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好险!幸好瓶子口被塞住,不然祸就闯大了!她抚胸暗叹。
小心地将瓶子放好,她看到一个没盖的大罐子,这次她没敢动手,只是往里看了看,原来是半罐白石灰。
这东西用来干嘛的?她好奇地想,趴在那张线条有粗有细的图纸上看了半天,隐约看出上面画的正是眼前这艘模型船,不过多了很多线条和阴影。
看了一阵,她不甚明白,想想时间晚了还是回去吧,免得被人发觉又生事端。
举起灯,她轻轻走出房间,临出门前,没忘记看了看那张和她的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绣幔等装饰物的大床,及床边那个排满书的书架,心想他果真是个读书人。
漪莲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了很久依然毫无睡意,眼前全是那清冷而简朴的房间。她不明白身为悦园主人,家财万贯的古立恒为什么对自己那么苛刻,连件好家具都没有。
「唉,他一定很孤独寂寞,才要我陪他一个月。可是一个月后呢?」
夜深了,悦园内寂静无声,怀着对神秘的古立恒的好奇与同情心,累极的漪莲终于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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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向劳伯打听古立恒晚上去什么地方,劳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说主人是去视察产业。
「为什么要晚上去呢?啊,我明白了。」话刚问出口,她立即想到古立恒的容貌,于是赶紧改口。「我是说他经常晚上出去吗?」
劳伯微微一笑,对她的善解人意十分欣喜。他和蔼地说:「是的,少爷常常晚上出去,古氏有很多产业都需要他打理。」
漪莲点了点头,对古立恒的处境更多了分同情,转而又想起那张图纸,便不掩好奇之心地问:「他房间里有艘大船模型,那是他做的吗?」
「没错,那是少爷花了很多年心血研究的沙船,船厂正试着把它造成真船。」劳伯的声音充满了自豪。
劳伯的话令漪莲明白古立恒并不是每天关在房间里发呆,他白天研究新船,晚上出去巡视,真的很辛苦啊!她不由在同情中又增加了几分钦佩。
「可是他房里不点灯,也不开窗帘,他怎么看得见呢?」
劳伯苦笑道:「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是天赋异秉。」
以后的两天,古立恒仍然没有找漪莲,但她反而时常想起他。她不知道那晚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在忙什么,只能从他的走动声里知道他每天很晚了还没睡。
他真的很努力,一个人独自支撑古氏庞大的家业,身心尚带着巨大的伤痛,还被人诬为「鬼」。
想起过去常听人们议论有关「冥府鬼王」的种种恶性和丑陋,她觉得实在是夸大其词,对古立恒很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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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她在水池边与池里的金鱼玩耍一阵后,沿着小径穿过西侧的假山,看到池水那头依然耸立,只剩下颓墙败楼的「迎风阁」。阳光下残缺的屋顶依然发出五彩光芒,漪莲知道这是琉璃瓦的特色。
她沿着小径走,惊讶地发现又一处院落——更幽静美丽的内院。
原来前几天逛过的悦园仅是它的外院,而实际上还有这座内院。
内院位于悦园后部,这里院墙高兀,上有漏窗数处,乍看以为是围墙。院内有花园、观鱼舫、读书室和专门游戏用的「秋风阁」。
院内广植修竹、竹树茂密,层次重迭,优美的构造弥补了空间狭窄的不足。
「哇,这么多竹子!」漪莲欢叫着穿梭在她最钟爱的翠竹中。柔软的青竹在她的欢笑中摇曳,回应着她的欣喜,凉凉的竹叶落在她脸上,对她表示欢迎。
她嘻笑着、奔跑着,再带着欣然的心情缓步走进秋风阁。
站在方形建筑的台阶前,看见门楣上悬挂书有「秋风阁」三个大字的匾额时,她想起外院池水旁的「悦园」石碑及其他各处的题字,似乎均属同一风格,她不由断定这些题字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一定就是曾为状元郎的古立恒。
她端详着笔力遒劲、恣意洒脱的大字,心想娘常说「字如其人」,书法如此飘逸俊秀的他,在烧伤前定是个翩翩美少年吧?!
想到这,她不由为他的破相而感到惋惜。
推门入室,眼前又是黑呼呼的一片。
她烦闷地借助门外的光线,将紧闭的窗户推开,房间顿时亮了。
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房间,中间放了一张刻着棋盘的大理石方桌,桌边延伸出的木架上整齐地排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骰子、骨牌和棋盒。
在靠墙的地方有两匹一大一小精美的彩色木马,旁边是一个长长的木架子,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木制玩具兵器,还有一盒晶莹剔透的弹珠。
她伸手抚摸着那些弹珠,不明白这里为什么有小孩子玩的东西。
砰!
