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筑见林柏翠冷漠地背她而去,又听着亲姊姊真情的关怀,满腔辛酸苦泪,顿而决堤!
“姊,我不要生,我不要生了啦!姊——”
余孟芳在二十来坪大的单身公寓里痴坐着。
这是二十几年前丁亦虹买给她的,完全没有隔间。厨房以小吧台形成区隔,客厅和房间则有半片雕刻玻璃,若隐若现,剔透地划开。
丁亦虹买下这单身公寓时,特地要求设计师只用布和琉璃来布置。布纹的柔和、琉璃的剔透,丁亦虹用这两者来赞美余孟芳的感性和善体人意。为此,余孟芳对布和琉璃有着不可理解的钟情。
余孟芳曾离开这里,搬进丁亦虹名正言顺的大房子里,成为了亦虹第二任女主人。当时,她怎么也舍不得把这房子租赁出去,未料,却是为了留给自己一个退路。
她果真又搬回来了,却没带回丁亦虹的心。
他偶尔仍来,停部黑色宾士轿车在楼下大门前,但余孟芳从没让他久留,只一杯咖啡,便支他离去;余孟芳知道,就算她要留也留不住,丁亦虹人虽下了轿车,心仍挂着后座低眉浅笑的季知颜,为此,她总不胜欷虚。
她不恨他,她努力想他、爱他都不够,如何有余力去恨他呢?
但她恨她,她恨那夺她所爱的季知颜!她恨她的无言,恨她的低眉浅笑,恨她的道歉,恨她那楚楚可怜的无辜表情……
她愈是无意夺她所爱,就愈突显余孟芳的不如。她恨,恨她居然曾经拒绝丁亦虹,拒绝余孟芳心目中无懈可击的男人却又夺走了他!
她恨!
见过李盈月之后,余孟芳的恨由一为二……因为,李盈月与季知颜的面容时常分合于她的想像里。
她忍受了一个季知颜,她的一生因为爱丁亦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择了,就连季知颜,因为是丁亦虹的最爱,她也忍受了;但李盈月不同。
她如何能忍受李盈月抢走她女儿的丈夫,让丁筑承受和她一样永无止境的折磨?
恨一个人,是件好辛苦的事啊!
而她却别无选择。
电话铃响,那头的丁兰如热锅上的蚂蚁。
“妈,不好了,柏翠来了又走,丁筑嚷着要拿掉孩子,我拦不住,哎呀!妈,你快来,快来呀!”
“等等,怎么回事?你叫丁筑听,我同她讲……”
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又是哭喊又是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好一会儿,才有人接了电话。
“妈,她不肯听呀!”
余孟芳知道事情并不单纯,挂了电话要往丁筑那儿去,车驶了一半,她念头转个弯,又要司机转回原处,决定自己开车;而余孟芳显然极度紧张,浑身颤抖起来,车子发动了几次,都无法顺利。
此时此刻的她,恐惧、忿怒与无助流窜在胸臆间,无时不想冲爆出来,满脑子空白了的她,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与思维了!
虽然说是回家待产,远离了林家与丁家的恩怨纠葛,但李盈月的心并不听劝,仍挂心着林柏翠的窘境。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李盈月却是怎么也想不透了。若不是文明中命在旦夕,她不会有促孩子早产的荒谬念头,也就不会沾惹上林柏翠的家庭问题;而今,文明中忽然撒手走了,孩子在林柏翠悉心照顾下留了下来,林柏翠对李盈月、对文明中,甚至对腹中那小生命,也算是个恩人,而她——这唯一有能力报恩的人,却在此紧要关头躲了起来?为此,李盈月颇不能谅解自己。
她对着梳妆台坐了好久,无意识地梳着头,一遍又一遍。
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大作,把李盈月一棒打回现实里来。
“喂?李盈月……”初受惊吓,李盈月连声音都受惊似的怯怯懦懦,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教她更为吃惊,持续约有十分钟的时间,李盈月没有机会开口为自己辩解,只能摇头再摇头,张着口却吞吐不出半个字,直至最后,咬着牙,点头答应对方的邀约,挂上电话后,她虚脱地瘫在墙角。
她盈着泪,低喊一声:“明中,我该怎么办?……”随即,泪如雨下。
丁秀岩甫回国就撞见这热闹的一幕。
“爸,林柏翠压根儿没把您放在眼里,否则,他也不敢把我欺负成这样!结婚那么多年,我白天在外头忙事业,晚上回来还要伺候他;如今,我怀了孩子,他却在外头早我一步让别的女人也怀了孩子……爸,我跟妈不同,我是断不能忍受一夫二妻的!爸……”丁筑向她老爸诉说着。
丁亦虹深深吸口雪茄,噤不作声。
“爸,柏翠这次是过分了些,不过,也没丁筑说得那么罪无可赦,您不妨……”丁兰开口主持公道。
“这是什么话?姊姊,你胳臂往外弯的呀?我堂堂丁家二小姐凭什么受他这种鸟气?这个婚我是离定了!还有,我也绝不会放他跟那女人快活去!”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要嘛,抢回来;要嘛,放他去,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爸——”丁筑往丁亦虹靠去,拖着他胳臂猛扯。“爸,您说话呀?他不止欺负我,还瞧不起您啊!”
