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我握住苍白的心
苍白的心切割不出淋漓的血热
手中的自己
翻找不到昔日的热情
百合一遍又一遍的弹唱着,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但唱起悲歌时,却有着接近呐喊的凄凉——无奈而且扣人心弦。
那一届的“留声大专创作歌谣”比赛,百合决定以这首“苍白”参赛。然而,“苍白”的始意是以诗呈现的,唱起来有些绕舌,因此百合和贺尚花了好些工夫沟通。
比赛场上,百合和贺尚大出锋头,双双得到歌词、歌曲创作冠军;诗社里的同仁全都挤在会场上起哄,场外,却有一双孤寂的眼睛——
“小蒋,怎么不跟大家一块儿拍照?”羿书退到小蒋身旁,陪他“冷眼旁观”。
“我宁可这样远远的看她。”
“她?百合?”羿书望望小蒋,又望向百合——她正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她的“苍白”。
小蒋徐徐的吐着烟圈;他始终那么忧郁,始终那么狂傲、特异独行。小蒋的诗也写得好,但和贺尚的不同。如果贺尚的诗可媲美诗仙李白的浪漫,那么小蒋的诗就有如鬼才李贺的奇绝;贺尚嫌小蒋冷僻,小蒋则怨贺尚俗艳。
“好像每个人都喜欢百合,好像走到哪里,她都是带着光的。”羿书的话里有点酸味儿。
小蒋则说:“她是个理想。”
“你喜欢她?”话一出口,羿书才觉得自己问得傻,只好自圆其说——“其实,谁不喜欢她呢?她天生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群众魅力。可是,有时,又总觉得太招摇了。”
“招摇?这样就叫招摇了?那些出门总要警察开路的人怎么说?你见了怎么也只是回避,为什么不拦路喊冤,说他们太招摇了?啊?”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羿书懒得回答他。他总是抓了些微语病就要怪人没有国家民族观念,没有肩负起时代青年的责任,胡乱扣了一堆帽子,叫你羞惭得恨不得立刻“投笔从戎”,跟着他去做伟大的“革命”梦!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贫富悬殊,官僚、权威大兴,可是就没人敢认真去看、去批评,只是默默承受、姑息养奸。”小蒋把烟往掌心塞去,捻熄了火苗,不知痛似的。
羿书见了不禁心里有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竟如此虐待自己,忍不住训他一句:“你这样的家世背景还嫌社会不公平,那么那些没爹没娘、忍冻挨饿的孩子不全活不下去了?”
“你懂什么?”小蒋眼中有火,但随即叹气摇头,懒得说下去了。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沉睡的,唯他独醒。
百合和大家到舞厅去狂欢,直到夜深了,才由贺尚送她回家。
“谢谢你送我回来,更谢谢你的诗,它让我的歌更出色。”百合下了机车,对贺尚深深致谢,她是由衷的。
“对我还说什么谢?我才真该谢你呢!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作词。”
“往后我们还能合作啊!”
“是啊,咱们是最佳拍档!”贺尚伸出双手,让百合在上头用力拍一下,再回拍过去——那是他们的默契。
“再见喽!”百合朝贺尚挥挥手,但两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会场上的成功太叫人兴奋了,尤其是百合,这是她音乐创作的起步,也是她的第一个成就,这种喜悦,真教人亢奋得难以入眠。
“你先上楼去,我看见你楼上灯亮了,就走。”贺尚看着她,薄平的嘴角微扬。
百合耸耸肩,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身向公寓走去,心里是甜滋滋的;这种稳定的关怀,的确很令人心动。
她一进公寓,便死命的爬楼梯,一口气冲进屋里,胡乱地甩掉一只鞋,另一只还挂在脚上,一拐一拐的跳到窗边,扭开灯,朝贺尚挥手道别。直到贺尚的机车走远了,她才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慢慢地解开剩下的那只鞋。
百合慢慢温习着她和贺尚修改曲子时的讨论、练唱时的趣事,以及相对默默时的眼神;她还温习着曲子一再修改而日趋完美的关键,温习曲子得奖的理由,也温习着贺尚的柔情。
这样的夜,她真希望能和全世界分享,尤其是她的爸妈,可惜,现在太晚了,他们早睡了。
百合有个健康的家,除了教堂,就是帮着教会里的兄弟姊妹们排纷解难。百合的父亲余志彬在邮局上班,三十年来没和同事有过一点争吵,同事家有儿子满月、老父寿诞、兄弟结婚的,没一次他没到礼的。长长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使他看来有些老天真。他常说,待他发苍须白的时候,要留起胡子给孩子当圣诞老公公,逗大家欢喜。
