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墨璋还是没开口,举目望着远方姗姗来迟的公车。
还是沉默吧,省得愈描愈黑。她没忘记周遭围成一圈的同校女生们,多说只会多给她们制造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她对出这种锋头没兴趣。
忽然,一阵机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盖过了女学生们的私语声和简钧河介绍他自己的声音。
由对面车道疾驰而来的五辆重型机车直接切过马路,在公车站牌前紧急煞车,站在前头的一些女生被迫往后退了一步。
杨墨璋看了眼五辆机车上的人,注意到他们身上的制服跟简钧河的制服是一样的。希望他们找的是他,并赶快把他带走。
为首的机车骑士戴了顶全罩式的安全帽,杨墨璋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一下后,落到从他后座跳下来的女生身上,她染了头茶色直发,脸上的怒气使她漂亮的五官显得有些扭曲,眼眶和鼻头还是红的,跳下车后她便将怨恨的目光锁在简钧河和杨墨璋身上。
那种眼神杨墨璋太熟悉了,本能的她体内的警戒心升起。
女孩来到简钧河面前,脸上有掩不住的激动,眼眶又红了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拳头。周围女学生们不再说话了,气氛开始紧绷起来。
公车来了,一些女学生上了公车,其他的全留了下来,不是要在必要的时候对杨墨璋伸出援手,而是好奇又兴奋地想看接下来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女校的生活实在是太平静了。
简钧河一脸尴尬,他没想到赵锦芬会跟踪他到这里来。
“锦芬——”他紧张又恼怒地看看赵锦芬,旋即瞄了眼身旁的杨墨璋。
看到他的小动作,赵锦芬更愤怒伤心了,一双大睁的泪眼瞪着杨墨璋。
“你就是因为她才要跟我分手?”她大声质问,一开口眼泪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简钧河更紧张了。他了解赵锦芬的个性,怕她会在一时气愤下伤害杨墨璋,便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我们到那边去谈。”
赵锦芬用力甩开他的手。
“你这个狐狸精!”她举高的手掌朝杨墨璋脸上挥去。
意外的,她还没打到人,就被使劲一推倒了,推的人显然毫不留情。赵锦芬尖叫一声整个人跌倒在红砖道上,后脑勺还撞到了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所有惊讶愕然的目光,一下子全集中在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的杨墨璋身上。
一下子,四位机车骑士全下了车,跑到赵锦芬身边。为首的那位机车骑士则缓缓掀开安全帽的罩面,露出一双深邃黝黑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他淡扫了赵锦芬一眼后,便将视线移到杨墨璋身上。
她的神情有些狂乱,但却有更多的茫然无措。
她不是故意的!杨墨璋闭紧眼,想制止自己体内不断涌出的肾上腺素,猛地转身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用尽全力的在长长的红砖道上奔跑着,长长的秀发在身后飘动。
她不是故意这么对那个女生的,那是反射动作,她得保护她自己!
她跑进一条小巷子里,整个人虚脱地靠在墙上急喘着。
“打了人就想跑吗?”
杨墨璋浑身一颤,飞快地转过头望向发声处,美丽的瞳孔映出一道修长身影,和身影后的那辆重型机车。是那个为首的机车骑士,是他载那个女生来的,他跟她是一起的。
杨墨璋转身就跑,只是这回她跑不到五十公尺就被他给追上了。
杜裔炎估量了适当距离,长手一伸,她细瘦的腰身便落入他的手上,阻止了她的逃亡。
该死,这女人还真会挣扎!他在心中骂着。
“别动了!”他没耐心地怒咆,并将她用力往肩后一甩。
他大概是真动了怒火,才没想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个窄小的巷子。而不计后果的将杨墨璋往后甩的结果,是让她的额头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杨墨璋尖叫一声,一阵剧烈的痛楚在脑门上迸裂,感觉到似乎有水般的液体滑下脸,伸手一摸,竟是鲜红的血,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听到那声巨响的杜裔炎立刻被一股不祥的感觉笼罩,先前挣扎得厉害的女孩如今一动也不动的趴在他肩上,该不会——
飞快地将杨墨璋从肩上放下,当他看到她脸上直流而下的鲜血和紧闭的眼睛后,心一沉,立刻改扛为抱的跑出小巷子。
黑夜降临,霓虹灯开始闪烁,都市里的夜晚总是迷人的,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男男女女欢乐谈笑,漆黑的夜空下是粲灿的都市。
杨墨璋是这欢笑中的例外,她背着沉重的书包缓慢地在人行道最边边行走着,额头捆了圈白色绷带,脸色依旧苍白冷漠,经过她身边的人常会忍不住好奇地瞄她一眼。
走过热闹的大马路,她转进熟悉的巷道,将华丽的世界抛在身后,把自己隐身人愈来愈安静的世界。
