅力。
每次大人们关在房里低声谈论的事,隔天就会传遍街头巷尾,所以表姊也是她们这群小孩中体力最好、跑得最快的--因为三天两头就会被阿姨跟姨丈追着打。
虽然这份工作常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她们姊妹俩的感情依然不受影响。说实在的,表姊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今年已年届二十七的她,明明是个结婚三年的「熟女」少妇,外型却仍像学生般清新可爱,娇小的个子,还有圆圆的脸、圆圆的手,一头俏丽的短发,再加上爱笑的爽朗性格,让人想气也气不起来。
相较之下,她自己惹火人的本事还真是高明多了,要是两个人对调工作,她一定会在三天之内被活活砍死。
「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要不是有我们这些正义使者冒死揭发真相,读者们也不会知道那些公众人物不为人知的黑暗面。本单位的最高宗旨就是--人性本恶,人人都有嫌疑。」
真敢讲啊,瞧她自负的咧!
说得好像自己是为了社会、为了公理才挺身而出,还一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模样,以为人家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进这一行的吗?
这个幕后秘辛,表姊一直要她守口如瓶,深怕传出去被笑死。的确,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觉得好笑得离谱。
她亲爱的表姊是商专毕业的,当初之所以能进入编辑部,除了上级看中她锲而不舍的扒粪潜力之外,据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名字叫「于乐」。那个面试的主考官一看到姓名栏,认为她连名字都这么有「娱乐」效果,简直是天生要作传播的,舍她其谁,当下就录取了。
多荒谬!这个莫名其妙的录取原因,让她每次想起来都会喷饭。
后来她进了第二编辑组,表姊竟然问她是不是因为她的名字叫「晴韵」,问得她一脸黑线--虽然她其实也偷偷怀疑过那些无厘头的主管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说这位正气凛然、明察秋毫的飞天小女警于乐大姊大,妳会不会觉得与其挖掘一个不存在的绯闻内幕,还不如回家跟表姊夫好好培养感情,把满腔热血用来增产报国,努力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要来得实际多了?」自己的家务事晾着不解决,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好个晴丫头,竟敢拿这事儿来亏我。」明知道她每个周末随先生回家,都疲于应付公婆的殷殷询问和渴盼的眼神。
「反正我跟妳表姊夫说好了,一切顺其自然。倒是妳啊,都二十五了,还在高唱妳的大女人独身主义,不结婚也无妨,至少交个男友来瞧瞧嘛!」
跟她每天面对的那些精采八卦比起来,表妹简直像个清教徒,工作、音乐、咖啡,在她的生活中除了这三大要素,似乎没什么好提的了。唉,都不懂得抓住女人宝贵的青春。
那年在婚礼上,她还故意把捧花对准晴韵丢过去,想将好运藉由花束传递给她,真心祝福她也能天赐良缘。谁知道这女人眼看花到临头了,竟然使出毕生功力来个瞬间移动,跳得比谁都快、都远,白白辜负了新娘子的一片好意,还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看着众家单身女郎上演肉搏战,气得她差点不顾形象地拔起高跟鞋丢过去。
「就是都已经二十五了,才不会像小女生一样满脑子是粉红色肥皂泡泡。爱情可有可无,少了音乐才叫作人生空虚。」
干嘛边搭着她的肩膀边摇头,一副她没救了的样子?
「话题怎么又转到我这儿来,该不会是我老妈派妳来卧底的吧?」
卓晴韵瞇起眼,怀疑地审视眼前这张写满同情的圆圆脸。
「妳想太多了,阿姨现在的生活比妳还精采,才懒得管妳这滞销的老处女咧!」哼哼,礼尚往来,谁叫这臭丫头不懂得尊敬长辈。
「好啦,不跟妳哈拉了,我要听从妳良心的建议,回去享受闺房情趣喽,拜!」
「快滚吧妳!」卓晴韵笑瞪着离去的娇小背影,随即又转头面对电脑萤幕。
加班加班加班,正事要紧。
「对了。」
背后突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妳这妖孽还真是阴魂不散耶!」怎么打完卡又绕回来了?
「我刚才看到了喔,妳的SR是个男的对不对?」
笑得真恶心!SR就算是人妖也不干她的事。
「然后呢?」什么「她的」SR,少来!
「然后啊,既然妳这么仰慕他,就要把握难得的机会向他表白,骗也要骗到手。」
然后,嘿嘿,这条独家就非她莫属了。
「神经啊妳,异想天开。」她是喜欢他的歌,又不是暗恋他的人。
「是吗?就不要来个宇宙无敌超级霹雳大帅哥,到时煞得妳两眼冒金星,口水都来不及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