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示君抓下百合的手,以为她烫着了。“怎么了?哪里被烫到了?”
“我——我……”百合脸红得烫人,也许是炉火太旺了。
“怎么了?”
“我——我看到……”
“看到什么?”
百合站起来转过身去,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一幕,心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似乎连自己都听得见那猛烈的心跳声。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天没黑,不要乱想。”示君站在百合身后,扶着她的肩。
“我——我看到……”
“说啊!”
“你布下面的东西。”如果百合是乌龟,此刻,她一定会把头缩进壳里去。
布下面?示君看看自己,立刻明白了。他将百合扳过身来,百合还是低着头,脸抵着他的胸口。
“你没见过男人啊?”
百合摇摇头。“爸爸不打赤膊的。”百合顿了顿,心定了些。看见他绿豆似的男人的乳头,竟好笑起来。“你——你的奶头好小哦!”
“是啊!你的很大吗?”
示君顺口的一句玩笑话却叫百合退了好几步。她反抱住自己,武装的问:“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示君笑了。他什么也不会做的,她早晚是他的老婆,他犯得着猴急吗?男人希望自己是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女人则希望自己是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等他玩够了,这个愿望,肯定会实现的。
他继续烘烤那未干的衣服。
第三章
车子过了台南,百合看看表,八点多了。
“百合,示君读军校,要服好多年的役,你可要等他啊!”白母的手紧紧握住百合的手。她仿佛第一眼看见百合,就要定这个媳妇了;而那双温热的手,总是一握便不肯放了。
“伯母,随缘吧!”百合反握住白母的手,她也喜欢她,很愿意有这样一个婆婆,可是……
“百合,示君能考上军校,能走上正路,都多亏了你。以前,他又抽烟、又喝酒,难得看他乖乖地待在家里,现在都不同了。”怡君也帮腔。
“他还是偷抽烟啊!信里说的,半夜起来偷抽。还偷偷把队里的狗杀了吃呢!真叫人担心。”百合依旧放心不下他;但,她终究不能把一生都赔在他身上呀!
上了大学之后,百合有更多的机会结交朋友,也有更多的时间练琴,她希望能在音乐创作上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那是她一生的愿望。
百合一直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有梦想,就有机会落实成理想,有理想,就有实现的机会。可是,示君从来不信她这些,只怪她不切实际,倒不如去修个教育学分,以后当音乐老师,轻松又稳当。
示君根本不懂音乐,也从不肯专心听她说,他又怎么能断定百合不行呢?对此,百合一直耿耿于怀。
“百合,示君有时孩子气些,你别跟他计较,他是喜欢你的。”怕君喜欢百合,她的担子能不能卸下,全看百合了。
百合看白母离座去厕所,更好坦白了。
“小姊姊,我们的事,我比谁都清楚。我肯付出,还得看他肯不肯要,不是吗?缘分的事,谁拿得准?”她习惯把烦恼事推给缘分,让自己做个没事人。
“你不要这样说。如果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有时——真的,小姊姊,我觉得你们比他更在乎我,可是——唉!我也不知道……”
“唉!我们也不能勉强你。”
“刘大哥还好吧?”百合转了个话题。
刘志洋是白怡君大学时代的学长,交往了两年,怡君被叫回家来,志洋只好每星期从台中北上看她。以前每次出游,都是四个人一起的。
志洋是个斯文的男人,对怡君体贴入微,和示君相较之下,更显得示君粗枝大叶。百台这才想起来,示君连样可供纪念的礼物都没送过她。
“快散了!”怡君有些感触。“距离是个重要的问题,空间距离,久了就成了感情距离了。我也知道他在挣扎,可是,唉!谁在乎呢?好男人多得是,不是吗?”怡君笑了,但显然是假装的。百合看得出来,她还是爱着刘志洋的。
白母回来了;一转眼,高雄也到了。
半年来,百合几乎每周都到这里来,但她知道,下个星期天,她会留在台北,哪怕台北比高雄阴冷,她仍会待在台北。
念了半年书,受了半年磨人的训练,示君黑了,也壮硕结实多了;穿着军服的他,倒有几分挺拔。
“来!这儿有锅鸡汤,是我半夜起来熬的。还是要先吃点水果?苹果好不好?削好的。”
“哇!太棒了。其实啊!我们这里吃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吃不够,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示君吃得一嘴油,又在袋子里东翻西找的。
“带这么多来啊?一个人吃不完的。喂!百合,去帮我带两个人出来好不好?我把名字写给你,你就说会客。”示君刷刷的写下两个名字。“一个高高瘦瘦,左边脸颊有颗带毛的痣;另一个壮壮的,眼睛很小。告诉他们你的名字,他们知道的。”
百合接过纸条,眼眶热热的,却也没说什么;不过怡君却看出来了。
“示君,你陪她去嘛!走走也好啊!这里她又不熟。”
“不熟?”示君看看百合,觉得她很没用似的。“就刚刚会我的地方啊!这边,前面那盏灯左转再直走就到了。”
“我知道。”百合咽了口口水,朝怡君和白母温柔的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她转身背对着示君,一步一步坚强的走去。
风刮着百合的脸,也刮走一颗颗似水晶的泪;百合仰着头,说不出有多伤心。
他怎能这样理所当然?仿佛所有的人对他好都是应该的!母亲半夜熬鸡汤,姊姊休学看顾他,她牺牲掉每一个假期,回掉每一个活动的邀请,千里迢迢的来看他……这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一点感恩的心思都没有!