窗子突然被猛烈关上,房间里骤然变暗,只剩下门外透进来的淡淡日光,漪莲被吓得惊跳起来。
第三章
「不准碰那些东西!」古立恒冰冷的声音带着寒气响起。
「你干嘛老是吓我?」惊魂未定的漪莲看着矗立在窗边黑暗中的身影埋怨。
见对方并没有解释或回答的意思,她又说:「你不用藏起来,我已经见过你的脸,而且我不怕!」
「不怕为什么会晕倒?」古立恒波澜不兴的声音里有一丝讥讽。
想到自己曾经被吓得晕倒的事,漪莲的脸发烫,暗自庆幸他将窗子关上,而且他们俩都站在阴影处,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到自己脸红。
她逞强地说:「那是因为太突然,又那么黑……现在再看到你的脸,我是绝对不会晕倒的。」
「嗤!」古立恒嗤鼻冷笑,表示他一点都不相信。
「我真的不怕你,如果我撒谎,愿遭天打雷劈。」漪莲发誓。但说完「愿遭天打雷劈」时,她不由心虚地回头眺望门外的一小片天空,确定外头晴空万里时,才放下心来。
古立恒却有趣地想,这丫头忘性大,忘了他有一双能穿越黑暗、透视人心的眼睛。此刻她竭力掩藏的羞愧和不安,就如那天他抓到她做鬼脸时一样清楚落入他眼中,他再次被她的天真顽皮吸引。
然而多年来他已经习惯掩饰自己真实的感情,于是他沉默地注视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忽然,就在他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欣赏她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穿过他的心房,带给他全新的感受——快乐与平和。
随即他意识到这些天来,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寻着她,正是为了攫取这份新感受时,他心中一惊:难道这个年轻的女孩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启发他心底封存的热情?!
哦,不!这领悟令他猝不及防,他本能缩回自己的世界,寻求安全庇护。
可是单纯的漪莲并不这样想,她的世界简单明朗,听出他依然不相信自己时,她急于证明自己似地勇敢走向他。
「我是说真的,不信你过来。」
「以后不要到这里来!」古立恒没等她走近,便生硬地闪身越过她出了门。「也不要再动我的东西。」
啊,原来他知道自己偷偷去过他的房间,并动过他的船模型呀!
漪莲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那个模型……它真的很好看。可是为什么船底是平的呢?那些桐油和石灰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的问题出乎古立恒意料,女人也关心这些吗?
已经走出房门的他停住脚步,背对着她淡淡地说:「北方沿海多沙滩,平底沙船不管顺风逆风都能航行。桐油和石灰搅拌后涂抹在船身可以防止渗水,也可以增加船身的抗沉性……妳为何对这个有兴趣?」
他的解释简洁明快,一听就懂,可是他的突然一问将她问住了。
漪莲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扯着发梢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好奇嘛。」
「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古立恒重复,迈开大步离去。
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漪莲再次为他不幸的遭遇感到不平,而他对自己的不理不睬也让她觉得很失望。
「喂,古立恒,既然你不要我陪,又不想理我,那就让我回家去吧!」她冲着他的背大喊。
「不可能!妳答应过陪我一个月。」听到她的话,古立恒立即停住了脚步,身子僵硬地站着。
「是你逼我答应的,我在这里好多天了,跟你见面不过数次,这算什么?」
「那妳要怎么陪?」古立恒慢慢转过身子,面对着她。
终于激他站在阳光下了!漪莲在欣喜的同时,心脏依然因恐惧而难以控制地狂跳,但她勇敢地抬起头来面对那张骇人的面孔。
还是那张布满疤痕的丑陋面庞,还是那样白牙森森……
可是令她诧异的是今天面对他,她不再像初次看见时那样惊恐,反而深切地感觉到他的痛苦。
想想看,平时自己不小心被滚烫的水溅到都会觉得疼痛难忍,而他经历的是被炙热的烈焰烧灼皮肉,那该有多痛?!何况他不仅得忍受被火烧伤的疼痛,还要忍受人们的误解和中伤。这样的遭遇,无论是谁遇上都不会有好脾气。
「那时你一定很痛吧?」漪莲轻声问,对他又多了层理解。
她充满同情的眼神令古立恒浑身一颤。对他来说同情和怜悯是伤害他最深的利剑,于是他凶狠地说:「收起妳的同情心,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说完他掉头往主楼走去。
漪莲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古立恒态度的改变,还大步追着他问:「你为什么没有马上去找大夫呢?马上医治的话应该可以……」
古立恒捺着性子打断她。「已经很久了,我忘了。」
「为什么……」不识相的女孩还步步进逼,终于突破他忍耐的底限。
他猛地转身,双手抓住漪莲的肩膀用力摇着吼道:「不要再问了!我说过我忘了!忘了,妳懂不懂?」
身高只及他颈部的漪莲被他的猛力摇晃弄得头晕目眩,眼前有好几个像戴着鬼面具的人头在晃动,她幽默地想:还好,有进步,这次不是掐脖子。
「少爷!少爷!」总管的声音穿透古立恒的耳膜,他猛然住手,瞪着面色赤红的漪莲。
半晌后,他猛地甩开她转身大步走开,心里忿忿地嘀咕。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总能引爆他强烈的情绪?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多嘴?为什么她要强占他的心、吸引他的注意力?!
