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一辈子替人家养老婆,为别人的儿子打事业基础,这不是慈善事业是什么?”
说罢,众人一阵大笑,纷纷举杯敬他。也有识趣的,怪怨徐老太恶毒。但那以后,白父就发誓一定要生个儿子,把他所有的事业全交给他;至于女儿,一个子儿也别想拿。
“示君,这两年来不是好好的吗?干嘛又去招惹那些人呢?”怡君搭着示君的肩,老朋友似的。
“我招惹谁了?我本来是要去上课的,可是在路上遇到乔宗寰,他和他女朋友吵架,心情不好,我为了安慰他,就陪他去散散心啊!你知道的,我现在就剩这个朋友了,不信,你打电话给他嘛!”
“他回家了?”
“又上台北去了,现在大概还在车上。”
“他女朋友呢?”
“也是北医的。不然下次来的时候,你自己问他嘛!”恶人先告状是示君对抗家人盘问惯用的方式;他总是让自己好似被冤了而先声夺人的叫家人忘了盘问,反过头来还要反省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
“可是你也不能逃学啊!”白母仍是痛心,但显然已经相信他了。
“好啦!以后不会了。”示君闪过怡君上楼去;楼梯尽处,一片漆黑。
示君关上房门,重重的、直直的把身子丢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半晌,反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也难怪她们担心了,这次的确有些冒险。
他没开灯,房里只有一盏壁灯隐隐的泛着青光——一般的壁灯都是暖暖的橙光,但他的壁灯却罩着一只青色蝴蝶,是丝袜做的,除了可以在天花板上放大成一只巨大蝶影外,也使房里笼罩着青青的阴冷,像古代侠士的剑气,隐隐泛着杀机。
那只青蝶是小蝶送的,他一直留在身边——他把小蝶远远的抛开,不留一点讯息,却把青蝶如影随形的携在身边。
今天的事,除了小蝶外,谁都会气恼的。
小蝶是个奇女子,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怕事。当年,示君班上一个同学误入歧途,惹上帮派,想脱身,帮派不肯,央求示君替他出面。
示君的口才和气势叫那位大哥震慑几分,说好了,以一根手指换回那位同学的自由;示君二话不说,抽了刀就把自己的小指切了,鲜血溅在小蝶的脸上——她是那位大哥唯一的妹妹。
小蝶一边俯身拾起示君的小指,一边抹去脸上的血痕,从此跟了他。
示君动了动左手小指;幸亏是小蝶,否则,这指头早就不知去向了。
从那以后,示君成了英雄,成了大哥,也成了另一个帮会的头头了。他过足了当英雄的瘾,玩遍了大都会夜生活的种种,吃、喝、嫖、赌,他不明白没有尝过这些乐趣的人,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那的确是一段丰富、绚丽的日子;他自觉是个放荡的浪子、不羁的侠士,所以他放任自己纵横江湖。机智他有,勇气他有,魄力——他也有。
若不是小紫惹了祸,动了青帮老大的女人,他现在还过着多彩多姿的日子哩!
那天,小黄和红仔像今天一样匆匆忙忙来找他,说小紫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送医太晚,恐怕手脚都要废了。示君细问之下,明知是小紫不对在先,却气愤青帮瞧不起他,要动他的人也不先知会一声;他若闷不吭声,岂不是让青帮的人更不把他看在眼里!在弟兄面前,他又凭什么呼风唤雨!?
当夜,示君找了十来个弟兄,备了家伙,直搅青帮经常出没的MTV。当时示君也是犹豫着,惹了青帮,他和小蝶断是要玩完了的;但,江湖首重义气,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于是,他将小蝶送的青蝴蝶往怀里一放,卷了衣袖,下令动手。
血腥使人莫名的兴奋。当杀戮场上滴下第一滴血,疯狂就燃烧了所有人的神经。
他们是报了仇了。青帮没防备,一死九伤,算是痛宰了青帮。一般来说,帮派械斗是常有的事,警察巴不得不管,但出了人命却不同。
警察一关一关的查,终于查到了示君的学校。人是示君杀的,但阿龙坚持由他担下。他说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父亲酗酒、母亲改嫁,判了刑没人会伤心。示君不同,他的家世好,有大好前途等着他,不可自毁前途。
最后,阿龙以过失杀人的罪名被判入狱五年;至于示君则因加入帮派、打加等罪名,被学校记了七支大过,强迫开除了。
“呼!”示君闷在枕头里太久,有些呼吸困难,转过身来,正好怡君开了灯。
“干嘛?想什么?”怡君在床沿坐下。
“没有。”示君又把头闷回枕头里。
“说实话。我知道乔没回来,早上我才跟他通过电话。”怡君推着示君的背,要他起来。示君坐起来,把枕头抱在怀里。
“青帮的人又来找麻烦了。”
“又动刀子?”
