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激将法对付她,他从来没有失手过。十年前的她和十年后的她,个性其实一模一样。
管浩元唇角淡淡一扬,深吸了一口夜里新鲜的空气,再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让烟草味漫布他周身。
高尔夫球场的空气或者清新无比,但他其实已经厌倦了这种太浓的青草气息,这种味道让他感到窒息。这一年来,他在球场时烟抽得极凶,正是这个原因。
现在的管浩元,不要说是杜小岚讨厌了,就连他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管浩元目光远眺著天上微黯的星,拿著香烟的手却是一颤。
他知道在旁人的眼里,他这样的烦郁与无病呻吟并无二致。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岁,但他在高尔夫球比赛中所获得的奖金,已经足够他一辈子衣食无虞了。要不是这一年来,他更换了打法,球技总有些不顺畅,他幸运到连老天爷都会想用雷劈他吧。
但是那又如何?他或者在各方面都很顺畅,但是一颗缺了角的心,是很难真正快乐起来的。
管浩元将左手插入裤袋里,姿态傲慢地看著前方。
“管浩元,你干么心情不好啊?”杜小岚的声音和阳台的推门声同时传入他的耳里。
管浩元僵住身子,并没有马上回头。他瞪著远方的盏盏橘红路灯,调整著心情。
“真是怪事了,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管浩元转过头看著站在阳台门边的杜小岚,话卡在喉咙里,手里的香烟在瞬间跌落到阳台地面。
他知道她穿这件礼服会很出色的。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是没想到她此时的模样,远比他所能想像的还要曼妙、美好万分。
二十多岁的女人,比起少女细瘦骨架多了几分娉婷的圆润光采。她蜜色的肌肤,让细致的颈子和美丽的锁骨显得可口。小礼服的不规则剪裁裙摆,衬托出她修长的小腿和光滑的大腿线条。她的发型在她的巧手下,微微弯曲地勾在耳后,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迷人的待放蓓蕾,引人垂涎。
“你眼睛干么瞪得那么大!我穿起来很怪,对不对?如果很怪,也是你造成的。衣服是你挑的,你的品味差,就不要怪我!”杜小岚瞪著他脸上的怪表情,她气红了脸,更加卖力地对他摆出一副“我更不屑你”的神态。“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跟我有仇,想故意让我出糗!”
“我……我没说你穿这样很怪。”管浩元沉声说道,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下,目光停焦在她小麦色的光裸肩膀上。
“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她瞪了他一眼,光裸双足像两只大虫似的在地板上扭来绊去的,不自在到了极点。
“我只是不习惯看你这样穿而已。”他嗄声说道,在目光贪恋著她的同时,也努力地对她挤出一个笑容。
“管浩元王子,你也帮帮忙好不好!你难道会比我还不习惯?我足足帮我自己做了十分钟的心理建设,才走出更衣室的。”杜小岚翻了个白眼,认为他根本是来找碴的。
“你穿这样不难看。”管浩元飞快地说完,马上别开了视线。
杜小岚揉著耳朵,以为自己耳背,连忙晃到他身边打量起他。
“喂,你现在是因为我的美丽而惊艳到说不出话吗?”杜小岚朝他挤眉弄眼,忍不住咧著嘴窃笑。
从和他认识多年的经验法则来判断,她当然知道管浩元王子刚才那句“不难看”已经是他的最高级评语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心情不好?”他反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拜托,你以为我才认识你两天喔!我认识你十三年了耶。”她双手一摊,大剌剌的夸张表情,和她身上的俏丽裙装,完全是两码子事。
“是因为认识十三年的关系?”管浩元蹙著眉,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然是。不然还会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有读心术,还是什么蕙质兰心喔?”杜小岚说完,还顺便翻了个白眼。
管浩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认识时间的长短就一定代表了什么吗?他的家人都不见得有她那么清楚他的喜怒哀乐。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年起,她就有法子知道他何时开心或不开心。而她也是唯一敢当著他的面,数落他所有缺点的女人。
他看著她,伸手从圆桌上再拿起一根香烟。
“管浩元王子,烟少抽一点。抽烟会让你的白牙变黄,这可是王子笑容的大忌讳喔。”她抽走他手上的烟,故意当著他的面挖心掏肺般地猛咳了起来。
管浩元蹙起眉,目光直射向她。
“不要叫我管浩元王子!”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杜小岚才说完,就弯身大笑了起来。“你一皱眉,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了!”
