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身子欠安的夫人,深居寒月阁,平日不曾稍离,久而久之,大夥都把她当成了隐形人。任凭荷姬专擅规矩地下令对寒月阁裁减人手、克扣饮食,也埋头照办;看着荷姬三天两头到库房去,从夫人陪嫁的妆奁里拣首饰、挑衣料,亦司空见惯地视而不见。
寒月阁的日子,平淡淡,冷清清,德媛无心相争,只是潜心静气地独尝每一天的孤寒寂冷。一日又一日的空白,全是她被喜怒、笑骂等情绪排挤在外的纪录,除了愈形病弱的身体,她几乎不觉时光流逝,惟察窗外景色变换,让她春感残花、夏伤霏,秋怀落叶、冬悲雪而已。
心情再度出现波动,是在庆欢回京,前来探望她的那一天。这时,距离她们出阁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年多了。
初闻昔日好友来访,她才有了出嫁后头一次的欢喜,期盼能再执着庆欢的手,像从前尚未嫁为人妇时一样,聊梦想、谈情怀,却在看达尔汉搀搂着身怀六甲、满脸甜蜜也隐含愧疚的庆欢来到她面前时,霎然怔住了。
庆欢问她在贝勒府过得可好,她不得不笑着撒谎;当庆欢笑言起蒙古生活、夫妻种种、乃至怀孕甘苦时,她更是没来由地恍神,魂游太虚……眼光,离不开他俩始终交握的手。
送走两人后,她独坐房中,看外头落云成雨,而她,落愁成泪。
上天待她不公啊!是几时的事?不知不觉,庆欢已到了那端,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她羡慕,她嫉妒!羡慕达尔汉对妻子的柔情,嫉妒庆欢如此幸福
美满的生活!若非她出让,庆欢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她的!为什么她不能有如斯际遇?体弱多病不是她所愿,为何她要因此埋葬青春、绝望未来?她也有希望呀!她也想试试爱与被爱的滋味,想知道一双手让温热的大掌包覆,是怎样的感觉?身体让另一个温暖的身躯圈拥,又是怎样的感觉?呵,多可笑!她也成亲了不是?她也有丈夫不是?可哪有机会夫妻拌嘴?又谈什么身怀有孕?两年多了,她和钰甚至连圆房都没有!钰懒得理会她;她也不知该怎样接受钰,两个不交心乃至根本没有交集的人,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在众人面前扮夫妻。
时至今日,她才彻底看清,当初一个无心之过,是把自己推进了什么样难堪的境地,宛似深渊泥沼般,这一生,恐怕是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生已无欢,却偏得苟且偷生,她真的活得苦……好苦……达尔汉同庆欢欲离京前,特地又来向她辞行,怀中抱着一对孪生姊弟,一家四口的幸福画面,把她心口刷得好深好深……一地的血和泪,无人探问。
成婚后第三个年头,某日,钰忽然一反常态地走进了寒月阁。
“夫君……”德媛意外,搁下手申的佛经,想从躺椅上起身相迎。
钰伸掌制上,“甭起来。你身子弱,还是躺着好。”他随手抄来一把紫檀圆凳,坐至她身旁,难得的轻声细语。“近日,我打算下江南一游,特来问问你,愿不愿跟着同行?”
“我?”她受宠若惊。
“是啊!”他俊颜含笑,“打成婚以后,我好像一直冷落了你,想想实在很过意不去。不管怎么样,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所以我想,这回出游邀你一同成行,就算是赔罪,也当作是为往后日子重新开始的起头,如何?”
重新……开始?钰希望他俩能够重新建构这份情感吗?他们也;有可能相知相爱,而不只是两条一生一世的并行线吗?德媛黯沉无,神的水眸乍现光彩,苍白的小脸漾开淡淡绯红,一抹浅笑勾在唇间。
“好,我愿意。什么时候起程?”
“三天后。”
于是,三天后他们乘着气派的大舫,随运河一路南下。
是夜,钰带着德嫒和也跟来的荷姬、数名贴侍,居于一艘泊在河心的船铃上。
春寒料峭,才刚开春不久的晚上,被风寒凛,尤其饱含河面上的水气,更加湿寒。
德嫒坐在甲板上靠着船缘,想藉冷风吹去一路以来严重的晕眩不适。她不大能应付行水路所带来的摇晃荡漾,从上路至今每餐都食不知味,恶心想吐,成日在船舱里头晕难受,原先设想的江南风光,
没有一件见识到。
钰也很奇怪,到达江南后,故意避开各处名胜景点,偏往不知名的小河僻处而去。然而她更不懂的是,钰不是特地带地出来培养感情的吗?可他为什么不但携着荷姬一道成行,且仍夜夜与荷姬同床共枕,却把她丢在一边?她不懂,真的不懂……“姊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呢?”倏地,荷姬娇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旋过玉首,荷姬满是浓郁香氛的身子已经偎过来,刻意扶她站起。“你身子娇贵,经不起折腾,快些回去吧!来,妹妹扶你。”
“谢谢。”德媛只能应允。荷姬力气比她大,随手就把她从座椅拉了起来,她压根无从拒绝。
甫站起身,她又目眩了一瞬,刚要稳住脚步,不意猛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推出船边!她出自本能反应,顺手抓住了荷姬的衣袖不敢放手,凭着手上随时可能破裂的锦缎,半悬在船外。
“你……你推我?”望着荷姬,她惊骇不已。
荷姬艳丽的脸上,挂了抹阴沉的笑。“没错,我送你一程。识相的,就自己放手!”
