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老伯,您会让我良心不安的!”方郁手忙脚乱地扶他站好。
“不,我才消受不起……”老管家慌张地说。
“拜托,您就别再说了吧!”方郁头痛万分。难道意大利人从来不懂敬老尊贤?
她的举止令卡西莫愕然。
在上流社会中,主人通常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仆佣,以区别身份的不同,尽管这名仆佣在主人家中服务多年,依旧无法僭越这项约定俗成的传统。
他一直认为方郁出身富贵——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的行头让他如此断定,如今看来似乎还有待商榷。
“够了,米索提,到厨房吩咐玛席拉,要她为小姐准备早餐。”卡西莫威严地下令,解决了方郁与老管家僵持不下的情况。
“是的,伯爵。”老管家松了一口气,毫无异议地转身退下。
“你不必这么凶吧?”
“是吗?”卡西莫挑起一道浓眉,直勾勾地打量方郁。“我认为你才是举止失当的人。方小姐,你是我招待的贵宾,在身份上不同于一般仆佣,因此,你应该试着对仆人摆脸色。相信我,那不会太难的。”
“你真会开玩笑。”方郁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卡西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的脸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不会吧?!他感觉自己是以非常严肃的口吻“告诫”她。
“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吃饱再说?”看见有人推了餐车过来,方郁立刻聪明地改变话题。“吃完早餐,如果没什么事要忙,可不可以带我参观你家?”
卡西莫正要回答,厨娘玛席拉却在这时候推着餐车冲过来——
“感谢上帝,夏朵小姐,你还活着!”厨娘的情绪比老管家还激动,眼泪和鼻涕齐流。“这一定是上天赐予的奇迹,一定是的!”
“玛席拉,你听我说……”卡西莫只好再解释一次。
由米索提和玛席拉激动的表现中,不难看出“夏朵小姐”对他们而言相当重要。
方郁这才想到,第一次和卡西莫共进晚餐时,他似乎也曾将她误认为另一名女子,虽然当时她没追问,却一直记得这件事。
“夏朵”这个名字感觉上很熟悉,她是在哪里听过呢?
“可不可以借给我一面镜子?”方郁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
“什么?”卡西莫和玛席拉异口同声问道。
方郁没有回答,径自拿起餐车上的纯银器皿,它光亮洁净得足以代替镜子,忠实地反映出她此刻的容貌。
卡西莫和玛席拉对她的行为同感不解,却没有开口询问。
方郁观察得非常仔细,接着她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这张脸与她描写的夏朵简直如出一辙!
难怪她会觉得“夏朵”这名字好熟悉,原来她就是卡西莫同父异母的妹妹,并且曾在她的作品中被提用。
一番思考,方郁可以肯定自己此刻的模样与卡西莫唯一深爱过的女孩极为神以。
碰上这种情形,方郁不知道应该觉得可喜抑或悲哀?她更不明白卡西莫对于貌似夏朵的她,究竟抱持着何种想法?
自从成为国防部情治单位的特别成员,卡西莫不曾有过一日安定的生活,麻烦对他来说就如同家常便饭。
然而,一周前出现在他领地上的方郁,显然和以往碰上的“案例”有所不同。
他注意方郁的次数实在太频繁了,以致于她的一举一动总是能对他产生影响,尽管想尽了办法克制,视线依旧在不知不觉中溜回她身上。
对卡西莫来说,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以往,掌控自己的意念对他来说毫不困难,这种自我矛盾的情况几乎不曾出现过。
他的心情恶劣,无从排解,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喝着闷酒。
这又是另一个奇特的现象。为了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与灵活的身手,多年来他滴酒不沾,今夜却为她破例了。
突然,他放下酒杯,全神留意门外轻微的骚动。
大半瓶白兰地对他而言,仅能构成微醺的程度,即使来人刻意减低声响,依旧无法逃过他敏锐的耳朵。
这是他专属的楼面,入夜后就禁止仆佣走动,因此,对于夜探他私人领域的入侵者,卡西莫自然提高了警觉。
他听见书房的门被人推开,立刻不假思索地隐住身形,避免打草惊蛇。
推门而入的人竟是方郁——那个害他情绪低落的罪魁祸首!