巷道后是一片低矮的老旧房舍,几盏稀疏的路灯,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猫叫声。
十点多了,许多屋子早已灯熄入眠,杨墨璋脚步轻慢地走着,额头不时传来的抽痛感让她的眉头一直微蹙,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家,然后上床躺着。
她在一间矮房前停下脚步,微弱的昏黄灯光从纱门透出。矮房前的老旧纱门微启着,杨墨璋瞪着纱门站了一会儿,压抑下转身逃离的冲动,伸出手,拉开纱门。
一进到屋里,碎了一地的玻璃酒瓶立刻映入眼瞳,几张木头椅子离开了原位而翻倒在角落,一个略显福态的中年妇人倒在未被破酒瓶殃及的一角呼呼大睡着。
杨墨璋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情形了,她平静地将书包放在木桌上,小心避开地上的碎酒瓶走到中年妇人身边,意料中的闻到呛鼻的酒味。她蹲下身子,轻摇着中年妇人的身体。
“妈?妈,起来了,我扶你去房间睡,妈。”她轻喊着。
杨王碧暖迷迷糊糊地微睁开眼睛,女儿的身影在她被酒精醺红的眼里变得朦朦胧胧的,她伸手抓住杨墨璋的手臂,竟哭了起来。
“阿璋,那个没良心的又跑来了……他把我的钱全抢去了……还打我……阿璋……”她悲悲戚戚地哭着。
“没关系,钱我会再拿给你,你先回房里睡觉好不好?”头部的抽痛愈来愈剧烈了,杨墨璋咬着牙,纤瘦的身子吃力的撑起母亲,将她扶到房间去。
让母亲躺到床上、盖上棉被后,杨墨璋两手抱着头,虚脱地滑坐在地板上静静的坐着。
等到难以忍受的抽痛感过去后,她才抬起泛青的脸站起身来,头昏脑沉的将一团乱的屋子整理干净。将碎玻璃用报纸包好放到塑胶袋里再放到一旁后,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拿起书包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闭着眼躺上床。
明天再早点起来洗澡好了,她已经累了。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个蛹般,在微微的抽痛感中蹙着眉头睡去。
杜裔炎站在市立女中对面的马路上,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身后的机车上,身上穿着制服还明目张胆的抽着烟,脚边还有一堆烟屁股,显示出他已经在这里站很久了。
他在等那个叫杨墨璋的女生。昨天下午她趁他去买晚餐时,没留下只字片语的就离开了医院,更离谱的是连负责看顾病房的护士都不知道她何时走的,他气得将买来的便当丢进垃圾筒。他今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来了,梳洗过后就骑车来到女中这里等她。
他没有把握她今天会不会来上学,昨天医生说她有轻微脑震荡,可能头会胀痛几天,不过她昨天既然能自己走出医院,情况应该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而且这种市立女中可不比他念的普通高中,这里的学生将成绩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还是有可能会来学校,他是这么想的。
于是杜裔炎一直等着,对不断朝他指指点点的女学生视而不见,忙着在众多女生里逡巡杨墨璋的身影。
对稍微爱玩的一些女中的学生来说,杜裔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在这一带的高中职里小有名气,大部分是因为他出色的外表和是太保车队首领有关。
身高一八二的他挺拔结实,阳刚味十足的五官再加上洒脱不羁的个性,才十八岁就已经吸引了许多女孩子的爱慕,不过他已有了一个女朋友,而且谁都知道赵锦文的醋劲极大,还是学校的大姊头,所以就算爱慕他,也只敢放在心里而不敢告白,毕竟被围剿的滋味可是不好玩的。
当然昨天坐在杜裔炎后座来找简钧河的赵锦芬除外,因为她是赵锦文的妹妹。
除此之外,杜裔炎的家世背景亦不容小觑,台湾数一数二的营造业“杜氏企业”的总裁杜清德就是他父亲。有了这些,杜裔炎日子要过得平静也难了。
七点二十一到,市立女中的校门准时关闭,只留下校门旁的小门。
杜裔炎扔下手中的烟头,跨上机车。看来她今天是不会来了,于是戴上安全帽,启动引擎后,他疾驰而出。
才骑了一小段路,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步行走在人行道上,飞快地与疾驰的机车错身而过,眼尖的杜裔炎立刻紧急煞车,将机车放在路边,丢下安全帽后便追了上去。
靠着长腿,他一下子便追上了杨墨璋。他挡在她面前,一只手撑着墙壁喘息着。
杨墨璋的头略垂,踩着规律的步伐,对挡在面前的杜裔炎视而不见的绕过后继续前行。她为了避免惹来不必要的注目,在来学校之前她已将头上那圈绷带拿掉了,将缝了针的伤口用纱布和透气胶带覆盖住。
“喂!”杜裔炎在愣了一下后,怒不可遏的喊了声,再次追上挡在她面前,在她还想重施故技的将他当隐形人的绕过时,他捉住她的手臂,“你没看见我在叫你吗?”他紧皱的眉头说明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她如果聪明的话就别惹他。
意外的,杨墨璋还真的抬起头来正视他。
“医药费我会还你的。”她淡淡地说,想撇开他的手离开。
“等等!”杜裔炎没放松手劲儿,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她还医药费这件事,她头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能想到这种事。
