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莲不知道罗锅沙的心思,也不明白古立恒见到拜帖时脸色微变的原因,只以为那是他生意上的客户。
她安慰罗锅沙:「沙大叔,你别担心,一定是立恒的哪个客户来求见他,我爹爹只不过开了一间铁铺,也经常有人到家找他,立恒生意这么大,自然找他的人也多。」
「也许。」罗锅沙点头应着,心里还是觉得不妥,但也没法子。
随后漪莲也往内院去。
路上,她看到远处有几个身穿衙门卒服、带兵器的男人,想起古立恒的访客,便好奇地问附近的巡园护院。护院告诉她是知县大人来访。
「知县大人?」漪莲觉得怪怪的,立恒不是已经不与官场来往了吗?为何县太爷会到悦园来?
想起立恒接到帖子时脸上的沉重,她疑虑地往长廊另一头去,她得去了解一下他是否有麻烦。
可是当她绕到正厅后门时,看到有几个护院守在那里,她不可能不惊动里面的人进入。
「唉,要怎么样才能溜进去,或者靠近窗户呢?」她坐在假山边,注视着墙壁想。这里是个死角,并没有人守着,十分安静。
「哈,有了!」当她看见那扇敞开着的窗子时,主意来了。她走过去,可惜窗子太高,她伸长手臂也摸不着窗沿。但这可难不倒她!
她退后数步,将裙襬扎在腰上,深吸一口气后猛地往窗下跑,借助那股冲力腾地跃起,双手同时伸抓,就这么上了窗台,并立即缩身角落。
见里面没有动静,她探头瞇眼往里一看,有点黑,但十分安静,已经有过多次进「黑屋子」经验的她判定里面没人。于是她伸腿探身,悄悄顺着墙壁溜进屋,落地后,她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条狭窄的过道,一头连着后门,一头应是通向正厅。
调匀呼吸后,她解开裙襬,略微整理一番后,往正厅走去。
刚转过弯,就见一道巨大的屏风挡在眼前,同时也听到厅里传来的说话声。
哈,不错,这道屏风正好可以掩护我。漪莲得意地想着,挨了过去。
「……依古大人的说法,青浦韩家的状子多有不实,是这样吗?」
一个陌生但威严的声音令漪莲一凉,青浦韩家?该不会是我家吧?
她立即竖直耳朵。
「正是。」这是她熟悉的声音。
「那么本府想请教古大人一个问题。」
「文大人请讲。」古立恒的声音又是没有起伏的冰冷腔调了。
「刚才本官已将韩家状告大人劫持其女之事完整陈述,可大人至今只言并非事实,那么可否请大人据实以告,让本府公正断案,也可安抚韩家思女之心?」
啊,原来是爹爹到县衙门去告状了?一定是凤生哥哥回去乱说的!漪莲心里大惊,既气爹爹莽撞,又恨凤生哥哥明明见过自己,还要瞎告状!
这时她听见古立恒的话,不由心里上了火。
「好吧,文大人不嫌无趣,古某就实话实说了吧。那日有人私入本宅,此人正是状子所言的韩姑娘。我令人将她捉住,问她为何私闯?韩姑娘回答……」
「知县大人既然问的是我,那能否容小女子自己回答呢?」
漪莲的声音令正在交谈的两个男人大吃一惊。
「漪漪,妳……」一向冷静的古立恒失态地站了起来。「妳怎么在这里?快出去!」
漪莲对他说:「对不起,我一直在这里,见两位大人进来,本想回避不出的,可是听到知县大人提及民女,这才不得不现身。」
古立恒焦急地看着她。「快下去,这里没有妳的事!」
漪莲却恍若未闻,径自对年约半百、身着七品麒麟服,端坐一旁打量她的文大人俯身一拜。「求知县大人宽宥,并非民女有意冒犯,实是民女不得不澄清。」
文大人抚摸白胡子微微一笑,说:「这里不是衙门,本府也没在办案,只是私人拜访,姑娘请起来说话。」
漪莲谢恩后起身,站在大厅当中。
「姑娘有何事想要澄清呢?」文大人问。
「民女韩漪莲,今年十七岁,家住青浦镇……」
于是漪莲将自己随哥哥送货,因贪玩私自离开货栈、被流氓调戏追逐,爬树后跳入悦园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不过却将为何留下的情节做了修改。
「妳说是妳求古大人让妳留居一个月的?没错吗?」文大人听完后问她。
「没错。不然好不容易进来,见到这么美丽的地方,都没有玩够就离开,多可惜啊?」漪莲的眼眨都没眨地看着文大人。
「可是,依古大人的名声,妳难道……呃,古大人,抱歉……」文大人突然顿住话头,对古立恒尴尬地说。
古立恒挥挥手,表示他不在意。
他确实不在意,此刻他的全副心思都在漪莲身上,她那么坦然面对官仪威严的县太爷,不仅不怕,还侃侃而谈,那分镇静实在令他惊讶。
漪莲接着文大人的话说:「民女明白大人是要问什么。其实民女是后来才知道这里就是传言中的『冥府』,那时民女也曾害怕过。可是等见到传言中的『鬼王』后……」
说到这里她笑了,俏皮地问知府:「大人见过这么英俊的『鬼』吗?看着他,大人您会觉得害怕吗?」
文大人被她的反问逗乐了,展眉笑道:「呵呵,姑娘说的是、说的是。」又对坐在一边的古立恒说:「古大人,你是因为韩姑娘的风趣才同意她留下的?」
古立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么姑娘为何给家里写信时不言明呢?」
「那是因大人刚才提到的原因和那些传闻。大人想想看,如果我是被劫持的,还能送信回家、要家人送衣服来吗?」
