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当没听到,抹完药,拿出纱布,很专注、很慎重地绕上一层,又一层,再一层,还一层——
他在心里数着她到底捆了几圈,看着手上厚厚的纱布,连他都怀疑,他到底是骨折、重度伤残,还是肌肉组织严重坏死?
呆呆看着疑似重大伤残、令他觉得全然陌生的手三十秒后,他愕然失笑。
“茗茗,我这只是轻微烫伤。”很轻微、很轻微的轻度烫?呃,其实他觉得连“伤”这个字眼都不必动用到。
“可是烫伤就会起水泡,起水泡就会破皮,破皮就会细菌感染,然后、然后你知道吗?细菌感染是很严重的一件事,你没看新闻吗?很多人就是这样,小伤口轻忽大意,最后造成蜂窝性组织炎,然后要截肢……”说到最后,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蓄起水气。
“截、截肢?!”他被刚入口的咖啡呛了好几下。
他不过小小被热水烫了一下,就要截肢?
他呛咳着,哭笑不得。
她的样子……好像快哭了,眼泪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滚出眼眶。
“好好好,茗茗说怎样就是怎样,我包着好不好?茗茗不要担心。”
“真的吗?”眨眨眼,再三确认。
“真的真的!”她爱怎么包就怎么包,就算她现在打算将他的手打上石膏,他也绝对不敢有第二句话。
她总算放心地露出微笑。“那我明天来帮你换药?”
“换药”耶!她大小姐居然用到“换药”这两个字。
“是是是。”不敢忤逆皇太后懿旨。“那现在,你允许我用手拿课本,教你一点点、一点点的微积分吗?”
就算被截肢,他也不想再看到她被当了。
“那你不要太勉强,手痛的话要说哦。”
“好。”他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口气应允。
这段时间,她只要没课,几乎都是待在这里,让他帮她恶补课业,抓重点让她读,能教会多少算多少,拚老命把她的成绩拉上来,免得……老是拿那种让人想不当她都为难的分数。
教到一个段落,他看看时间,该去接女儿下课了,依照往常惯例,顺口问她:“晚上一起吃饭?”
意外的是,她回绝了。“今天不行,和同学约好吃饭。”
收拾桌面的手一顿。“那位蛋糕同志?”
她呵呵轻笑。“对呀,他说他不太会追女生,要我教他。”
教个头!人家这是声东击西,醉翁之意不在酒。
贺品遥张了张口,却选择不说破。
不论如何,人家也算用心良苦,追求诚意十足了,茗茗有交朋友的权利,什么人适合她,该由她自己亲身去体验、摸索,然后自行决定要或不要,旁人其实没资格多嘴。
感情的路,不就是如此吗?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那好吧,祝你晚餐愉快。我要去接小茗茗,要送你一程吗?”
她摇头。“同学会来载我。”
他们一起下楼,他陪她在校门口等,看着她上同学的车,才放心离开。
开车前往幼稚园的途中,总觉得不太对劲,像遗忘了什么。
瞥向驾驶座右侧,空荡荡的座位,一丝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只一刹那,又消失无踪。
也许是太静了。
习惯了这段路程有她相伴,突然间耳边少了清甜笑语,感觉格外地寂静。
他扭开音响,让广播节目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柔美嗓音,填补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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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师,你手怎么了?”
一个上午以来,他至少收到一百句以上类似的问候。
这真是个高难度的问题!他也想知道,他的手到底是怎么了?不过是倒个水,居然就被列入伤残人士的行列?
一句句怜悯关怀的慰问、一双双看重残伤患的眼神,令他想解释也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刚刚由教室回来时,学生还自告奋勇帮他拿课本——注解一下,那本书前后加起来只有两百五十三页,加上封面、封底,了不起给它两百五十七页!
