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君不知怎么了?握着他的电话号码,七个数字总是拨不完整。这几天,只要她瞥见身材神似的,穿着相近的,听见口气相像的,闻见香烟气味时,总惊讶得以为又和他偶遇了。
或许是知道他就住在这附近吧!百合总忍不住的在街上多徘徊些时候,在外头多逗留一会,好增加些相遇的机会。但有时百合又会想,在外头待久了,如果他来电话,岂不是找不到人了?于是又匆忙的赶回住处。
轰!轰!春雷低吼着。
“糟了,要下雨了!”说时迟那时快,雨点由小渐大、由细渐粗的打在百合身上;百合一手遮头,向附近的凉亭奔去。
踏入凉亭,风雨顿时变得不相干了,百合便有了兴致去欣赏。欣赏和艺术一样,需要距离来调味。
百合轻轻抖去身上的水珠,想找张长椅坐下,一回头,却惊见长椅上躺了个流浪汉。她是有些怕,听说这类游民多半酗酒成性,而且很多都是精神状况异常者,是危险份子。
她想离开,但雨势有增无减,哗啦啦的倾盆而下。她再次回头时,游民正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尴尬的笑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怕我吗?”游民坐了起来,灰白的发,长而稀疏。
百合连忙解释:“不,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扰了您。”百合自觉羞愧,她竟瞧不起一个可怜的老人。
“坐吧!还是学生?”
百合正对着老人坐下,点点头。“快毕业了。”
“念什么?”
“音乐。”
“哦!学艺术的。艺术要有人文内涵才值得流传,你对人、对社会,知道多少?”
百合一怔,这游民,这街友,这蓬首垢面的流浪汉竟能口出金石之言?使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艺术是美的呈现,但要美得深刻,却非得要有深刻的省思才行。美和是非不同,它的反面不是丑,丑只是美的另一种形式罢了!不是吗?就如同你现在看我,觉得我是丑的,可是,我看我自己,却是绝对的美。哈哈哈!我当我自己是希腊式的悲剧英雄,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一定要笑我是个老疯子——唉!老疯子,我的确是个老疯子……”
“呃——”百合欲言又止,对老人感到十分好奇。“老爷爷,您怎么会睡在这里?”
“睡这里?睡这里有什么不好?大地为温床,天地为被褥,有谁比我更富有?”
“可是,雨天又冷又湿,您年纪这么大了,应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才是。”百合不再骇怕,倒由衷升起一股崇敬,她崇敬老人旷达的胸襟与言语间的智慧。但崇敬之余,她又很替老人沦落街头感到悲哀。
“我的年纪虽然不小,但我的心可年轻得很呢!有些苦,一旦你不以为苦,就没什么苦了。”老人豁达的笑着。
“老爷爷,您一定不是个平常人,我看得出来,您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嗯!”老人点点头,对百合的看法表示肯定。“我是经历过很多事。年轻的时候,我搞学生运动,坐了牢,原本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后来蒋介石百岁冥诞,缓刑成了十五年。在牢里,原本没打算再出来的,却突然又有了希望……”
“后来呢?”
老人看百合一眼,接着脸一沉。“我入狱前,也娶了妻,有个小孩——原本以为出不来了,不想碍着他们的前途,也不想拖累他们;那时候,政治犯的罪很重,牵连也很广,所以——唉!”说到伤心处,老人嘴角下垂,手却揉着也下着雨的眼睛。
“所以怎么样?他们现在人呢?”
“是我先不理他们的,后来,碧晴大概是改嫁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您太太叫碧晴,姓什么?”
“姓吴。”
“吴碧晴?那孩子呢?叫什么名字?我替您登报寻人。”
“登报?哦,不!不!我不想再打扰他们的生活了。我想,我在他们心里,早是个死了的人。”
“可是您毕竟还活着啊!何况,您入狱也不是为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他们知道您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不要啦!”老人挥手拒绝百合的好意,横身躺回长椅上。“我现在过得很自在,没儿、没女、没家累,什么烦恼都没有,自在得很呢!”老人闭上眼,不再理会百合;百合自觉没趣,只能对着斜雨、斜风发愁。
示君究竟怎样了?
百合无名的又想起示君。他总是那么叫人挂心。
“小姑娘,我把我的事都说了,你呢?。你的心事是什么?”
他真是个奇人,眼皮没抬一下,竟能感受到百合愁思如雨!
“我?我哪有什么心事!”
“看开些吧!照我的想法,选择一个你爱的人,不如选择一个爱你的人。相爱这两个字虽然迷人,但终究是可遇不可求的。”
“老爷爷……”
“我不是在公园,就是在前面的地下道口,如果连续下雨,地下道积水了,偶尔我会到看守所住几天。”
“看守所?”