管浩元盯著胸前若隐若现的迷人乳沟,他很快地别过头,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青春期少男。
杜小岚抬头,看到他正眺望著远方的侧脸,她不解地举起双手,在他面前用力地挥啊挥。
“你真的不大对劲耶。”她侦探般的目光在他脸上仔细巡视著。
“我──”面对著她认真的视线,他有股冲动,想把多年来的在乎心情全都告诉她。
“我在听。”她认真地点头,一瞬不瞬地注视著他。
管浩元心跳蓦然抽搐了一下,他微低下头,紊乱的呼吸于是吐上她的脸颊。
杜小岚眨了下眼,因为他的男性气息而有些分神。怪哉,烟草味道混著他身上的杉木香味,闻起来还满性感的嘛。
“说吧。”她双手搭上他的肩膀,用一种圣母玛丽亚的嗓音低喃道:“把你的心事都告诉你的结拜兄妹杜小岚吧。”
结拜兄妹?!杜小岚的话在他的满腔热情上戳了一个大洞。管浩元眯起眼,深呼了一口气。
“好了,宴会已经开始半小时了,我们快点下去吧。”他不想对她发脾气,破坏这一晚的气氛,只得佯装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并后退了一步,拍抚著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杜小岚拧眉望著他,心里却是越来越担心了。
他是那种宴会开始一个小时之后才抵达,宴会结束前一个小时,便又快速离开的蜻蜒点水型人物,现在干么突然转性要提早到达?听起来就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嘛。
虽然她和他一见面就斗嘴,但光凭他们彼此十多年的认识,就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交情了。
“管浩元,你未免太不坦率了吧,跟我谈谈心事会让你少块肉吗?”杜小岚抿了下唇,小脸飞上了一层落寞。
“你喜欢坦率的人?”话才脱口而出,管浩元的肩膀顿时僵硬如铁。
“对啊,我神经这么大条,又不懂得猜测别人的心,当然会希望别人坦率一点啊。”她没注意到他的僵硬,自然而然地便接下了话。
他看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他以后会适度在她面前,表露出他的真实心情的。
“你知道了什么?我也想知道。”杜小岚睁大眼,好奇地问道。
“没事,走吧。”他堂而皇之地伸手揽住她的肩,直接走向大门。
杜小岚没挣扎,反正她已经习惯被他这样搂著走了。
一开始似乎是因为她老是迷路,一同出门时总是必须拉著他的衣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似乎是他嫌什么拉手麻烦、她手心温度太高、挽手臂又太恶心之类的理由吧。反正,他会揽著她的肩就是了。
“瞧,你又来了,一点都不坦率。”她抬头看他,教训地说道。
“我会坦率的,如果你承受得住后果的话。”管浩元站在门前,意味深长地凝视著她。
“唷,你干么把话说得那么吓人,演恐怖片啊。”杜小岚瞪他一眼,却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哇,这么近距离看著他这张不俊美,但却绝对阳刚的男性脸庞,还真是让人颇为心恍神移。一年没见面果然是不行的,她发现自己现在太容易把他当成“男人”,而不是“管浩元”了。
杜小岚掐著手指,每掰一根就命令自己呼吸一次,以免他发现她的不对劲。
“等你说话也像人时,我说话时自然也会像剧情片。”管浩元一看到她居然无聊到在掰手指,他没好气地回嘴,拉开了房门。
“龟笑鳖没尾。”她噘起嘴,突然摆脱他的肩膀,早他一步先冲出大门。
“请不要降低我的等级和你并列。”他不甘示弱地回嘴。
“哈,你了不起喔。你如果真的比我聪明,就举个例子来听听啊!不准提高尔夫球。”她双手叉腰,仰起脸瞪他。
“你没穿鞋。”管浩元右眉微挑,抬起下颚往她的脚尖一指。
杜小岚低头一看,脚上果然空空如也。她把十根脚趾头蜷成一团,恍若这样就可以掩饰她光脚的事实。
“哼,要不是你一直找我说话,我怎么会忘记穿鞋。”她不服气地踮著脚尖,一跳一跳地跳回房间,走向更衣室。
管浩元没接话,静静走在她身边,静静地看著她的发丝在粉红颊边调皮地上下拂动著。她其实很瘦,不过脸庞却从少女时代就维持著婴儿肥的圆润模样,每每看得人直想上前咬一口。
“看什么看!没看过不穿鞋的女人喔!没童年的人最好去读读灰姑娘啦!”她知道他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遂没好气地回头对他吼了一声,当著他的面甩上了更衣室的门。
“哈……”管浩元对著门扇笑了起来。
灰姑娘,亏她想得出来。
不过,她这个灰姑娘也未免太好命了。从礼服到鞋子都是王子帮她准备的不打紧,她甚至连王子是怎么知道她尺寸一事,都丝毫未感到疑惑。
她啊,身为一个美发师,对头上的三千烦恼丝一把罩,偏偏却对爱情这回事少了根筋。
管浩元用脚踢了下门板,笑容有些苦,表情也甚是干涩,因为他知道他在自欺欺人。
她,不是对爱情少根筋。她是对和管浩元谈恋爱这回事,少了根筋!