能怪人家这样看待他吗?盯着被密密包裹住的右手掌,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他真的可以拆掉它的,可是……这总是茗茗的心意,她那么关心他,并且认定他一定会伤口感染,然后恶化……他如果不包着,她会寝食难安,放不下心。
想起她一圈圈缠上去时,表情那么认真专注,最后还不忘在上面打个漂亮的蝴蝶结,简直高贵美观,大方又不失典雅,他差点要站起来为她鼓掌表达敬意,还建议她需不需要别个别针什么的,看起来会更有造型……
结果,隔天早上她就真的找来一只造型可爱的米老鼠别针。
想到这里,他苦中作乐地笑叹,想拆也拆不下手。
所以,他真的就忍着不便,洗澡时不敢拆,十五分钟可以搞定的澡洗了超过半个小时;拿粉笔时不敢拆,一辈子写字没那么丑过;吃饭穿衣睡觉不敢拆,连他女儿看了都想喂他吃饭……就这样让那层碍事的纱布跟了他一个礼拜——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米老鼠别针。
连他都觉得这种行为很可笑,但是看到她不必去担心什么蜂窝性组织炎……好吧,他催眠自己,要由衷感谢她帮他保住了右手,免去截肢的风险。
他低低轻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米老鼠别针。自从拆掉纱布后,这个别针就一直放在他这里。
其实不只别针,他的家里、车上,都有她遗留下来的物品,外套、发夹、耳环、手表、课本、笔记、唇膏……林林总总,大大小小都有,他家甚至有她专用的拖鞋,茶杯,每个角落都有她存在的痕迹,她已经不像客人,而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前两天,问她下个月咏茗生日那天有没有空?他想,女儿会希望有她参与的。
她连想都没有,直接回他:“要,我要去!小茗茗的五岁生日耶!我很想、很想、很想、很想陪小茗茗过生日哦!”
这是她的惯性用词,当她真心期待某件事情时,就会用“很想、很想”这类的强调用语,这次还连用了两回。
“好,我们会等你的。”他用微笑安抚她。
第六章
有句话说,百密总有一疏,任何事都有意外。
约好一起过小茗茗五岁生日的一个礼拜后,发生了一件意外,而这件意外,对相处融洽到近乎一家人的三人,造成史无前例的冲击。
那是一个炎热的天气,空气中的高温,闷热得让人心浮气躁,每个人最想做的事,莫过于冲到冰店,吃碗清凉消暑的芒果冰。
幼稚园的老师有事,下午停课半天,贺品遥有课走不开,言子茗自告奋勇去接她,临走前他依照惯例,不忘叮咛两句:“别到处乱跑,赶快回家去,还有,不准又吃那些没营养的垃圾食物……”
“知道啦!”她挥挥手,步伐轻快地转身,而他只来得及在背后猛摇头。
想也知道,她一定又左耳进右耳出,和女儿串通起来,阳奉阴违。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说话愈来愈没地位了。
说归说,把女儿交给言子茗,他其实很放心。子茗虽然稚气未脱,平时有点小迷糊,偶尔也会和女儿联合起来胡闹,但是她在照顾咏茗上,可从来都不马虎,心思之细密,连孩子的爹都自叹不如。
大约三点半左右,他上课上到一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瞄了一眼来电名字,心里正觉得奇怪,茗茗有事几乎都是传简讯居多,尤其知道他在上课,更是不可能在这时候打扰他……
心知有异,他向学生致歉,到一旁接听。“喂,茗茗,什么事?”
“贺、贺大哥,你快来……”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慌乱、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茗茗,你现在在家吗?”
“不是,我在……医院。”
他心头一凛。“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咏茗……”
接下来她又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后来他挂上电话,向学生说明家中有事,改天再补课后,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一找到她便问:“现在情况怎么样?咏茗呢?”
“在……急诊,医生还在检查。”言子茗猛擦眼泪。“医生说,要办住院手续,我不是家属,也没有她的身分证件,所以、所以……”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好无助、好害怕,一看到他来,急忙攀附着,寻求依靠。
“好,我知道了,我去办住院手续。”左脚跨出一步,低头看着被揪紧的衣袖。“茗茗,放手。”
她迟疑了下,才一根根地松开手指头。
等他办完住院手续回来,她整个人缩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纤细的双肩隐隐颤动,脆弱的神情,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他叹气,走上前去。“怎么回事?她早上还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去接她的时候,也还好好的……我们去吃卤味、热狗,还喝掉两杯柳橙汁……后来天气很热,又跑去吃了一碗刨冰……晚一点的时候,就发现咏茗开始发烧,上吐下泻……医生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
她每讲一句,他眉头就皱上几分,听完后头更痛。“我不是叫你别让她吃那些有的没的吗?”
夏季是肠病毒的高峰期,外面的食物不晓得干不干净,吃任何东西都要小心,他讲几百遍了,都没有人给他听进去!
“我、我……”她哑口无言,无话可驳。
是她的错,本来就是她的错,贺大哥那么信任她,把咏茗交给她,她却照顾成这样,有负所托,他怪她是应该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连她也好气自己,都是她不听贺大哥的话,才会变成这样,是她害了咏茗。
她愈想愈难过,泪水更是泛滥得不可收拾。
“拜托你,茗茗,不要再哭了,让我安静一下好吗?”眼睛肿成这样,也不晓得哭多久了。“咏茗现在的情况还不知道,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吗?”