卡西莫不打算在这时候出面,他必须暗中观察她的行为,才能了解方郁有何企图;他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从来就没信过方郁那套不可思议的说辞。
方郁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卡西莫的视线焦点。
她仰着头环视高耸至天花板的书墙,忍不住低呼出声。她敢说这里搜罗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典籍,因为她曾在第三集中介绍过卡西莫的书房。
瞧,那两道蜿蜒在藏书柜前的回旋梯,正是她想像中该有的模样。方郁兴奋地登上其中一道,由距离地板约四米高的地方取下一本清朝年间印制的线装书。
方郁坐在梯子上,小心翻阅那部苏州刻本的《聊斋志异》,当下入了迷。
卡西莫非但不能从她的行动中看出蛛丝马迹!反而被她搞得一头雾水。
一个西方人会说中文没啥了不起,但是读得懂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就显得不可思议。虽然他会说中文,也认得一些常用的字汇,但却无法了解架上古书的内容。
从她专注的神情研判,方郁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只是他仍不相信她到书房来的目的是为了看书。
卡西莫耐心等候着,也许她要确定不会有人发现,才敢进行下一步。
半小时之后,方郁将书本放回原位,缓缓走下回旋梯。卡西莫紧握双拳,屏息以待。
方郁揉了揉酸疼的肩膀,由于姿势不正确,只看半小时就觉得累了。
她原本打算回房休息,明儿个再继续阅读下一则故事,但是习惯在夜晚活动的她,此刻仍了无睡意。
卡西莫那张宽大的办公桌看起来好气派,纯黑色牛皮座椅感觉相当舒适,她决定冒充主人,坐在他的位子上过过干瘾。
符合人体工学的牛皮座椅,果然如她想像中一般舒适,方郁决定明天把书带下来看,但是现在,她想瞧瞧卡西莫在办公时会用到哪些物品。
她果然开始行动了!卡西莫虽然早就料到,却仍对方郁的所作所为极感愤怒。
方郁从左上角抽屉中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毫不客气地逐页翻阅,分明是想藉此取得有利的情报。
卡西莫再也沉不住气,推开一面经过特殊设计的镜子,冲上前一把攫住她的右手腕。
“你好大的胆子!”卡西莫黑着一张脸,语气十分凶恶。
“你……怎么突然冒出来?”方郁被他吓了好大一跳,语气不稳地说着。
“做贼心虚,是吗?”
“我……不是故意的啦。”方郁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卡西莫极力忽略那小巧的丁香舌对他产生的影响。“说什么都没用!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就应该诚实招认,我的耐心不多,你自己看着办。”
“没经过你的允许就翻抽屉是我的错,可是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少,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知道自己惹火了卡西莫,方郁可怜兮兮地低头忏悔,不敢直视他利刃般的眼。
卡西莫认定方郁只是在演戏,故意装出脆弱的神情好让他不再追究,可惜她打错了如意算盘,他才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卡西莫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本子,打算以证物逼她招供。
但是,当卡西莫发现所谓的“证物”,只是一本没写半个字的空白笔记簿,原本准备要说出口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
“这上头有写东西吗?”半晌之后,卡西莫忍不住发问。
“没有啊!”方郁理所当然地回答。“如果这上头有写字,我绝对会把它摆回去,侵犯他人隐私是很不道德的行为!”“既然没写半个字,你为什么翻了那么久?”卡西莫打破砂锅问到底。究竟是她故意误导他,还是他理解的能力变差了?
“啊,原来你一直在那里!”方郁恍然大悟,眼光瞟向那面暗藏玄机的大镜子。
卡西莫这才发现方郁对书房的结构似乎颇为了解,否则怎能在种类繁多的典籍中立刻找到她想看的书?
另外,她还一眼断定那面镜子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你还没回答我,这本空白的笔记簿,哪里值得你花费时间?”
“它很漂亮啊!”方郁说道。“看看它的纸张,全是以传统方法做成,摸起来不太平滑却很有质感,并且还闻得到淡淡的树木清香。我想,制作这本笔记簿的人一定是位艺术家,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一页都有手工绘制的纹线?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花样全部是独一无二的,没有重复被使用过。”
卡西莫翻了几页,果然就像她所说的,但是对从小见惯艺术品的他而言,这笔记簿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再回答一个问题——这么晚了,你跑来书房做什么?”
“我睡不着。与其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倒不如找些东西来消遣。”方郁绞着手指,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她的无心之过。
“算了,这回我不追究,但是你最好洁身自爱,不要让我抓到把柄。”卡西莫义正辞严地警告着,并将笔记簿塞进方郁手中,阻止她继续“残害”自己的手指。
“你不拿回去吗?”
“那根本不值钱,你要就送你!”卡西莫轻描淡写地说道。“真的吗?”方郁兴高采烈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他坚实的躯体。“真的要送我?保证不后悔?”
