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以为,真爱只需深藏在心底,所有的情深意重、生死相许,他总是将其静静地流淌在心中,不曾诉与琛琛知晓;然而如今见她徘徊生死关头,他却有了真正的恐惧;她怎么能死?怎么能在与他共谛白头偕老的誓盟之后弃他而去?而他甚至没来得及把爱说出口?
低迷的气氛充斥在室内,几乎要令在场之人窒息,药儿却无暇为古青云的深情而感动,一心只牵挂着中毒的前因后果,她知道自己就快要解清这团迷雾,同时也将厘清令她深感不适的气味来源,只是,恐怕她必须冒一次不小的险。
“但不知,那真公主是如何对琛琛不毒的?”
经药儿这么一问,古青云原先悲伤的面容更添一抹肃杀之气,想起当日那令人肝裂肠断的一幕,他一向冷静过人的自制力也不禁瓦解。他说道:“我与琛琛成亲半个月后,那真公主一直安守本分,未再做出任何腧越之举,因此我将原先为了保护琛琛,而下令她们单独见面的限制给松懈了。未料一日,那真借口要与琛琛谈心,不希望有外人打扰,便将所有婢女打发走,琛琛一向纯良天真,根本想不到那真的心会歹毒至此,对她递过来的茶水也毫无戒备,才喝了第一口,‘摧心灭骨草’的毒性立即发作,琛琛难忍剧痛而倒地呻吟……原先我回房后见不到琛琛,便有不祥之感,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赶至那真房中,这才发现……”
古青云难忍悲痛,因而住口不语。当日他眼见爱妻受此折磨,一时难抑忿恨,狂性大起,当场便要将那真一掌劈死,幸亏闻声而来的数十名仆役将他架住,庄内的仆役虽各有来头、身手不凡,但遇上古青云狂性大发时却也无可奈何,眼看众人就要阻止不了之时,古青云的结拜兄弟--程朗大声一喝:“此刻若杀了那真公主,琛琛醒来定怨你不仁不义。”此话一出有如当头棒喝,古青云这才抑止了狂怒下的杀机。但他仍一眼望向已跪在地上发抖不已的那真公主,下令将她关入庄内地牢,琛琛一日不醒,她就一日出不了地牢。
“那真公主现今人在何处?”
“庄内地牢之中。”古青云实在不愿再提起那名为爱生恨、下手歹毒的女子。
药儿心想,幸而古青云在盛怒之下仍保有理智,未出手杀了那真公主,否则以她堂堂一名陀罗国的公主,流连中土多时未有音讯,只怕此刻,陀罗国王早已找上门来了。何况,此次要救活唐琛琛,那真公主绝对是关键。
药儿接着说:“原来如此,但‘摧心灭骨草’此毒阴狠至极,中毒之人除了初时会有剧痛流窜全身经络外,随后即陷入沉睡之中,外表看来虽无异处,但毒性早已在全身上下蔓延侵蚀,一寸寸地瓦解中毒之人体内的五脏六腑,时日一久,更会进一步毁损全身的骨骼,直到毒性行至心脏之处,就算华陀再世也难妙手回春。”
古青云闻言,艰难地开口问道:“琛琛中毒至今,已有……已有十七日……。”
药儿看着古青云恐惧的双眼,不忍地垂下眼睑,低声说道:“那么,只剩……”
“三天。”
门外倏地冒出一句话,声音听来沧桑而颤抖,众人立即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身形矮瘦、脸上满布皱纹的白袍老人,他看来非常老,老到似乎连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也会非常吃力。
药儿谨慎地自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老者已然全白的发丝,拄着拐仗的手更是青筋尽凸几可见骨,看来可怖至极。药儿细心地观察到老者的右手拇指上套了个银质的指环,表面隐约可见是条龙形雕刻,也许是因为常触摸擦拭的缘故,看来晶亮如新。
蓦地,药儿心中一惊,莫非他是……
此时,古青云也立即上前搀扶这名老者,态度毕恭毕敬,说道:“董伯,你怎么不在房中歇息呢?”
老者笑笑,缓慢的开了口。“有贵客到,我怎么能不出来见客?”
话才说完,便脚步蹒跚地走至药儿面前,咧着嘴微笑着,和蔼地说:“小姑娘,你就是卓不凡那小伙子的徒弟--药儿是吧!?”