她能就这样被认做理所当然的跟了他吗?将来她也能理所当然的在家煮饭、生孩子,看他理所当然的在外头呼朋唤友、半夜醉酒回家吗?或者是理所当然的任自己年华老去,换得一场完全没有成就感的婚姻?甚至理所当然的放弃创作,在教室里教孩子唱“蜗牛与黄鹂鸟”?然后理所当然的死去……
如果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他会珍惜吗?他会懂得什么是爱吗?
不,不会的!
“嗨!你就是余百合?”
“余百台哦?我们看过你的照片。”
“照片?”百合觉得诧异。
“是啊!白示君每天都带在身上,全连的人都看过了。”
“哦!”百合淡淡的笑了,但哭的情绪却比笑来得强烈。她和示君那两个同学一前一后的走着。她想:示君的心里也许不是完全没有她的,起码,他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占她便宜,而他却从来没有侵犯过她。她在他心目中,至少和其他女人不同,至少是不同的!
百合就这样和示君分手了。奇怪的是,他们分手从来就不需要挑明了讲,只要百合拒绝他几次,他们就会理所当然的分手了。
百合看来并没有太难过,怕是忙得没有时间难过了。
那段日子,百合认识了一个写诗的男孩,文学院的,瘦骨嶙峋,和百合很投契。百合对他的人没兴趣,对他的诗却是很喜欢——他同百合一样,崇尚自然,浪漫多于古典。
百合喜欢贺尚的诗,但并不止于欣赏,她是有目的的——她作的曲子,需要好词来烘托。贺尚的诗,百合的曲子,正好相得益彰。
“百合,晚上一起看场电影好吗?”贺尚从百合后头走来,见她还在忙着剪报,便将手搁在椅背上,由后头环着她。贺尚手臂又细又长,环着她的空间也大,不会造成什么压迫感。他不敢太鲁莽,因为他珍惜她,宁可忍着单恋的苦,也不愿轻易将她吓跑。
有些人,平素里和你亲亲热热,关心你、接近你,叫你感觉他好似对你用情很深了;但话一说开,他却逃得比谁都快,最后连根本的朋友都做不成了。贺尚怕的就是这一层。
“有什么好片吗?最近好懒得看电影……”百合没抬头,继续做她的事;口气也轻,像在跟自己说。
“有部‘恐怖份子’好像不错。”
“恐怖份子?”百合这才抬起头,却没有回头看贺尚,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幽幽的向空气吐着:“好像在说这样的人——成天没心事的朝每个人笑,像天使,其实骨子里有撒旦的想法,却说了也没人信。”
“你说什么?”贺尚不明白百合怎么会说出这么难懂的话——如果百合是撒旦,那么世上就没有天使了。
“没什么!”百合合起剪贴簿,一把将剪剩的报纸揉成一大团,扔进垃圾桶里,顺道把方才的心事一并丢了。
“我看过那部电影了,是不错。”百合终于正眼看了贺尚。面对人的时候,她惯有的笑始终没有改变。
“你看过了?”贺尚好失望。
“没关系啊!好片子值得多看几次,走吧!”百合拎起背包,倒比贺尚先走了出去;她脚步轻快得像雀鸟,一跳又一跳的。
“你什么时候去看的?”贺尚跟了上去。
“前天,跟小蒋去的;他说他心情不好,想去看场电影,我就陪他去了。结果看完电影,他心情好了,倒换我心情不好了。”
“为什么?”
一辆汽车驶过,贺尚关切的拉住百合的手,然后就装作忘了要放手,继续握着,想看看百合的反应。
“觉得——很恐怖!”百合放肆的笑了,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来掩口。“如果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恐怖份子,你说恐不恐怖?!”
“是吗?”贺尚搓搓微汗的手,那汗,是百合的。“小蒋怎么了?”