“你……”不知名的电流自他身上流窜而过,卡西莫僵着身子,心却跳得怦怦作响。
“能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真是太好了。”她晶亮的明眸对上他深邃的眼瞳,绵绵情意昭然若揭。
毫无预警地,他狂野的舌侵入她犹带浅浅笑意的芳唇,这是打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持续在他内心深处酝酿的强烈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让情感主宰了理智。也许他是醉了吧,她那柔软如丝的甜蜜滋味,比酒精更能迷醉他的心。
方郁整个人呆住了,她想像不到这梦一般的境遇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热切的唇令人晕眩、瘫软,藉着唇舌的亲密接触,她尝到了他口中淡淡的白兰地香味。
热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爆发,他带电的唇舌沿着她细致的颈项,滑入她胸前那丰盈的柔软,引发出她不曾体验过的热情。
方郁忍不住发出细微的呻吟,也在这时候拾回了一点理智——
“不……不要。”她抗议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已足够使卡西莫停下动作。
他到底在做什么?卡西莫懊恼地推开方郁,脸上复杂的神情让人无法解读。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方郁心慌意乱地瞅着卡西莫背转的身子,颤抖的声音掩不住委屈。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不该藉着酒意轻薄你。”卡西莫叹了口气,忍不住转过身子,以宽厚的大掌轻触她细致的脸颊。
“其实我……并不是很排斥那个……你知道的。”方郁满脸通红地解释着,生怕卡西莫误以为她不喜欢他的吻。
事实上,她只是不太习惯这么“快速”的进展,现阶段只要拥有他的吻就够了。
卡西莫忍不住笑了。
她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那种不经矫饰的自然韵味令人心动。
卡西莫难堪地发现,对她,他总是特别心软、特别宽容。
在无法确定方郁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这么做似乎太冒险,但是她总能在不经意间撤除了他的心防、卸下了他的武装……
“你把刚刚发生的事忘了吧!”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卡西莫突然开口。
“为……为什么?”方郁不解地询问。难道他后悔吻了她?
“不为什么。”卡西莫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愿承认她的确令人心动。“你不能指望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能有足够的理智,不过既然我已经道歉了,就别介意吧!”
方郁默默无语,她一点也不希望他道歉啊!
因为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就会变得生疏。
卡西莫清了清喉咙,试着转移话题,“佛罗伦斯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就快到了,自从我继任伯爵以来,麦迪奇家还没有发过邀请函,今年我想举办一个别开生面的舞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协助我招待来宾?”
稍早管家向他提起音乐节的事,不停抱怨两年多没举办舞会不合麦迪奇家的传统,并暗示他可以邀请方郁出任女主人。
对于舞会,卡西莫一向兴致缺缺,因此没有正面答复米索提,但此刻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找出方郁真实身份的好机会。
第一次见到方郁时,她身上那袭镶钻的礼服少说也有五千万里拉,穿得起这种等级的礼服,照理说来头应该不小,而且一定是针对特别重要的场合所做的打扮。
发现她的时候,礼服上明显有着撕扯的痕迹,所以卡西莫猜测她也许是在舞会上遭人绑架,脱身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跑进森林里躲避追踪。
提起舞会,应该能刺激她的反应。
“真的吗?”方郁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决定暂时将不愉快的心情撇到一边去。“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识过真正的舞会哩!”
方郁确实有反应,但却和他预期的不同,他还以为她会出现惊慌、排斥、甚至恐惧的态度——难道先前的假设出错了?
不,他不这么认为。
方郁也许在逃亡过程中丧失了部分记忆,这就足以解释她为什么说话总是颠颠倒倒、让人摸不着头绪。
因此,举办舞会绝对有必要,他决定广邀各界知名的人士,其中只要有一两个人认识方郁,想知道她的来历就不困难。
“你在想什么啊?”见卡西莫好半晌没说话,方郁不禁皱起了双眉。“难道说……你后悔邀请我?”
“没这回事!”卡西莫立刻否认。“我看起来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吗?我是在想,发出去的邀请函要写些什么、邀请人数多少比较恰当,以及场地要如何布置等等。”
“啊,糟了。”方郁突然垮下一张脸。
“怎么了?”
“我这才想到,自己根本不会跳舞。”方郁长叹一声,脸上布满懊恼的神色。“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唉,好不甘心啊!”
“放心吧,这个问题很简单,三两下就可以解决了。”卡西莫笑着揉揉她轻软的发丝。其实他比较想做的,是将手指穿梭在那浓密的发间。
“可是……我的意大利文不够溜、人面不够广、遇到大场面又容易紧张……”方郁考虑到现实的问题,变得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