余志彬极疼百合,但又不像平常的父亲,把女儿当财产或宝贝似的,舍不得放手。他当百合是天使,而天使天生就有翅膀,他不能自私的折了她的羽翼。
百合打小就常和父亲上教堂,跟着人家唱诗歌;余志彬见她有点音乐天分,就让她去学钢琴。当时,钢琴是极奢侈的东西,但余志彬一点也没犹豫,标了一个会,就全数拿去给六岁的女儿买了架大玩具,还叫百合的母亲嘀咕了一整年。或许是因为这样,小小的孩子有颗小小的敏感的心,懂得珍惜父女间那份感情,就在那叮叮咚咚的音符间,格外努力练琴。
百合的母亲是个平凡的妇人,没念过什么书,做人做事也安分守己。丈夫上教堂,她也上教堂;丈夫打球去,她就在家里胡乱编织点东西;唯一的嗜好,就是收集一些有用、没用的纸张、旧衣服。纸张可以折纸器,做门帘、挂饰;旧衣服裁碎了,再一块块拼凑起来,做小被单、桌巾什么的。自己用不着,就四处推销送人,又不花钱,又可以做做人际关系。现在时髦了,还有什么“环保”意识,倒是一举数得。
百合想念着自己单纯善良的双亲,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百合呆想了半天,忽地,外头传来门铃声——该不会是贺尚去而复返吧?百合提着一只鞋,匆匆去开门。
“小蒋?你怎么……”门一开,小蒋便陡地倒在百合怀里。
“唉哟!小心点。”百合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实在也承受不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差点连自己也跌倒了。
“怎么?你怎么了?怎么醉成这样?”百台高着一边肩膀,踉跄地扶小蒋进屋坐下。小蒋垂着脸,双唇微肿,胡子冒着灰芽,满腮凌乱。
百合盛了一盆热水,用毛巾给小蒋抹了脸,他“呕”地一声,脸盆里里外外,地上、身上,吐得到处都是!百合看了恶心,冲到浴室,也翻肠翻肚的吐了一阵。
可怎么办才好?百合不知怎么去面对这样一个烂醉的人;贺尚又不知到家了没……
不,不能找贺尚。他俩向来死对头,小蒋定是有心事才会喝得如此烂醉,要是找贺尚来,只有凭添麻烦。
可是,这更深人静的,找谁好呢?百合左思右想,想到了羿书,那个圆脸长眉的女孩。她住的地方,离百合不到一百公尺。
“喂?抱歉,打扰了。我找羿书,有急事!”
“好,等一下喔!”对方放下电话,喊着“喂!羿书,电话啦!女的,有急事,快起来哦——”电话那头,叫唉的声音懒懒的,有些不情愿。
“喂——”羿书似醒未醒的,哈了一声气。
“羿书啊!你能不能来一趟……”百合把小蒋醉酒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羿书一听是小蒋,立刻满口答应,不一会儿,就到百合住处了。
“羿书。”
“人呢?”
“在那啊!醉成那样,我又拖不动。刚吐了一地,我才弄好,可是他那一身,唉!真不知他怎么弄的!”
羿书看小蒋那模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问百合:“他有没有说些什么?”
“有啊!可是没头没脑的,什么不想姓蒋啦!世界上没有真理啦!什么……哎!好像没人了解他似的,搞不清楚。”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羿书白了百合一眼,然后过去察看小蒋。两人七手八脚的剥下小蒋的灰褐色牛仔外套。百合还小心翼翼的避着领口的秽物,羿书则俐落的替他卸下大部分的衣物,只留下一件内裤。
“拿床被子给他盖着。”羿书扶着小蒋,吩咐百合做这做那的,百合倒完全成了外人了。
“要不要扶他到床上?”百合到房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而羿书稍作犹豫后,还是坚持让小蒋留在原地。
把小蒋安排妥当,他仿佛沉睡了,但眉头仍是紧蹙着。
“要不要打个电话到他家里?”百合觉得留他在这不妥当,而且他家里的人要是等不到他,不知有多着急。
“不必了,省得挨他骂!”羿书席地坐下,嘴唇干得泛白,脸色也白,显得两道长眉黑得更突兀了。百合看着她,感觉周围的空气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有爆裂的危险。
她在隔羿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低低的说:“小蒋这个人,整天心事凝重,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似的,劝也劝不听。”
“他怪怨全世界,就是不怪怨你。”
“什么!”百合眼一亮,觉得羿书话里还有话。
“你当真这么纯真?这么圣洁吗?你当真不明白小蒋他苦苦恋着你吗?今天你在台上和贺尚欢欢喜喜、恩恩爱爱,我看着他眼神就不对;他在嫉妒,可是他不敢承认,因为在他眼里,你什么都是好的,就连滥情也是一种无邪、一种美丽!”