“小筑!”季知颜声音幽幽传来,有如天籁,遥远而清晰:“这事急不了一时,你让你爸爸想想吧!”
听到季知颜开口,场内嘈杂瞬间静寂,丁筑脸上表情僵了片刻,转头望向一旁端坐的季知颜。
“三——妈。”丁筑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倒忘了该请教你,当初你轻而易举地把我妈赶走,毕竟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你倒说说看,这野女人的把戏究竟有哪些,好让我也参考参考,提防点!”
丁筑的话说得季知颜一时血色全无,丁亦虹忙说:“知颜,先回房歇着,这事我来处理。”
“妈,我扶你!”早回来了立在门前看戏的丁秀岩这才开口,他将行李搁下,上前搀扶母亲。
季知颜见他,既是欣慰又是百感交集;要不是有他,要不是丁亦虹待她还算真情真义,二十几年来,余孟芳母女连串的打击,真是教她难以招架。
“秀岩?怎么回来了?”
“爸,林伯伯看好国内零售电脑业,要我回来筹组公司,作零件采买外销,因为对手也积极,所以临时派我回来,可能要忙上一阵子……没想到,一回来就撞见二姊……”
丁亦虹理解地点点头;丁筑却恨得浑身直打哆嗦。一个惯于灿烂辉煌的人,一旦有了挫败,旁人的一言一笑对她都是讽刺,继而又以敌对者甚之。
季知颜母子是余孟芳母女的仇敌,而丁秀岩身为男子又罪加一等;丁秀岩在林氏企业下工作,与林柏翠私交甚笃,值此时,对丁筑来说,简直碎尸万段,亦无以赎其罪了。
“走狗!你天生贼胚子生的贱命、贱格,是不是林柏翠要你来当说客的?野女人的种,当然替野女人说话!”
丁筑盛怒下口不择言,丁亦虹先前已忍过一回,如今丁筑再度出言恶毒,他忍无可忍之下,“啪”地一声巨响,一掌掴在丁筑脸上。
在举起手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后悔了,但,他停不下来。
这一掌,打掉的不止是近三十年来的父女亲情,还有丁筑对家、对婚姻仅存的信任。
“亦虹,你怎么……”季知颜冲上去握住丁亦虹红肿的手掌。
他向来不对女人动怒的,何况是他亲生、自幼呵护着长大的女儿?季知颜同情地望着丈夫,她理解他的懊恼,也明白他自年轻迄今,人前人后潇洒风流之外,内心所承受的压力。
“丁筑……你不该这么说你三妈,这么说你弟弟……你……”
“不要说了!”丁筑好强地连一滴泪也不流,站起来,往门边退了几步。
“丁筑……”丁兰想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丁筑眼神尖锐地将在场每一个人仔细看了一遍,犹如临死的人将杀害他的仇敌铭心记取,以便来日复仇一般。
最后,她望着丁亦虹,简单说了声:“再——见。”便转头迅速地离去。
“丁筑……爸?丁筑——”丁兰亦随后追去。
丁亦虹沉默了好久,握住季知颜的手,紧紧的;季知颜也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
“她的个性和孟芳太像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去爱呢?爱怎么来,就该让它怎么去,为什么爱在离去的时候,一定要用恨来取代?知颜,我错了吗?”
“不,你没有错。”季知颜将丁亦虹的手靠在自己脸上:“是你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无法理解、无法达到……”
第七章
丁秀岩直接找上林柏翠。
“姊夫,你跟二姊……”
“你知道了?”
丁秀岩点点头。
“我……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我倒是早料到了。”
林柏翠诧异地看他,丁秀岩笑道:“别忘了,她和二妈一个性子,我可是从小接招接到大的。”
林柏翠苦笑。
“对方……我是说……”
林柏翠明白丁秀岩的意思。“唉!怎么说,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纯粹是我和丁筑的事,盈月……盈月只是个巧合。”
“盈月?嗯,名字挺美的。她快生了?”
“嗯。”林柏翠顿了顿,才会意出丁秀岩的弦外之音。“喂!你可别听别人胡说,那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她……唉——说来话长,不关她的事。”
“这你可得好好解释了……二姊那性子,说不定真会跑去拿掉孩子哦!”
“拿孩子?”林柏翠险些跳上桌子去。“喂!你说清楚,丁筑拿什么孩子?”