“是啊!买条强力胶,坐在警局附近吸,他们想不请我进去坐都不行!”
“好啦!雨停了,记得我的话。啊?”老人一转身,背对着百合,动也不动,仿佛早已熟睡;留下百合,迎着茫茫的雨雾。
示君找到了阿龙,西装革履,带着大哥大,很是那么回事。
“大哥!”阿龙看见示君,立刻递来一根烟,并替示君点了火。
示君挑了个隐密的位置坐下;旁边有一株盆景,遮去了大部分的灯光。
示君定定地看着阿龙。如果眼睛可以杀人,那么阿龙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哥,我不是有意要跟你为难。这五年的牢,我也是心甘情愿替你坐的;这次,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示君没开口,只投给阿龙一个疑问的眼神。
“出狱以后,我也找过工作,木材行、摆地摊,甚至也到工地去做过工。可是——青帮的人不放过我啊!后来我知道大哥干了条子,我怎么也不敢跟你作对啊!我躲、我逃,到后来,我认识了阿妹,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我一个人无所谓,可我不能连累他们啊!”
示君垂下眼皮,眉头深锁,叫人看不清眼睛的神色。
“大哥,放我这一次吧!我真的没别的路可以走了!”阿龙低声下气的恳求着,和方才扬眉吐气的模样有如天壤之别。
“干了这一票,听我的,立即收山,带着老婆孩子到乡下去过太平日子!青帮这边,我会让他们放人的!”
“大哥?这……”阿龙固然喜出望外,但仍觉愧疚。他明白青帮是冲着示君来的,断不会轻易放过他。
“放心好了,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示君看看手表上的日期。“后天,你把时间、地点给我,货也交给我来处理,时间差不多了,你先走,走得慢,我不能保你不被牵连。”
“那你呢?”
“哈哈!你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青帮的目标是我,如果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会放过你吗?”示君重重拍打阿龙的肩膀。“就算是我还你的!”
“大哥!”阿龙反握住示君的手臂,感激万分。
十六号晚上,仍是梅雨季的阴霾,无涯的天空中,连月牙儿的影子也没有。
百合推开窗子,望着恼人的天气叹息,恼里却闪过这样的句子:
月牙儿不见了,
满天的星星哪里去了?
寂寞的天空找不到伴,
郞郞在哭泣。
她关了窗,感受到了天空的孤寂,想给下雨的天空写首歌,于是打开钢琴,弹唱起来。
黑夜里,谁在哭泣?
谁家的孩子找不到妈妈,
谁家妈妈想念迟归的宝贝?
黑夜里,天空在哭泣。
月牙儿被乌云带走了啊!
星星们找不到天空的怀抱。
黑夜里,我在哭泣。
漂泊的心情找不到港口,
谁的臂弯是我永远的依靠?
……
“叮咚!叮咚!”屋外忽地有人按着门铃,门铃声被琴声盖住了,百合在孤寂的歌声里,让自己的心绪飘摇于世界之外。
“叮咚——叮咚……”屋外的人想放弃,他知道她听不见他的。而且他想:见也许不如不见的好。于是退了几步,沿着楼梯一步步顺阶而下。退到二楼时,琴音停了。他抬头望去,尽处隐隐的似乎有脚步声。
脚步声“咚咚咚咚”,规律而细微,好久好久,都没有加强的现象。
唉!八成是错觉。他笑了笑,往大门走了两步,又止住了。
“何必那么想不开呢?见见又何妨?”心里这么想,脚却比心还固执,胶着不动了;他索性在阶梯上坐下。
和如宓相处的这些日子,贺尚其实心猿意马,无法真的用心待她。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可是如宓却不同,她极知足,要的极少,并不在乎贺尚心底另有所属。
百合,她也是知道的,如宓自认不如她。贺尚心里牵挂着百合,如宓觉得情有可原,而且感到安慰——起码比她的男人牵挂着一个较她差的女人好吧!对于这点,贺尚只觉得侥幸,就算骑驴找马,也不至连驴一起丢了。
“咚咚咚咚!”这回脚步声显得急促,贺尚来不及回头,就确定是百合了。
“贺尚?怎么坐在这里?
“呃——”贺尚摇头又点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有事待会再说,小蒋出事了,我们先到医院去!”
“小蒋?”又是小蒋,贺尚心里不免犯嘀咕,但见百合急着,便不多说了。
示君在床沿坐了一天,有如沉思中的石像。
入夜了,他站起身,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仰而尽;他点了根烟,朝窗缝外吐去,烟又被风吹回屋里,笼在示君前头——那是一股辛辣呛鼻的味道。
示君把烟往地上一扔,用力踩熄了。他想,如果百合在,她一定会生气的骂他几句,然后把烟蒂拾起,轻轻的放进垃圾桶里,再拿抹布把灰烬抹净。
他弯下腰,把烟蒂拾起,看了半天,想起在坟场时,百合抽掉他口中的烟的情景。他笑了,把烟蒂放进垃圾桶内,抽了一把卫生纸,往灰烬处用力抹几下,一并扔进垃圾桶内。
他走到桌边,把闹钟拿到眼前——十点零七分——又是十七!一个叫人心烦的数字!