“不……快来人啊!”德媛慌忙求救。
光线不明的甲板上,很快出现了人影。“怎么回事?”
“救命啊……”看清楚立在荷姬背后的人,德媛直觉救星到来。
“钰!荷姬想害我,你快救我上去……你这是干什么?!”愕瞠的双眸中,映现了自己的丈夫竟伸出手来,要扳开她抓在荷姬袖上的小手!“钰?”她不敢相信,双手抓得死紧。
“这边离京城有千里远,把你带来,你还当真以为我是想要重修旧好吗?别傻了!”男人面露鄙色,扭曲了原本俊好的容貌。“像你这种带不上台面的夫人,养在家里我都嫌浪费米粮,更何况每个月还得花大笔银两买药、请大夫来帮你这个要死不活的药罐子续命!早死晚死一样是死,你就认命一点,我可不想被你拖垮!”
“你……”他讨厌她,大可以休了她、赶她出贝勒府,为什么偏要杀她?像是察觉她绞乱脏俯的疑问,钰冷冷笑云:“为了你,怡沁郡王府每个月都会送来一笔钱,贴补你的药钱和诊金。我若是和你断绝夫妻情分,就等于损失了一笔财富。然而要是你自己厌世自尽,那么怡沁郡王就剩下我这个半子了,他不会舍得让我闹穷的。”否则,谁知道哪天这女人忍不住,跑回娘家去哭诉他的不是,让他努力在郡王夫妇面前假装的模范丈夫样露了馅,白白丢失这笔收入呢?言罢,他从靴子抽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狠逼她至绝路。
“放手!你应该不会希望黄泉路上,自己连双可以收冥银的手部没有吧?”
“你……”眼看他毫不容情地把锋利的匕偎向脆弱的手腕,德媛只能无奈松手,扑通一声落人深不见底的河央。
“唔……咕噜……”
河水冰冻刺骨,全身脉搏瞬间收缩,教她几乎承受不住。平静的河面下,潮水不止息地流走,轰轰的水流朝不会泅水的她袭来,承受着窒息的痛苦,胸口好闷,忽起忽落的痛苦挣扎中,她陡然瞥见船上那一男一女得意的笑容。
她忽然妒恨!恨这对狗男女,更恨透那个欺骗了她信任的男人!珏……我恨……我恨你!如果今生不会再见这张脸,但愿来生也不要再看见你——
第九章
没有那张容颜,便没有过往,是德媛自己对心门烙下的锁。
和荷姬一块儿得逞了计谋后,钰立时令船夫掌舵,扬长而去,船上随行的贴侍们懂得三缄其口的重要性,对外不漏半点风声。其后,他带着荷姬在江南各地好生游玩,直到厚厚的阮囊终至羞涩,才总算尽兴,动身回京。
一回抵贝勒府,钰马上亲身前往郡主府,在怡沁郡王夫妇面前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说德媛在前往江南的旅程中,意外落水!而他在江南连续打捞三个多月仍无所获,怕是凶多吉少,芳魂恨归了。
郡王夫妻忽闻恶耗,恍若青天霹雳!当下,郡王命人收拾细软,连同福晋一起;扯着身为丈夫的钰,火速从京城出发南下,一路上不停打探关於任何落水女子的消息。怡沁郡王坚持,非要见着尸体才算数,否则说什么也不肯就这么禀上宗人府,在女儿的名下添个“殁”
字。
忧心忡忡、心急如焚,得到的讯息却无一可用。算算钰先前花去了三个多月,再加上他们此次南下所费的时间,眼看德嫒渺渺于人海中,芳踪日渐杳然,生死不明,将女儿视若掌上至宝的怡沁郡王每每思及,便不禁老泪纵横,有了年纪的身体经不住气血凝窒,心火交攻,终于在抵达南京时垮了下来,请来大夫诊治却迟迟未见成效,急坏了福晋。
据闻有皇朝亲贵莅临,府衙恰在南京约两江总督自然不敢怠慢,除了救令下属动员帮助郡王零女外,也延聘更好的大夫来为郡王医治。正好名闻遐迩的神医“玉华陀”就驻足在不远的秀水小城,总督有意聘请,然而神医性情孤僻倔傲,恐难打动,福晋于是指派钰贝勒这个女婿去央请神医前来。钰虽百般不愿,也只得咕哝应承,然后摆
饶是他钰贝勒的面子忒大,由他出马,神医果然点头应允到南京山郡王治疗。从秀水城至南京这段五、六日的路程上,他整副心思和对眼睛,全摆在那朵清秀婉媚的粉色芙蓉身上,几次想要藉机搭讪、一亲芳泽,奈何她身边总有尊高大昂伟的身躯保护着,教他近不了身。
南京,是为六朝古都,诸事前朝曾在此定都,擎政布武、建宫立祠,故其景色不仅有江南的秀丽水色,亦有应属华北的雄浑劲毅,前明太祖朱元璋曾立都在此,定名为南京,更将此地的发展水准又提高。
了一级,而今统治江苏、江西、安徽三省的两江总督府,即设置在此。