药儿立即回道:“是,晚辈便是药儿,师父曾多次与药儿及师兄提及当年之事,若非您妙手回春,多次将师父由鬼门关前救回,师父早就没命了。这么多年来,师父念念不忘您的救命之恩,药儿在此代师谢过‘龙药师’。”
此话一出,众人莫不大惊,药儿口中的“龙药师”,是当年武林中响叮当的人物。其医术出神入化、无人能及,尤其他与爱妻阿董两人,只以医者自居,不管伤者为何人皆为其诊治,赢得武林人士一致推崇,但在其妻阿董因病亡故后,龙药师便在武林中绝迹,传言他已归隐山林。未料,他竟在古剑山庄长居数十年。
而古青云更是始料未及,他对董伯的来历一无所知,但先父曾多次嘱咐需对董伯善加对待,因此他一直不敢怠慢,谁知这名神秘的老者竟是他一度千方百计寻访的龙药师。
正当众人都惊愕不已时,董伯只是浅浅一笑,眼中却透露着对药儿的赞赏。
“龙药师多年前就已随着阿董而去,早就不在人世了。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苟延残喘的小老头--董伯罢了。”
药儿会心一笑,也不执意探人隐私,毕竟过往之事,谁都无权多加置喙。
董伯随及走至一直沉默不语的段逍面前,看着他雄伟不凡的面貌及身上凛然的正气,点了点头说:“那么,你自然就是卓小子的大徒弟--段逍?”
段逍只是淡淡的回道:“晚辈就是。”
董伯望着段逍和药儿,浅笑着说:“卓小子真有福气,有这么两名好徒弟,真是好福气、好福气。”
此时,古青云已按捺不住,出口问道:“董伯,琛琛之事--”
“你先别急。”董伯仍是一贯慢条斯理的态度。“琛琛这小姑娘,心地这般纯良,老天爷不会要走她的。这丫头笑起来的模样和她真是像极了、像极了……”董伯似乎已掉入回忆的深渊中,兀自缅怀起那个令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女人。
“董伯。”药儿问道:“您既然知道此毒的习性,想必也有法子救治琛琛姑娘,何不……”
“呵呵。”董伯笑了起来。“老啰!老啰!你瞧瞧我这不中用的手,抖得跟什么似的,哪还持得了银针呢?”
“银针?”一个念头倏地窜入药儿脑海之中,她隐约想起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董伯到底想暗示些什么?
药儿望向笑得神秘的董伯,却怎么也猜不着,令她有些心浮气躁。
“好了,好了,救人也得先顾着自己哪!天色都这么晚了,你们就先各自回房歇着,明日再共商对策吧!。”董伯话才说完,便自个儿缓慢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室面面相觑的众人。药儿正想唤向段逍,却一眼瞥见古明月自始至终都盯在段逍身上的眼神,一时之间,心底的感觉又乱了,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踱回了房。
回房后,药儿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已有些不听使唤。她勉强走至床边坐下,将两腿摊平放直,手才刚搭上大腿,肌肉便无端摇晃了起来,药儿吃了一惊,赶忙做些松筋软骨的按摩。谁知,越抓越不得要领,反倒更疼了起来,药儿想再试试,却不小心碰着了痛处,她一咬牙,迅速地将手给伸了回来。
望着自个儿不停传来酸痛感的双腿,药儿不禁挫折的叹了口气,明明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她却连基本的按摩也做不好,一转念,药儿想起过去在九寨谷时,每隔数天,段逍总会端了盆热水替她热敷,这才让药儿依赖他到了连自己也照顾不好的地步。但随及又想起古明月看着段逍时的眼神,她实在没有办法欺骗敏感的自己。她突然觉得,下山之后,许多事情似乎都慢慢在改变中,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让她觉得好累。
段逍进房后,看见的就是药儿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药儿一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即抬起头望去,果然看见段逍端了盆热水和条热毛巾走了进来。药儿立即可怜兮兮地用双大眼睛看着他,腿上的酸痛让她真想抱着段逍痛哭一场。
“又发疼了?”段逍在她床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问着,瞧着她一脸可怜的模样,虽知是她从小到大的惯用伎俩,却总是舍不得骂她。
“疼!疼死了!”药儿扁着嘴喊着,没来由的眼睛里直冒酸,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眼看就要夺眶而出。
段逍一见她掉眼泪,也慌了手脚,直问:“怎么了?真这么疼?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教她怎么回答嘛?说她看不惯古明月的眼神?说她想回九寨谷?
还是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脆弱?要是真能说得出口,她还用得着用泪水来宣泄吗??