“碰!”一声,闹钟撞在墙上,钟面落在示君枕头上,钟身则辗转滑落在地上。
“谁在乎呢?能不能再回来都没个定数!”
示君开了抽屉,取出一只青蝶。
“今夜就看你的了!”示君将它放入怀里,穿上鞋,去赴一场生死之约。
贺尚骑着机车送百合去医院,在一个转角处,百合突然焦急的喊停,贺尚差些被后头的轿车撞上。百合也一个踉跄,撞在贺尚身上。
“怎么了?”
“……”百合望着远处一个高壮的人影,半天没说一句话;直到高壮的男人转过身来,百合看清他的长相,才松了口气。
“你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百台按住胸口,轻叹着。怎么那么像?为着一个人影,她又怎么会如此激动?“走吧!快到医院去。”
在医院里,手术房外,一个妇人痴痴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妇人看起来清瘦而高挑,连身洋装外套了件薄衬衫,淡紫碎花,有一种六○年代的美感。
夜里,医院的雪白墙壁与洁亮的磁砖显得格外冰冷,而走廊尽处闪出的两道人影,也就愈发显得温暖。
“伯母,我是余百合。小蒋他……”
“余小姐。”妇人握住百合的手。“如阳他……”两道清泪滑过妇人脸庞。百合想着,妇人年轻时候是怎样的美丽啊!瓜子脸,灵秀的双眼与丰腴的唇,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伯母,没事的。”百合拍拍妇人冰冷的双手,安慰她。
“如阳一直恨我,他一直就恨我;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以结束生命的方式向我抗争。你知道吗?他真的是决心要寻死的;医生说,他的刀下得好猛,伤口都深得见骨了……”
“没事的,进了医院,医生会救他的!”明知安慰的话没用,但百合也只能说这些了。
“余小姐,我希望你能多开导他。我知道他很喜欢你,他这次要真能活下来,你一定要好好开导他!如阳自杀时,连句话也没有留给我,我养他廿几年,他竟连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倒是你,他写了好长的一封信要给你,说你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他要把他所有的藏书全部留给你——你真的是很喜欢你。”妇人顿了一下,望贺尚一眼。“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位是贺尚,我们都是同一个社团的!”
“哦!你好,谢谢你来看如阳。对不起,余小姐,有些话或许我不该说,我也不知道你和如阳已经好到什么程度了。可是,他是——如阳是晏阳唯一的儿子,说什么我也不能叫晏阳绝了后,说什么也不能……”
“伯母,晏阳是……”
“我的前夫,也就是如阳的父亲。”
“那小蒋……”
“他嘴里不说,可我心里明白得很,他讨厌你们这么叫他——自从他知道他原来不姓蒋,他就痛恨这个姓,就痛恨我。你知道那是多么深的煎熬吗?他从小就是和我最亲、最信任我、爱我,而到了最后,他却必须去恨他最亲爱的母亲,去恨他摆脱不掉的姓氏……”妇人泣不成声了。
“伯母,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啊!”
“是!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是那么无能,如果我没有再改嫁,如阳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是,余小姐,我真的是不得已的啊!当初晏阳为了理想,筹钱、标会去做他自认轰轰烈烈的事。后来,他一撒手,丢下我们母子走了,留了一屁股债,我们孤儿寡母的,谁有胆子帮我们呢?如果我不改嫁,恐怕我们母子两人都要活活饿死、冻死了!”
妇人哭得涕泪纵横,掩着脸不住颤抖着。百合想劝,但被贺尚拉住了。
“别说了,伤心事越提越伤心。”
百合点点头,对小蒋特殊的性格又多了几分理解。至于小蒋对她的感情,恐怕只能“存而不论”了。
台湾四周环海,过长的海岸线成了国防警备的死角,却是走私者的殿堂。
示君提前到了海边,坐在一株卧着的枯木上,静听潮声朗朗。
他原想去见百合一面的——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但偏偏百合不在,留了束百合花在门前,就提前来了海边。
他想:也许他们真的无缘吧!连要向她剖白他的感情的机会都没有,怕是真的无缘了。
“哔——哔!”示君取出呼叫器,点亮打火机看清楚;没错,是阿龙的暗号。
朝海面望去,隐隐的可以望见渔火。
“阿K,○○三呼叫;阿K,○○三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