安坐在总督府的客房内,小女子低垂着一双澄艳可媲西湖的美眸,默默翻阅着一页页前尘往事,但觉形如嚼蜡的前半生,毫无值得回味之处。来时路所历经的忧伤沧桑,她不愿再想起,因为落水那一刹,她已让自己绝望死去。
也许是天意,她以“芸生”的身分获得了重生,截然不同的人生,也由此开始编织。
可是,她终究不是真的死去。她不曾走过奈何桥,亦未饮下孟婆汤,忘不了今生,也不会有来世,她仍旧是……怡沁郡王府的格格,钰贝勒的元配妻——德嫒。
闭上眼睛,甩甩头,她反问自己:那又如何?能够死里逃生,且否极泰来地拥有一段完整爱恋,是上天给她机会,她可以选择往后要用什么身分、过什么样的人生!而她,断不会让自己再跌回记忆长廊里,最阴暗的那一角去。
“芸生?”如晨钟般悠扬的清悦音调旋入耳中,打断了娇人儿的沉思。
她抬眼一望,笑开了清丽的脸。“冥生哥哥。”
“想什么,这么出神?”俊昂的男子微笑着,把一盘白胖包子搁上几案,捏起一粒递给她。“瞧你今儿个没怎么进午膳,吃一个,别把自己饿着了。这是我用茯苓、小笋丁、莴苣心作馅的包子,味道清淡,里
面的茯苓具压制惊悸之功效,吃了不仅饱腹,还能吃心安喔!”
德媛甜笑着接过,热腾腾的包子,捧在手里,暖在心底。一瓣一瓣地秀气捏食,她试探问道:“那个……郡王爷的病情如何了?”
“他的病不算严重。不过,治标容易,想治本,难。”杜冥生微微摇头。
“为什么?”她一诧,“你是神医不是吗?既然病情不严重,又怎会小能根治?”
“郡王的身体之所以有恙,大多是出自心病。”
“心病?”
“嗯,就是情绪太过动荡,而形成的自伤。”男子捉起一粒素包子,优雅剥食,一面解释,“喜伤心、怒伤肝、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是谓‘五劳七伤’情绪上不能平稳的人,便会伤及五脏,危及健康。
郡王由于思女心切,对于任何有关女儿的消息都反应太过,时悲时喜,又常陷于忧思惊恐,身体自然负荷不住,百病丛生。他若不能弃绝忧患之心,仍日日为女儿伤怀,纵使我今天马上治好他,又有何用?”
闻语,德媛心窝揪痛不已。
阿玛……从小到大最疼爱她的阿玛,竟为她忧劳成疾,她于心何忍?又岂能无动于衷?察觉一层薄雾似的揪思满布她精致的小脸,杜冥生轻执她的手,细声安慰,“放心,至少他眼下不会有事,我会让他迅速复原的。”他想,她定又是在为病弱的老人家难过了。
她微微颔首,微荡着泪光的笑颜,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
“王爷可觉得好些了?”怡沁福晋取过已经饮毕的汤药盅,柔声关心。
“好多了。”怡沁郡王难得一笑。“神医就是神医,到底跟那些不济事的庸医相比不得啊!服了这么几帖药,我精神真是好上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福晋大为宽心。“这会儿嫒儿出了事,已经是教人不知该怎么办了;要是连你也怎么了,教我该如何是好……”她别过头去,丝绢轻擦泪珠。
郡王叹气,拍拍妻子的柔夷,“别哭,大夫才说了要咱们别太挂心的不是?”他转望向窗外美丽的黄昏,才稍稍解颐的心情,又似夕阳缓缓沉了下去。“唉,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我怎么不惦念呢?”眼看年龄和身体皆渐迈入迟暮,犹等不到孙辈来唤声“外公”,甚至连女儿也失了踪影,让他怎能不愁烦?“王爷……”福晋眉目也跟着黯下。
正当夫妻俩一同凄凄悲叹时,房门忽尔响起轻叩。
“进来。”
门棂推开,一名玲珑女子轻盈步人,随即反身掩紧门扉,模样有点紧张,不予敬称、未欠身道万福,只是慢慢朝他们走来。
郡王夫妇对她打量一番,互望一眼,显然彼此都不识这个相貌婉丽、亭亭似玉的女孩。
愈是走近,德嫒愈是泪眼朦胧。
几年前出嫁后,她便很少有机会回府探望父母,即使年节难得重聚,她也总是螓首低敛,顾着强颜欢笑,却没有好好他体察阿玛、额娘这些年来染上发丝的霜华,和催画在脸上的岁月纹路。现今榻上的阿玛病体憔悴,不复以往威风凛凛,额娘也消瘦不少,看在眼里,真教她割心至极!“阿玛!”她怆然泪下,扑跪至榻前紧握住郡王的手,痴?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