“没什么。”药儿一把抹去泪水,吸了口气说:“只是疼得厉害,有些难过罢了。”
一听,段逍立即将热水盆摆在地上,半跪在床边,忙着把药儿的双腿抬至床沿,不时还抬起头安慰药儿说:“不要紧,再忍忍就好了,我马上帮你热敷。一会儿就没事了。”
药儿看着段逍一脸的心疼,忙着替自己脱下软布靴,拆掉缠着小腿的功夫带,将一双白莲似的纤纤玉足搁进热水盆中,小心翼翼的将热毛巾敷在肿胀的足踝上。自下山后不断莹绕心头的不安全感,这才消退了许多。
“你看看你,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害得一双好好的腿变成这样。当年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将吊在山崖边的你救上来的话,恐怕你这条小命早没了。”
“哦,你还敢说呢!要不是你说山崖上的七情果是练武之人的至宝,我也不会想到要去摘下它做你的生日礼物,害得我不但没采到七情果,还从山崖边跌落,哪,一路擦撞下来的结果,就是让这双腿站不久也走不远。”
段逍抬眼望着她,想起当年在崖边救回全身伤痕累累的药儿时,已呈半昏迷状态的她,还不停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没采到……七情果,对不起……”想起她软绵绵的童音童语,一时间,他也只能低下头,沉声说道:“真是个傻丫头。”
桌上静静燃烧着的灯台,释放出半明未暗的红亮火光,将斗室烘照出暖洋洋的气氛,寂静的空间内,只偶尔传出几声拧干毛巾的沥水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然而却在两人的心中形成永不灭的风景,成长并没有使两人情感流逝,一直都驻足在两人相偕扶持走来的回忆中,一幕一景,都在四季递嬗的流光岁月中,成为支持彼此的力量。
段逍将药儿的衬裤拉至膝上,露出两截均匀修长的小腿,无可避免的望见她伤后留下的疤痕,细细碎碎的,虽然已经淡去,若不细看是绝无异状的,只是,却已在他心上烙下抹不去的印痕。他知道药儿身上的疤痕不止这些,手腕上、肩膀上、胸口上,都有当年留下的惨痛记忆。那年,她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而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彻心肺;那种在左胸口上,似刀割、如针扎般,被片片剥离、寸寸撕裂的绝望痛楚令他失了心离了魂。
只要能够一辈子守护着她,不论是以友情、爱情或者是亲情的面貌出现,对他都是一种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段逍才感觉到盆中的热水早已变凉,他将药儿的双腿擦拭干净后,一抬头,才发现疲倦至极的药儿已倚着床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纯真的睡颜,有着孩童般的天真无邪,他笑了笑,轻轻的将药儿躺平在床上,才刚将羽丝被盖至肩膀,就见药儿又蒙蒙胧胧的睁开了双眼。
“傻丫头,你一定累坏了吧!?乖,快闭上眼睛,早点睡。”说完,段逍便要转身离去,却又感觉衣角被什么给勾住,回头一看,才知是药儿的手正紧紧扯住他的衣角。
药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个孩子抓住了心爱的玩具,死都不肯放手似的,一双大眼睛更如泣如诉的直盯着段逍,好半响才开口说道:“我认生,睡不惯这儿的床……师兄,你留下来陪我嘛,别走了,好不好嘛?”
段逍叹了口气说:“药儿,这里不是九寨谷,不能这么随心所欲的,你答应过我,下山后,一切都按照世俗规矩行事的,你忘了吗??”
“可是咱们从小就同睡一房,要是我半夜醒来看不到你,我就再也睡不着的;师兄,你留下来陪我嘛,别管那一堆杂七杂八的繁文褥节了,好不好?”
“药儿,人言可畏……”
“要说就随人家说去,咱们行得正,干嘛理会那些无聊的流言?师兄,你留下来陪药儿嘛,你真的忍心把药儿一个人丢下?”
段逍望着药儿一脸冀盼的表情,感觉自己的意志正一点一滴的融化,他低头思索了半晌,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好了,你快睡吧!,今晚我就在你床下打地铺,留下来陪你就是了。”
闻言,药儿皱紧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露出了娇俏动人的笑颜,段逍摇了摇头,勾起食指轻轻的在她额上一叩,无奈的笑了笑。
药儿一听段逍要留下,立刻迅速地躺回床上,让段逍替她盖好被子,药儿又问道:“师兄,你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刚读明白了几册药理,就跑到山上摘了一堆药草,也不知道有毒没毒的,就全和在一块熬煮,黑呼呼的端一碗给你,谁知你二话不说就全喝光,差点没吓死我,生怕你有个万一。”
“怎么会不记得?你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拿我当试验品,亏得我身强体壮,居然没让你给毒死;那一次的药,实在算不上什么。”
药儿一听,嘴角立即扬起微笑,她闭着眼睛,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又说:“是啊?,我也老觉得想不通,怎么我打小到大病痛不断,反而是你却难得生一次病;尤其是十岁那年,我烧得厉害,你整晚忙进忙出的替我换冰毛巾,一刻也没停过;还有啊?,师父过世的那一年,我好几天滴水未沾,哭坏了身子,你一急,差点没把我绑起来,押着我吃饭呢!哦,还有、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