「吓,好大的脾气!」漪莲摇摇头、晃晃肩,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不满地说。
总管陪她走到前院,担忧地说:「姑娘不要惹主人生气……」
「我没有惹他生气,只是希望找到一个神医帮他治脸上的伤。」
「为什么想治好主人的伤?」老人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为什么?」漪莲像听到一个怪问题似地看着总管。「劳伯,古立恒是你的主人,你难道不想治好他,让他恢复容貌,恢复自信心,不再躲在黑暗的房间里,光明正大地好好做人吗?」
「妳是真的关心主人,不怕主人了吗?」老人再次看着她。
漪莲摇摇头,从水池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把玩着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自己承受痛苦,还被人当做鬼,那滋味一定很不好受,所以他才会将自己关在黑房间里不见天日。您没看到他有多瘦,而且脸色有多苍白吗?」
总管无语,静默地看着她。然后深长地叹了口气,道:「谢谢妳,姑娘!」
「谢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谢谢妳不再惧怕主人,也谢谢妳肯陪伴他。」老总管脸上出现笑容。
刚才,当他看到八年来除了因为工作,从未离开房间的少爷竟然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后园时,实在非常惊讶。
多年来少爷对一切事物均冷漠以待,即便处理产业也只是为了责任。可从这女孩出现后,他一再被她激得失去冷静,由此可知这女孩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身为古家的忠诚老仆,他渴望看到少爷走出阴影,开始新生活,让古家的香火延续下去。漪莲是他挑的,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
「不用谢我。」漪莲笑道。「其实他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凶狠,只是性格有点古怪罢了。」
老总管脸上的笑容褪去,忧虑地看着池塘里漫游的金鱼。
「哦,对了,那间游戏室有小孩子的玩具,那是……」漪莲问道。
「那是主人为他小弟准备的。」
「他的弟弟?」
彷佛下定了决心,劳伯问她:「妳可想知道主人怎么受伤的吗?」
「想,当然想。」漪莲连连点头。
「走,去那儿坐坐。」老人指指走廊,率先过去坐下,漪莲坐在他的身边。
「这座大宅子是少爷用一片孝心所筑的。」总管神色凝重地说。
「当年少爷辞官归乡继承家业,为报答爹娘养育之恩,他花巨资买下这里兴建豪宅,本想以此取悦双亲,让他们安享晚年,故取名『悦园』。
可惜大宅竣工前,一场横行江南的瘟疫却夺去老主人夫妇和小少爷的生命。骤然而至的变故令少爷深受打击,安葬亲人后,他要我留在无锡老家,独自回来。不料次日我接到噩耗,说主人夜里放火欲与刚完工的豪宅玉石俱焚,幸得护院仆人们及时拉住。」
「他就是在那场大火中受的伤?」漪莲明白了,原来那些关于「鬼火」的传说全是无知的人们臆断的。
「没错。」劳伯点头拭泪。「那时少爷因过于悲伤一时失态,在狂怒中失手打伤了帮忙救火的邻居和路人,他满身的伤还有那时的坏脾气吓着了大家,从此关于他是恶魔的传言就流传至今。」
老总管说到这已是老泪纵横。「那时少爷伤得很重,我们请来最好的大夫,可他求死的决心阻碍了治疗……在他生死关头,即将过门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约,另嫁他人。」
惨痛的往事令劳伯无法继续说下去。
漪莲深有感触地说:「是您让主人活下来的,对吧?」
「是的,还有其他人。」劳伯不否认。「我每天对不愿醒来的少爷说,如果他死了,古家就断了香火,先祖们的心血将付之东流,老爷与夫人在天之灵也会永不安宁,他也无颜见古氏祖先……最后少爷虽然活了下来,将古家的事业打理得很好,可是从此性情大变。」
「成了一个孤僻乖戾的暴君。」漪莲流着泪道。「这就是为什么这座美丽的豪宅这么阴森凄冷的原因,也是人们传言他是恶魔的原因。而他干脆就按照人们的描述将自己变成一个锁在黑暗中的冥府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