文大人微微点头,端起茶轻呷一口。
漪莲垂首站在他面前说:「大人还有疑问吗?」
「本府没有问题了,姑娘请自便。」
于是漪莲俯身对知府和古立恒分别行礼,从屏风后的后门离去。
出了客厅,她终于深深地吐出口气。
哦,那个县太爷的眼睛像针一样刺人!但愿自己的说辞没有破绽,但愿立恒不会有麻烦!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却感觉到这里有一种紧绷的气氛。
第七章
漪莲快步穿过竹林,一刚转过观鱼舫石碑,就看到两个护院站在园丁身边,墙边的灌木杂草已经清理完了。
不过令漪莲惊讶的是清理后的墙脚,居然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哇,大叔,这里怎么有个洞啊?」她大声问园丁。
「我也不知道,刚才发现的。」园丁说。
「哦,真是奇怪!」
「是很怪,这些灌木杂草并非长在这里,而是被人挪来遮掩这个洞口的。」园丁指着脚下的灌木杂草说。
漪莲听他这么说,便蹲在洞口查看,震惊地说:「大叔,这些碎砖石都落在院里,说明洞是被人从外面凿开的,而且时间不久,你看,这砖面还很新呢……」
「不错,观察很入微。」古立恒爽朗的声音传来。
漪莲焦虑地喊:「立恒,你快来看,这里被人凿了个洞!」
「我已经知道了。」古立恒走到她身边蹲下,估量了一下洞宽,捡起一块碎砖石看看,对园丁说:「没事,你将这个洞补上,以后墙脚不要留植物。你们--」他目光转向跟他进来的护院。「以后记得留意每个地方。」
「是,主子!」众人纷纷应承。
「好啦,我们走吧。」古立恒回头对还在琢磨的漪莲说。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为什么?」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漪莲纳闷地问。
古立恒抓起她的手,拍去上面的泥屑,轻松地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正总有人想法子进来探险,我也习惯了。」
「你知道是谁,对吗?他会伤害你吗?」漪莲不让他敷衍过去,盯着他问。
现在她更明白为什么悦园要有那么多护院,一个被太多人好奇和觊觎的地方实在不安全!
古立恒对她敏锐察知他的心思感到吃惊,于是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说:「我也许知道他是谁,他伤害不了我。」
「他是谁?你得将他交给官府,不然他一定会伤害你的!」漪莲急切地说。
见她着急,古立恒看她一眼说:「我还不太确定他是谁,但我会查明。」
「你一定要查清楚喔。」听他这么说,漪莲稍感放心。
接着她又想起刚才拜访他的客人。于是问他:「那位县太爷走了吗?」
古立恒脸色一整。「走了,可是妳刚才的行为实在胆大!」
漪莲急忙问:「怎么啦?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古立恒没讲话,拉着她往外走。
「唉,我出来后就一直在担心,可是那时候如果我不出面解释,你肯定会说实话的。」漪莲沮丧地说。「躲在屏风后听你讲话,我都快急死了。」
「说实话有什么不对?」古立恒看她满脸不安,好笑地问。「文大人为官清廉耿直,我不想骗他。」
「喂,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漪莲站在他面前不走了,抬头看着他埋怨道:「我爹爹告你,衙门在查你,你说实话的话,他们会放过你吗?」
「我要是被抓进大牢,妳会送饭给我吗?」古立恒半真半假地问。
「你真糊涂!大牢是好玩的地方吗,这么想去?」漪莲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自己真的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快告诉我结果怎么样?我进去晚了,没听见你们前半段谈什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露了破绽?」
见她急了,古立恒也不再逗她,手指在她紧皱的眉心点了一下,宠爱地说:「妳是做错了,妳不该爬窗子进屋、偷听别人讲话、擅闯衙门官吏公堂,更不该不顾后果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不过,妳今天确实帮了我。」
他的话将漪莲带进时而惊讶、时而自责的情绪中,但他最后一句让她惊喜。
他话才说完,她便扑到他身上,高兴地说:「你说我帮了你,那么县太爷信了我的话,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古立恒抱着她,笑道:「妳那言之凿凿的样子,谁不信?」
「啊,太好了,这样你就不会有事了!」
「可是妳爹会不高兴的。」
「没关系,我回家去跟爹爹解释清楚吧。」