“屁股上砍两刀,便宜他了。”示君拿了烟,点上。“弟兄都来求救了,不要紧事,他们不会来找我,他们也知道我不混了啊!”
“其实,我知道是小蝶在逼我现身。丢下她是我的不对,不过——那也是没法的事,大家都年轻,以后的事谁拿得准?”
“你知道的,这档事再挑起,对谁都没有好处。爸妈的希望、白家的未来都你手上呀!”
知道!他怎么不知道呢?可是那些不是他要的日子,他不愿就这么平平凡凡当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白少爷,他要的是一个绚丽多彩、轰轰烈烈的人生,像高空跳水似的,在静谧的池水中打起万丈水花。不是为了他人的掌声喝采,而是为了自己不枉此生。可是,谁又知道他呢?
“妈好像很喜欢你们那个班长。”
“余百合?”示君怔了一下。那女孩?
“就今天来的那个啊,叫百合吗?好美的名字。”
“妈好像跟她说了很多话。那女人,很爱管闲事的。”
“我倒觉得人家是关心你;女孩子的心,纤细得很。”
“算了吧!”示君邪邪的笑着,脑海里立即浮起百合那理直气壮、瞪大眼生气的模样,以及听了黄色笑话,那又羞又恼的模样……她是个有趣的女孩,但是,她太嫩、太善良了。
“有空找她来家里玩嘛!那个——那个叫千梅的,看起来就是个贪玩的女孩,没定性。交女朋友,就交个能镇得住你的。”
镇住他?谁镇得住他?百合吗?真是笑话!别说她镇不住,就算行,他也不见得愿意被镇住。示君心里想着,口里却不想再提百合。小蝶的事过了,他对女孩子就不再想用心了。
“我跟千梅早玩完了。”
“玩完了?什么时候?”
“上星期。他妈的!说变脸就变脸,在溜冰场见到她和一个白面皮的,我大大方方跟她打招呼,她居然给我脸色看!也不去问问我白示君是什么人物;当天晚上,她家的落地窗就被砸烂了两块。哈哈哈!没证没据的,她敢吭一声吗?损失个万把块,跑不掉的!”
白示君得意的在床上滚了两滚,大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过,激出了泪水。他是个英雄,英雄是不落泪的——除了得意的时候。
第二章
冲着妇人那一番真诚的谈话,白示君的闲事,百合是管定了。
百合对妇人有种极特殊的感觉。那天,虽只是短短一百分钟的谈话,她们似乎已经交心了;这不单是长辈对晚辈间的慈爱,还有一种仿佛母女连心般的感觉,叫百合一直无法释怀。
百合很想为妇人做些什么;而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替她看着示君了。
“为什么要把我调到前面来?”示君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已坐了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被调到讲桌前的位子;而百合,就坐在他旁边。
“因为你上课时话太多了,需要严加管教!”百合自顾自的复习功课,不理会他。
示君没辙,只好在百合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一边斜看着百合,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边嘴里犯嘀咕——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老师都不敢惹我了,你算哪根葱?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他再瞄她一眼,百合侧着头,一手抚着垂下的发,一手快速书写着。示君低笑两声:“没见过坏人是吧?跟你玩玩!”
示君在作业簿上撕下一张纸,大剌剌的在上头写着:
想知道我逃课时的行踪吗?放学后,后山见。
“喂!班长。”示君把纸条递过去。他的右后方有一双眼盯着那纸条看。
百合接过纸条,认真的看完后,朝示君点点头,将纸摊平,回他一句:
以后不准撕簿子!
示君一笑置之。
学校的后山是一片傍海的小丘,土质不好,所以也长不出什么青翠秀美的林子。倒是防风的木麻黄放肆的生长着,天一冷就落掉一地的针子,横七竖八的。以往的人会拾些木麻黄叶子去升火,饭菜煮熟了,还可丢些地瓜进去闷烤,待入夜了,当宵夜吃。可这时下用瓦斯方便,叶子没人捡,就积得厚沉沉的,遍地像铺了毯子似的。
后山上唯一的建筑是小小的山神庙,听说灵得很;百合在庙前合什鞠了躬,她感觉有股小小的不安在心中窜动着,望望四周,半个影儿也没有。
若要来,该早到了。莫非存心耍着她玩?百合又想起他那邪邪的笑、玩世不恭的模样,心底生了气;渐渐的,脸颊气鼓了,眼也瞪圆了。
又是那吵死人的叫嚣声——百合知道他来了。机车的噪音吵得她心烦意乱。
“喂,上车吧!载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百合拉高了嗓子问。
“先上来吧!上车再说!”示君有些不耐烦。他结交的女孩子,都是干脆俐落,有车就上的。
百合没上车,“啪”的把机车的火熄了。
“你干嘛?”示君诧异极了。
“上你的车可以,可是你得先把车子修好。”
“修车?我车子没坏啊!”示君把车头摇了摇。“油还多得很呢!”