他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分神照顾她了。
“我……”她愕然,张大了伤心的泪眸。
她……又造成他的困扰了……
是啊,她好没用,一直都只是他的负担,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妨碍他,害他更加心烦……
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泪水不听话地拚命从眼眶里掉出来,却不敢再哭出声,怕为他带来困扰。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护士出来又进去,拿了一张纸要他签,他们交谈了什么,她听不清楚,目前情况如何,也不敢问、不敢打扰他,怕又碍手碍脚成为他的麻烦……
然后,她看到医生走出来,看到贺大哥松了一口气,疲惫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这个意思……应该是没事了吧?
这样……她就放心了。
她抹抹泪,由椅子上站起来,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出声打扰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医院。
回到家,坐在客厅的言立冬,看见她那双肿得像鬼的眼眸,急忙问:“宝贝,你发生什么事了?”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中,不由分说地放声大哭,吓坏了言立冬。
“怎么了?怎么了?考试又考不好了吗?哪出连续剧又有死人了?还是你养的电子鸡又死掉了?”大脑连思考都不必,直觉由记忆库中搜寻出她最常见的哭泣情况。
她只是哭,用力摇头。
“那是你那个见鬼的贺大哥这次打算移民到火星去住?”说到“贺大哥”三个字,口气还有点酸,不是滋味得很。记得五年多前那一次,女儿哭得可惨了。
话再说回来,自从那小子回来后,女儿就移情别恋了,回家吃饭、和他相处的时间少了足足一半,他积怨已深,不爽贺品遥很久了!
小鬼头没娘疼关他女儿屁事?为什么茗茗该去陪她玩?那当老子的孤床冷被没老婆,茗茗要不要陪他睡啊?别笑死人了!
怎么就没人同情他言立冬没女儿陪?想他孤单老人每天盼着女儿回家陪他吃饭,也是很可怜、很可怜,可怜到惨绝人寰耶,女儿怎么就不来同情他?
“哇——”听到“贺大哥”这个令人伤心的名字,又是一声水准直追孟姜女的鬼哭神号,言立冬被吓得脑神经衰弱,再也没空争风吃醋。
“乖乖乖,到底哪个不要命的敢欺负你?告诉爸爸,我找人打断他的狗腿、挑断他的脚筋!”不良口气,让人有理由合理怀疑他以前是混帮派的角头大哥,呃,现在还是很像啦!
哭声神奇般地在瞬间止住。“把拔,你不可以打他!”
“他让你这么伤心,你还维护他啊?”口气极度吃味。
不用猜了,凶手绝对是贺品遥,他拿头来赌!除了姓贺的,他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让女儿哭成这样,又在意成这样。
“是茗茗不好,茗茗太笨了,做错事情,所以、所以……反正你不可以打断他的狗腿啦……”挖空脑浆,想找更贴切的词汇,无奈转来转去,还是那几句。
“是吗?”敢说他女儿不好,好个姓贺的,你够带种!
他不着痕迹地冷哼,堆起假笑。“说来听听好不好?”
“这……”
女儿一迟疑,他立刻接续:“你不说,那我还是认为他不好,找人扁他!”
“好啦好啦,我说嘛,把拔不要扁他。”
于是,女儿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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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咏茗在晚餐时刻过后醒来,贺品遥一步也不敢走开,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伯伯来看?
“痛痛。”小脸蛋儿虚弱的模样,让人好生心疼。
他亲亲女儿的脸颊,柔声安抚。
小孩子复原情况比较慢,她一直到三、四天后,看起来才比较有精神,贺品遥这才放下高悬的心。
然后,她开始会问了:“茗茗姊姊呢?为什么她都没有来看我?”
“茗茗?”之前全部的心思都在忧虑女儿,没办法顾虑其他,现在想起来,似乎从那天起,就没再看见过她了。
脑中浮现一张泪儿涟涟的容颜,当时她的恐慌、焦虑,绝对不会比他少,可是,他却忘了过去给她一记安抚的拥抱……
“把拔、把拔,人家要茗茗姊姊啦,你去打电给她嘛……”女儿的嘟嚷唤回他的思绪,他连忙安抚。
“好好好,我打。”
“现在哦!我好想茗茗姊姊。”
“是,现在,我马上打。”他好笑地拿起手机拨号——
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嘟一声后开始计费,如不留言请挂断……
他皱了下眉,挂掉,重拨。
连拨了三通,都是一样的状况,他决定放弃。
“可能医院收讯不好,也说不定茗茗姊姊在上课,我们不要吵她,改天再打好不好?”
“哦。”向来乖巧的女儿,没再吵嚷,只是小脸掩不住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