「不行,我不能让妳离开我,现在还不行!」古立恒立刻抱紧她反对。
「可是已经一个月了,我总得先回家啊。」漪莲也不想离开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得去面对爹娘,还有凤生。
想到那些事,她的心情很沉重。
古立恒知道总管一直有与韩家联络,因为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有冀望时间能改变他们的态度。
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并问道:「妳怎么知道是县太爷来访呢?」
知道他想转移话题,漪莲闷闷地说:「我看见那些衙役。」
「不要担心,会否极泰来的。」看她依然闷闷不乐,古立恒鼓励她。
被他的信心感染,漪莲也不再担忧那么多,她本来就是个开朗的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爬窗子进去的?」想起他先前的话,她好奇地问。
古立恒看了她的裙子一眼。「喏,妳的裙子告诉我的。」
漪莲连忙低头审视自己的裙子。「没有啊,干干净净的。」
「这是什么?」古立恒拉起她的腰带,上面有细细的灰尘。
「喔,你眼睛也太厉害了,这么点都能看出来。」漪莲拍去尘土,心想难怪劳伯说他能在黑暗中视物,真是「天赋异禀」。
进了主楼,古立恒放开漪莲的手往书房走。
漪莲看他脸色不太好,便担心地说:「你又要工作吗?你身上的伤才刚刚好一点,不要太辛苦。」
她的关心温暖了古立恒的心。他微笑道:「不要担心,我没事。」
「那我陪你工作,好不好?」
「陪我?」古立恒眉毛一挑。「妳不会觉得枯燥无聊吗?」
「不会!」漪莲急忙说。「我喜欢看你做事,我保证闭紧嘴巴不吵你!」
她的话令他们同时想起不久前,她被迫到黑漆漆的卧室里「陪」他所惹出的麻烦,两人不禁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只要不是黑黑的地方就行。」漪莲抓着他的手,摇晃着补充道。
他立刻承诺:「再也不会了!」
然后他们一起进了书房。
那天古立恒一直忙到很晚,他养伤的这段时间积下来的事情确实很多,需要他花很多时间处理。漪莲始终陪着他,不时为他研墨展纸、端茶倒水。当然,也免不了逮着机会就问东问西,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她发现他真是知识渊博,无论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而且他的解答总是言简意赅,让人一听就懂。
这次以后,连着几天漪莲都到书房陪古立恒,知道古家事业实在很大,而且跨足多个行业,光是上海一处,在米、布、茶、木、丝绸、颜料等行业中都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虽然他已多年不与官场来往,但生意上仍不时与衙门有交集,多由手下出面。
而他做事俐落,交代事情清楚简洁,尽管因伤卧床多日,但对产业情况了如指掌,彷佛所有事情都在他计画和控制之中。
漪莲深深敬佩他卓越的管理能力,及他下属的尽职与忠诚。
同时,她也被他在工作时表现出来的另一面深深吸引,既没有与她初见时的冷漠,也没有与她相熟后的亲切幽默,而是稳重果断而又头脑清醒。
只有在这时,他的力量和魄力才充分显露。
「难道所有的大生意人都像他那样吗?」她自问。
她从来没接触过有身分地位的人,更没有看过他们与人交谈或做事的样子。
以前她看最多的,就是那些到铁铺来买卖或加工改制铁器的,就算是古立恒这样的大东家去她家铁铺订购物品时,派去的人也多是工头之类的。因此他们的谈吐大都直率粗鲁,没有斯文气。而古立恒则相反,他有原则、口气强硬,但在任何时候都轻声细语。
这天,看他事情忙得差不多时,她怜惜地说:二址恒,你一个人要管那么多的事,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不会,有那么多手下帮我做事,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呢?」古立恒轻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打趣地说:「怎么,妳在心疼我吗?」
漪莲轻轻摸着他脸上的疤痕,毫不避讳地说:「我是心疼你,而且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你这么辛苦,我却什么事都不会做,只知道玩……我好像是个白吃白喝的废物喔。」
她的话将古立恒惹笑了,他握着在他脸上摩挲的小手。「妳在家会帮忙吗?」
漪莲想了想。「好像也没帮。爹娘都很疼我,做饭有厨娘,缝纫有娘亲,爹爹跟凤生哥哥都不准我去铺子,说那里不适合女孩子,说我去了只会帮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