男女双方若有一边缺乏了情爱自觉,这样的恋爱,还谈得成功吗?管浩元低头抿唇,锁眉沉思中。
他知道在运动方面若是没有天分,靠著努力也能造就部分的战绩。感情,应该也是这样吧……至少,他希望是这样的。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本小姐著装完毕,美得‘高人一等’。”杜小岚走出更衣室,不忘炫耀地举起她右脚的红色高跟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幸好本姑娘忘了穿鞋,否则我一定会把放在鞋盒旁边的手机和皮包也一块忘了。本人的死党徐凤肚子里的孩子不大稳定,她说过若是宝宝早产的话,就要传简讯──”
“你今天很美。”管浩元打断了她的话,从容地说完之后,再佯装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
感谢老天爷,他终于坦率地说出口了!管浩元心中万丛烟火齐放。
杜小岚站在他身后,踩著三吋高跟鞋的右脚一时因为震惊而没站稳,身子重心便往旁边墙壁一偏,狠狠地撞了上去。
管浩元飞快回头,见状脸色一变,马上往前跨了几步。
“痛死了!”杜小岚痛呼出声,运动神经向来不差的她,很快地扶著墙壁站稳了身子。
他看了一眼她被撞得微红的臂膀,见她已经没事,便也没上前去扶她了。
“怎么我才随便夸你两句,你就乐得快飞上天了。看来你的‘前’男朋友并不怎么常夸奖你嘛。”管浩元紧盯著她的表情,想看出她对前男友是否仍有留恋之意。
“拜托,我是惊讶你这张狗嘴里怎么会突然吐出象牙来,所以才吓得屁滚尿流到差一点跌倒的啦。”她揉著手臂,重重地踏著步伐,朝著电梯前进。
“杜小岚。”他拉长语调,皱起眉。
“干么啦,你不让我在这里先把不文雅的话全说完,万一待会儿我在宴会上忍不住放炮的话,丢脸的人可就是你了。”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站没站相地用肩膀倚著电梯旁的大理石壁面。
“我不认为你会让我丢脸。”他微侧过身,按下升降钮,用一种耳语般的音量说道。
“你说什么?”杜小岚眨眨眼,倾身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是她耳背,听错了话吧?管浩元这个专门和她作对的大冰块,怎么可能接二连三地说她的好话呢?
“我什么也没说,电梯来了。”他扯了下衣领,迅速先走进电梯里。
“是吗?我明明有听到你说话啊。”她慢吞吞地随之而入,疑惑地看著他。
他的耳朵是不是在发红?杜小岚睁大眼睛,伸手想去摸他的耳朵。
管浩元的大掌在空中拦截她的手腕,把她的身子往前拉近了一步。
“不然,你认为我刚才说了什么?”管浩元沉声问道,锁住她的视线。
杜小岚打量著他,从他紧绷的腮帮看到他紧抿的唇瓣,还有他揪结的眉心。
“喔,我猜到你刚才说什么了。”杜小岚扯回她的手臂,也跟他一样端起臭脸架子。
管浩元握紧拳头,褐色喉结紧张地颤抖著。
“你一定是在碎碎念说,带我这种没气质的野猴子参加宴会很丢脸,对不对?对不对?”她高抬起三吋高跟鞋,往电梯壁面一踢,咄咄逼人地说道。
“我没有那样说。”他瞪著她义愤填膺的表情,坚毅下颚一紧。
“拜托,你最有可能那样说了。你高三那年,找我当毕业舞会的舞伴时,就是这么说我的──‘你爸妈拜托我带你这只野猴子去见识一下舞会,我猜你一定没胆子去,对吧’……”杜小岚说起往事,气得怒不可遏,鼻尖里喷出的全是怒气。
“那是……因为……”因为他拉不下脸来,邀请她当他的舞伴,只好选择用激将法啊。
“拜托,我现在可不是什么野猴子了。我交过男朋友,也见识过不少场面了,你不要太侮辱人喔……”她不高兴地频频叨念著。
管浩元眸光一冷,不想再和她争辩,干脆转身背对著她。
“莫名其妙,晴时多云偶阵雨,明明就是说了人家坏话,却又不敢承认。”她对著他的背影,继续啰嗦。
“你给我闭嘴!”他头也不回地爆出一声巨吼。
“你干么大吼大叫啊?”杜小岚被他吼火了,干脆直接冲到他面前,回以一长串咆哮。“你有力气吼叫,怎么不多花点精神检讨自己这一年来的球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如果真的无论如何都打不好,为什么不干脆好好休息一阵子,调养身体呢?你一年没回台湾,管伯伯、管妈妈不知道有多想你──”
管浩元低头瞪著地板,却是把她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只有她敢当面数落他这一年来的状况不佳,也只有她不会像别人一样汲汲于奖金与名誉,只是希望他可以好好休息再出发啊。其实,她并不像她表面对他的那般漠不关心啊。管浩元一念及此,紧绷的肩膀渐渐地松懈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