“情绪不稳定吧!他老是忧国忧民的。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他要到大陆去,到德国去,去研究马克斯。还说他喜欢圆脸的蒙古女孩,或者日耳曼小姐,他要到那边去结婚生子——还说老了,等我再也没人要了,他要回来娶我……”百合停了脚步,认真的说:“他认定我一定会没人要吗?真藐视人!”
“他开玩笑的。”贺尚脸上笑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还说等我老得牙齿全掉光了,他绝不会像那些深情的人,吻我的牙床,因为太恶心了。他为什么那么笃定我一定会要他的吻呢?我老了,他难道就不老吗?干嘛那么笃定我看起来会比他恶心?唉!我看他心情不好,也懒得跟他吵!”
贺尚没有再说话。小蒋分明是喜欢百合的,谁都知道他当百合是红粉知己,可就百合一个人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有时连贺尚都不免怀疑,百合是真天真?还是假糊涂?小蒋那番话,分明是个深情的剖白,但在百合口中,却完全成了玩笑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哦——我在想,你会不会跟小蒋谈恋爱?”
“谈恋爱?”百合又大笑了,仿佛贺尚的话有多幼稚似的。“我不能谈恋爱的,我只能当人家的好朋友,像红粉知己那样的。真的,就只能那样了!”
“为什么?”贺尚不明白,在百合纯洁如阳光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她的过去像个谜,一提起,她就要回你一个忧郁得叫人心疼的眼神,好似曾经的伤痕有多深似的。现在,百合又是那模样,叫人不忍的忧郁着。
“因为——我不伤人,也不想伤自己。”
就在那一刻,瞬间,一排的街灯全亮了;只有贺尚的心,沉了又沉,沉了又沉……
百合不明白男孩子的感情吗?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多情总被无情恼,尤其是她那样一个掏心掏肺的女人,谈起恋爱总是伤得最深。
大白天,阳光下,人群里,热热闹闹的忙碌可以协助人们遗忘。可是,再恋转的陀螺也有停止的时候;而百合是愈来愈不敢面对自己了。于是,她租赁的房子里,一面镜子也没有。
令人沮丧的是,愈是怕看到自己,就愈容易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钢琴上、橱窗里,雨后的街道,甚至睡梦中,百合怎么努力,也摆脱不掉那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影子。
对一个学生来说,住这样一层廿几坪的公寓显得奢侈。这公寓少说也有三十几年的寿命了,十分破旧,是一位教友的房子。因为百合需要练琴,一般的学生公寓容不下她的大钢琴,于是父亲廉价的替她租了这房子;只可惜隔音太差,入了夜,百合就不太敢练琴了。
公寓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琴室,空下的那间原想分租出去;但这些年来,百合对着人已经笑得很疲倦了,回到住处,不想还笑着,所以宁可空下,宁可任它养着空气,养着一屋子的寂寞。
铃!铃——
有了电话真是个不智之举,没来由的随时任人打翻一池子宁静。
“喂?”懒懒的,百合来不及笑。
“百合吗?我是小姊姊啦!”是白怡君?又要替谁说好话来的?
“小姊姊啊?好吗?”她的温情又热了起来。
“百合啊,你知道吗?我本来不想打这通电话的,可是……”
不想打就别打啊!何苦再来干扰她呢?然而,既然打了,不妨坦然些吧!百合等她接下去说。
“示君不念了,你知道吗?”
“不念了?为什么?”百合先是一怔,立即又和缓下来,故意像个没事人似的探问,口气就像对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也会有的情义一般。她是笃定要和白家划清界线的。
“有些事他很后悔,只是他那个人,倔得很,怎么也不肯承认错误。”
百合沉默着——她以沉默来支撑自己的意志,怕一开口,就要哽咽涕泣,更怕一开口,就要毫无自尊的回到他身边去。
“他说军校里一点自由也没有,他受不了了,直嚷着要退学。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真退了学,要赔上不少钱,还得马上当兵去,最后还不是又要回军队里去了。爸很生气,妈也管不住他,我是想,他比较听你的,你就劝劝他……”
“劝他?他若肯听我的,事情也不会这样了!”百合好生感慨;示君让她明白,她信神,但终究不是神,不是神,就有无能为力的事。
“百合——唉!小姊姊也没立场说什么了,是示君对不起你。”
接着,百合敷衍了几句,僵着一颗心,冻住一池情绪,把白怡君的希望全给阻断了。
挂了电话,百合空白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恢复点意识了,坐上钢琴,弹了段熟悉的曲子。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她手指胡乱跳动,指间竟流泻出一段极悲凉的调子,百合突然想起贺尚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