“啊?原来你不知道?二姊怀孕了,可她又说你和别人也怀了孩子,吵着要拿掉孩子离婚哪!姊夫,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林柏翠愣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自处。“秀岩,丁筑现在人在哪儿?我得找到她,我得找到她才行!”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在二妈那里,或许……”
“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先走了!”林柏翠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这……这是我呼叫器号码,有丁筑消息立刻通知我。我……我要当爸爸了?哈……记得通知我,记得啊?”说罢,便快步离去。
李盈月骗母亲要去逛婴儿用品店,往约定的小公园走去。
为了她,使得林柏翠的婚姻平地起波澜,是她万万不愿意的,不管怎么说,有机会面对面解释清楚也是好的。
若不是林柏翠坚持留住腹中的小生命,那么,文明中骤然离去后,她实在不知道该依靠什么生存下去。虽然这样的误会教她难堪,但为了这分恩情,李盈月也只好忍受了。
初夏,阳光却有些得理不饶人,李盈月在公园里坐了半小时,已是香汗淋漓了。她觉得腰间一阵阵地酸疼,迳自捏揉着。
明中如果在,这该是他做的事!
不远处,一株茂盛的诱鸟树梢结了累累的果实,不知打哪来的“绿凤眼”一上一下地玩耍着,令李盈月联想起织巢鸟的故事。
织巢鸟长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鸟?她也不知道;但她宁可相信有,宁可相信织巢鸟的执着,宁可相信“等待”真的有用。
她甚至宁可相信,只要她好好生下孩子,好好守住一个完好的巢,明中早晚会回来的,不论以什么方式——
李盈月的腰酸一阵强过一阵,而等待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该不会是生产前兆吧?她究竟来是不来?李盈月起身在四周绕了一绕,确定没有约她的人,又折回长凳上坐下,而此时腰酸更剧了。她想再忍忍,但剧烈的不适教她推翻原来的决定。
公园是大台北“车战”中唯一中立和平的角落,但李盈月却不能躲在这温室中,她必须走进战火,在争先恐后的车阵中闪躲、抗争、前进,直到回到那幢有水泥保护的城堡——温暖的家。
李盈月在闪黄灯的斑马线前驻足,左右距离红绿灯都有五百公尺以上,她无力再走那么远的路,只好在原地等候红灯车少时通过。不料,虽是红灯,仍有大量右转车辆驶来,教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往前探了几次,都在惊险中再度退了回来。
等了十余分钟,终于等到车流减少、右转车辆尚未驶近的空隙,李盈月喜出望外,准备疾步通过。忽地,一部暂停路旁的宝蓝色轿车突然急驶而出,朝她迎面撞来,李盈月惊慌之余,手脚竟不听使唤地僵在当处;而就在最危急之际,一双有力的手一把将李盈月推出去,她一声尖叫划破长空,而后即不省人事……
待她再度悠悠转醒,全身竟动也不能动,迷糊中只听见医生和护士交谈着,然后再度昏睡而去……记忆中不断重复着医生和护士的对答。
“真是好人不长命!”
“他用一条命换两条命,也值得了!”
林柏翠遍寻丁筑不着,终在丁兰的协助下,得知丁筑决赴妇产科动小产手术,连忙赶到医院,却没见着丁筑的人影。
“糟!会不会是丁兰弄错医院了?否则,她两小时前出的门,不会现在还没到呀?”林柏翠急如置身热锅的蚂蚁,在医院门口张望徘徊。等待不果,又掏零钱打电话向丁兰问详细,手拿着话筒,仍不忘分心在人群中搜索丁筑的影子。在电话拨通的当时,果然瞥见丁筑自计程车上欠身出来。
“丁筑!”林柏翠迎上前去,充满歉意和喜悦;但丁筑却连退了数步,和他保持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
林柏翠停下了脚步,夫妻至此,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如果丁筑坚持进手术室,他又能怎样呢?平常对这种小产手术习以为常,不过清除一些血块罢了,而今,那腹中的胎儿对林柏翠而言却是活生生的生命,他几乎可以听到他稚嫩的娇笑,可以感受到他小小拳头挥动的力量……他怎能眼看着他去送死呢?
“丁筑,我道歉!你不要伤害无辜的孩子!”
丁筑愿意吗?有哪个母亲愿意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呢?但,她早已没有退路了!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故意不去看林柏翠。
“筑,我承认那天我话说重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有了身孕。跟我回家,好不好?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应酬、参政,或者……筑?”
丁筑用手不着痕迹地抹去泪水,愈不肯落泪,泪愈是滚珠似的停不下来。
林柏翠乘机靠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丁筑警觉地要闪躲,却来不及,只能把脸看向别处,不看他。
“筑,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一起来耕耘好不好?我们一家三口,嗯?”
“一家三口?”丁筑终于忍不住地抬起脸来,眼中既怨且恨。“一家三口?那另外两口呢?李盈月和那腹中的孩子怎么办?你以为你是什么角色,想和爸玩一样的游戏?我和妈不同,我不会肯,我宁死也不会成全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