“还有什么事?我上学迟到了。”她说,“昨天那个男生我不认识他,是那个女孩子误会了,至于我推了那女孩子一把的事,我很抱歉。”她将杜裔炎来找她的可能原因全解释开来,但愿他听了后能放她离开。
她还是希望息事宁人,面前的这个男的和昨天那几个人看起来并不好惹,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多加一件。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干么自以为是的说了一堆?”杜裔炎有些被她的态度惹火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眼前冷静非常的她,真的是昨天那个惊惶失措的女孩子吗?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姑且不论她是否有双重性格,单就她将自己的出现解读为“索医药费、替赵锦芬出头”就足以让他发火了,难道他长得真的那么面目可憎,一出现就让她联想到坏的方向去?他还以为自己长得还满帅的哩。
杨墨璋因为手腕的疼痛而蹙起眉头。“不然你找我做什么呢?我说了我会还你医药费。”她还得罪他哪里了吗?
“不要再提医药费了!是我害你受伤的,医药费由我负责就可以了!”杜裔炎眉头锁得紧紧的,试着缓和自己的怒气,“你昨天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就从医院走掉?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伤口才刚缝好,还有脑震荡的现象应该要住院观察的。”他这才注意到原本捆在她额头上的绷带不见了,“绷带呢?”
“我不用给你医药费吗?”
“我问你绷带呢?”杜裔炎忍不住大声了起来。她脑袋真的受伤了吗?他问她居然能反问那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拆掉了。”杨墨璋回答,松了口气。她担心他是来向她要医药费的,既然他说不用了,那她就不用再负担这额外的款项了。
“你觉得自己的命根硬是不是?绑几天绷带有那么痛苦吗?还是你宁愿留下疤痕?”杜裔炎不自觉的又拿出“大哥”的口气教训着。
听到“疤痕”两字,杨墨璋浑身一阵轻颤,心里的那面墙本能的筑起。
“怎么了?”杜裔炎注意到她的颤抖。
杨墨璋用力地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我跟你没有关系,不需要你的关心,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她带着敌意的说完后,再次绕过他,加快脚步往校门走去,这次他没有阻止她了。
杜裔炎愤怒地转过身瞪着杨墨璋的背影。
搞什么鬼?她以为她是谁?要不是因为她的伤是他造成的,他才懒得理她哩,什么!
可恶!他发泄的朝路旁的树踹了一脚。头一次关心人居然被她说不要再去找她,真是够呕的了。好,他以后会再来找这双重性格的杨墨璋的话,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忿忿地回到机车旁,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后,他“咻”的一声,直冲而去。
杨墨璋在第一节上课中进到教室时,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她喃哺道了歉后便直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杨墨璋,你头上的伤……你没事吧?”任课老师关心地问。
由于杨墨璋在学校一向沉静,而且功课很好,是属于老师们都喜欢的那一型学生,所以任课老师对她的关心自然也就比较多。
“昨天不小心撞到,没事。”杨墨璋找了个籍口带过去,拿出课本准备上课。
她都这么说了,任课老师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继续上课。
一下课,就有三个“同一国”的女生挤到杨墨璋身边,三张脸都红红的,六只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杨墨璋,听说昨天有个定晨高中的男生陪你一起等公车?”
“后来那个男生的女朋友来找他算帐,是不是真的?”
“你还推了那个女生一把对不对?然后杜裔炎就去追你了,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头上的伤是不是他弄的?”
三个人一开口就是一串问题,全睁着晶亮的眼睛望着杨墨璋,等着她的答案。
专心在书上的杨墨璋抬起头来,“你们不是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她又低下头去看书。她不知道昨天她们也有看到那一幕。
碰了个软钉子,三个女生顿时尴尬了起来。
“我们是知道了前半段,可是你跑走以后的情形我们就不知道了嘛。好啦,告诉我们啦,你的伤是不是杜裔炎弄的?听说他是定晨高中的太保头头,很多女生迷他耶。”说到这里,三个女生又兴奋了起来。
原来他是太保头头,难怪有本事骑机车载女生来找别人麻烦,在校门口那时的语气也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