“把消音器装上。”百合义正辞严的,像老师训诫违规的孩子似的。
示君沉默半晌。
“好,依你。”他迅速将车子转了头。“等我。”
这是示君骑车以来第一次装上消音器。他对自己说:“好男不跟女斗;何况,早晚你会要回这份公道的。”
一路上,示君没再多说话;他并不喜欢跟百合在一起,她太严肃,也就显得太无趣。他不过是想让她知道,白示君不是她惹得起的!
车子随着渐暗的天色往僻静处疾驶;示君骑得很猛,山路迂回中往往不及转弯而驶进草丛边再奔驰而出。百合有些后悔和他出来,她适合明亮的人群生活,这样的荒野丛林叫她骇怕;尤其是和这样的一个人,驶着这样的野马似的机车。但她必须镇定,不能叫他知道自己骇怕,否则,他恐怕要更放肆了!
“这是哪里?”
“这条叫不归路,待会儿我们会走过一座桥,叫奈何桥。”
“不归路?奈何桥?你胡诌!世界上哪会有这样的路名、桥名!”百合大声说着,手却紧紧抓住了示君的外套,手心沁着冷汗。
这是一条窄小的山路;一路走来,没见到一条岔路,路旁杂草丛生,在渐暗的暮色中传达着丝丝荒凉的恐怖。百合没再开口,只是仔细的盼望着路的那头将是柳暗花明,而出现另一个城镇。
然而,天色全暗了,前头除了一盏车灯外,只有阴风习习。
他是故意的!百合明白了,他是真的天生坏胚子,他在报复她!
百合紧了紧领口,深深叹口气。他会怎么对付她呢?在这荒山野地,如果他真想怎样,是没人可以帮她的。百合这才明白,平素她敢这么对他大吼大叫、下命令,其实是仗着学校的势的,一旦她只身了,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就这样听天由命吗?百合背脊凉了半截,手脚也僵硬得难以控制。不!不能就这样由着恶人得逞。百合的凛然正气再度灌满胸怀,这不是男人与女人的战争,而是正义与邪魔之战!百合动了动脚趾,察看四下环境,试着跳车的可能。
百合将右脚往上挪,试着凭藉车箱跳车,正当她脚踝移到车箱上时,示君突然大叫:“小心!”随着警告声,机车的前轮跃起,跳过一个岩块,朝草丛里驰去,然后停下。
百合倒抽一口气。罢了,命也。
“看到了吗?”
百合朝四方望去,全是星星点点的墓埤,这儿肯定是一处没规划的乱葬岗。
“到这里,只有一条路、一座桥,所以我叫它们不归路、奈何桥,名副其实吧!”
“……”百合不禁往示君身边靠去。再怎么说,这儿鬼魅处处,而白示君好歹是个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我的吗?”
机车熄了火,连唯一的灯源也熄灭了;星光点点,隐约映着百合铁青的轮廓。她骇怕了;示君心里好生得意。
“为什么来这里?你想干什么?”百合委屈得想哭。她错了吗?她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他好,他干嘛这样对她?
“没干什么,我喜欢这里!”白示君点了烟,火光闪烁着一团晕亮,照着白示君细长的眼。百合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像火一般熊熊地燃烧着愤怒。他愤怒,而她何尝不是?
百合看着他,定定的,看得白示君心虚得垂下眼皮,双脚不断在地上磨蹭着。百合打心底升起一股悲凉——她恨他,恨他的坏,恨他的无所谓。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她一把抢下示君叼在口中的烟,扔在地上用力踩着,就像把白示君一把摔在地上,狠狠踩着泄恨似的!
“你干嘛抽烟?干嘛惹事生非?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你干嘛不好好念书?你以为你很行吗?你行,你就犯不着带我来这里,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吓我了!你行,你就不会叫人家三番两次替你担心,生怕你惹了什么祸事!你有本事,有本事就考个大学来读啊!我知道你气我,怪我多事,可我为了谁?我为了自己吗?我得了什么好处了我?!”百台一口气吼光了愤怒,却也吼光了自己的武装,她蹲了下来,捂着脸哭了。她想回家,她不要在这死人堆里,她再也不要管这个人了!
百合这下可真吓着白示君了。为着她敢从他口中抽掉烟的勇气,为着她的一番话,为着她无助的哭泣,他这回真呆了!
白示君蹲下来看她——百合只是个小女孩,她不是小蝶,不像小蝶见惯了血腥争斗,他不能以他惯用的方式待她。
“班长,班长!”这就是他的班长吗?那个爱管闲事、小辣椒似的女孩?说真的,她的确犯不着管这些闲事的;而她管,是因为她关心。她爱着每个人,对每个人一样的好。虽然有些滥情,可也教人觉得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