“滥情?我哪有?”百合无辜的瞪着大眼睛,盈着两池泪。
“你以为你谁都不接受,事情就没了吗?”羿书别过头去,不愿看她,怕自己心一软,话又咽回去了。
“羿书,你大概误会了……”
“没有,我没有!贺尚喜欢你、小蒋喜欢你,社里有一半的男孩子受你的吸引,只是有的人执着,有的人看着别的男孩子追求你,自己便不敢轻易冒险。而你,你自以为装得圣洁,什么爱情都不要,就可以掳获更多男人的心?其实你是想占住每个人的心,给每个人都留点希望!”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百合想解释,但又被羿书的话堵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伤害多少人?爱情是自私的,你终究只能选择一个,那其他人呢?其他人是不是就只能等着被伤害?这档事拖得愈久,感情就放得愈深,最后也就伤得愈深了。”
“我……”羿书的话虽然重了些,但忠言逆耳,百合揣摩再三,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羿书,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百合靠近羿书,推着她的手臂,恳请她相信她的无辜。
“我知道你很单纯,可是你这个样子真的会伤了多人。像如宓,她很喜欢贺尚,但贺尚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根本就看不到如宓的好处啊!”
“如宓?她喜欢贺尚……”百合一阵心痛;贺尚一直是她的,虽然她只承认他们仅止于“好朋友”的关系,但,他一直只是她一个人的“好朋友”。
“我不是要你离开贺尚或者要你成全谁,感情的事根本没什么应不应该。只是,你自己得弄清楚,究竟你要选择谁,不喜欢的,就跟人家说明白,不要霸着每个人的心不放,像……”
“百——百……”小蒋低吼两声,转身又睡去。
“听到了吧!他叫的是你的名字。”
百合低着头,神色黯然。男人跟女人,难道不能只是朋友?她不想谈恋爱了,再也不想了。她骇怕热恋后的孤独;怕用血做的心,贴着狐狼的吻;怕自己又伤得体无完肤——她的伤口未愈,怎禁得起再一次的痛?
“小蒋外表冷酷,心却是很脆弱的。他姓蒋,但是他痛恨这个姓。”
“痛恨自己的姓?为什么?”
“你都不知道了,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不常常说你是他的‘红粉知己’吗?对他的了解,我都是从旁片片段段听来的。”
“我是知道他思想偏左,很不满咱们伟大的‘民族救星’,可是,也犯不着因为和他同姓就痛恨自己吧!”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结,所以,他才空有满腔热血,却始终抑郁寡欢。他喜欢你,你说的话,他多少会听一些,有空就多劝劝他吧!”
“可是……”百合觉得无力。有过白示君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是神,再多的爱心,也有个极限。她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得了谁。
羿书的一番话,挑动百合尘封许久的记忆,就像勾动线衫的一条细线头,原是不经意的,但一抽动,便可把整件线衫全拆成一堆剪理不开的线团,收也不是,弃也不是。
那夜,百合伏在小蒋身旁睡去;她抱着屋里唯一的一床棉被的一个小角,但脑海里,梦的却是白示君。
那影子飘飘忽忽,逼近即逝,但示君惯有的邪邪笑容,却清晰得就像他真来过这屋子,而空气中仍留着他独特的辛辣味道似的。百合知道这是梦,所以日上三竿了,她仍闭着眼,期待在迷糊中再回到梦里,看看他在梦里,会不会奇迹的对她说出几句温柔的话。
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示君仍是邪邪的笑着,像在取笑百合的痴情。百合挣扎醒来——可不是吗?他的确该取笑她的,他那么无所谓,她居然还这样念着他!百合巴不得痛掴自己两掌。
百合推开被,让冷空气驱散梦境和睡意,好一会儿,才惊觉小蒋不在了。
百合摸摸小蒋所睡的位置,仍是温的。于是,她在屋里前前后后找了两回,确定他是走了,竟感到有些失落。
“该早点醒的,恋那没用的梦境做啥?搞得连问问小蒋心事的机会都没了,也不知他好了没?宿醉过后,听说会头痛欲裂的,唉!”百合自言自语半天,不断怪怨自己不周到、不够朋友。
“对了,他的衣服穿走了没?昨夜洗了,又没脱水,该还是湿答答的,怎么穿呢?”百合绕到阳台上,小蒋的衣服全在;仔细察看后,才知道她的一件运动裤和毛衣被他穿走了。
才想着,门铃又响起;小蒋提了两个便当,一脸倦容的站在门口。他骨架大,若生在古代,也许就是那种虎背熊腰的练武奇才;百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显得滑稽。尤其是运动裤,短短的才到他的腿肚子,更衬得他一双脚刚猛而且奇大。
百合散着发,娇笑两声。“穿成这样,也好意思出去!”
“看你熟睡,不忍心吵醒你——昨晚你一定都没睡好,真是抱歉!”小蒋的眉色太浓,像两片黑云盖在印堂上,难怪整个人除了阴郁还是阴郁。百合看着,没答他的话,却伸手替他把额前的发往上拢去。“把头发理一理吧!省得每天都失魂落魄似的。你满俊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