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以为只是那样?”
“不然又是怎样?”李盈月不觉恼怒了。
她可从来不当自己是绝代佳人、倾国倾城,怎可能林柏翠和丁秀岩同时对她动了心?她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更无法忍受自己像是别人的一着棋般任人摆布。
林柏翠想说,说她的的确确教他难以忘怀,但他有什么权利说这些呢?他有丁筑,有丁筑肚子里的孩子,他什么也不能给她;甚至,他若再不快刀斩乱麻,只恐怕对李盈月更加不利!
“老刘,太太那部车在吗?”
“哦,在修车厂呢!”
“哪家修车厂?”
“噢,还是我带您去吧!”
“别让太太知道我找你!”
“知道了!”
车子到了丁家停了下来。
丁亦虹突然召了林柏翠去,还特意在书房见他,令林柏翠惊觉有事即将发生。
书房布置简明,一览无遗,正如丁亦虹的为人处世与文人风骨。
“爸!”
林柏翠进书房时,丁亦虹背对着他,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那一幅四君子图,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爸,我来了。”
丁亦虹这才回过神。转身过来时,纵横千织的脸上有些濡湿。
“爸——”这神情教林柏翠感到害怕。
丁亦虹轻挥挥手,表示没什么事,便语重心长地说:“柏翠,爸一生多情,以为情到深处,无怨无尤;以为人一生若无所爱,将如槁木死灰;以为只要是真心,真爱便无罪……唉!爸错了,爸错了,爱与恨,其实是一体两面,它们是孪生,不能分割的。”
“爸,别这么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大妈、二妈和阿姨,他们都真心地爱你;何况,你也在她们身上花了许多心思。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男人,像你这么对女人用心的。”
“我的确是用了心,但,又有什么用呢?孟芳还是恨我!”
“妈——”
“以前,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嫉妒知颜、恨知颜,如今,年纪大了,才真正了解,她恨的其实是我。当一个人同时爱一个人,又恨一个人的时候,又无法面对自己那矛盾的情绪,无法面对那可爱又可恨的人,所以,她只好转而去恨其他的人。但,她其实还是恨我的,所以,不论知颜怎么受委屈,她还是恨,还是不肯放过,甚而,再一次将恨转移……”
“爸,你……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丁亦虹再次抬头时,毫不掩饰那纵横的老泪。
“我刚去了修车厂,孟芳的车子,在李盈月车祸当天送修,右车灯坏了,钢板凹了好大一块,应该是行进中撞上了……唉——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这么傻?”
“是妈?盈月说,那天是妈约她出去的!爸,真的是妈?她怎么会……”
“她恨我,她恨知颜,她恨所有外遇的男女,她甚至……甚至恨她自己啊!”丁亦虹点了烟,平稳情绪。“柏翠,不要玩火,别像爸一样,自以为潇洒,却制造了仇恨。去找那个李盈月的家人,咱们私下和解了,秀岩为了救她,差点连命都赔上了,我们丁家,欠得也不算太多了。”这些话说得丁亦虹疲惫极了。
“可是警方?”
“我来处理。”丁亦虹又挥了挥手。
林柏翠除了同意,除了硬着头皮去找李母,除了承认自己是祸首外,别无它法。
文明中没有走,他始终走不开——
他真怕李盈月接受不了丁秀岩,看他对李盈月那猴急的模样,真教文明中心里不是滋味。
李盈月去看丁秀岩的时候,文明中也在,说真格的,他是愈看愈气,丁秀岩的“所做所为”,根本不像他文明中。
他不能像他,李盈月又怎会爱上他呢?文明中曾想要好好说说他,李盈月一走,他就试图和丁秀岩沟通。但,他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唉!丁秀岩还了阳,是人了,阴阳两隔,如同他和李盈月,再不能交谈相会了;所以,他的不放心,也只能在冥冥之中,守着李盈月了。
李盈月熟睡着,少女时她就是个贪睡的女孩,直到文明中病发,她才成了失眠族的一分子。是文明中夺走她应有的青春和快乐,无论如何,他要把快乐送还给她。
他守着她,手轻轻拂过她的脸。李盈月醒来,不知道文明中正挨着她深情款款,疑是风吹过脸上,便转身去关窗子。
文明中听见脚步声,一个穿紫纱洋装的美丽女子姗姗而来。她的眼神锐利,直逼李盈月而来,文明中直觉此人来意不善,忙横在李盈月面前,想保护她,不料她却毫不困难地穿过文明中,来到女子面前。
文明中居然忘了自己可是一个没有躯体的人。
“我是丁秀岩的姊姊。”那女子开口了。
“噢,丁小姐。”李盈月先是热烈,但立即因为“丁秀岩姊姊”的另一身分而惊怵。“你……你是林太太?”
“没错!这给你!”丁筑放了一盒东西在柜子上。
“是什么?”李盈月看出她的不友善,也刺猬似的防卫起来。
“毒苹果!”
“……”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我可不是巫婆,你见过这么美丽的巫婆吗?”
“啪”!林柏翠推门进来。
“丁筑,你来这里做什么?”林柏翠一进门看见丁筑,十分讶异,也十分生气,他觉得她们母女俩闯祸已经闯够了,实在不宜再闹!
相对的,丁筑见了林柏翠来此,也是火上加油:“那你来做什么?”她回头看李盈月一副无辜的表情,愈看愈有气。“我以为是什么绝世美女,没想到,你的眼光也不过尔尔!”
林柏翠“啪”地一声,一掌掴在丁筑脸上。“闹够了!闹够了!你和妈一个性子,能不能理智一点去处理事情,难道仇恨可以解决一切吗?”
丁筑狠狠地看着林柏翠:“仇恨不能解决一切,但绝对足以解决你们这对狗男女!”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盈月见向来斯文的林柏翠竟对妻子动手,震惊的程度不在话下,对丁筑的脾气也不知如何自处,只能不断唤林柏翠去将丁筑追回来。
“你再不去,事情只会愈弄愈糟,等你想解释,恐怕都来不及了!”
“随她去,随她去吧!”林柏翠重重地把身体掷在病床上。“我已经乱了,我完完全全乱了!盈月,我真的很抱歉,差点就教你们母子死在车轮之下。你知道吗?撞你的人,是丁筑的妈,是我的丈母娘。我丈人说得没错,女人的仇恨,都是男人造成的,我是罪魁祸首,我是一切错误的开始,我是个不祥的男人……”
“林大哥……”
“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们原谅我,如果不是秀岩及时救了你们,我真是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李盈月靠近去,坐在林柏翠身旁,十分怜惜地看着憔悴的他:“算了,我不会怪你的……我的丈夫,也曾觉得愧对我,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命运怎么安排,我就顺着命运怎么走,其实,以前觉得苦的,走过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如此罢了!又执着什么呢?”
“盈月……”
“我叫妈去撤销告诉,反正丁先生救了我,一切就算扯平了,好吗?”
听见李盈月一番话,文明中心里安慰极了。一个小女孩变成母亲,竟能在刹那间如此成熟,他想,他可以安心了。
第九章
李盈月坐月子期间,丁秀岩几乎天天来探望,她烦恼着跟文家争孩子扶养权的问题,也无啥心思理会丁秀岩。倒是心里被搅得没有主张的时候,他正好充当她的“情绪垃圾筒”,听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直到后来,丁秀岩看李盈月为了孩子那般烦恼,知道事情不解决,她断然无心思考虑接受他的感情,便兀自替李盈月做了主张,找上文明华!但这事仿佛又做错了,李盈月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从此不肯再见他。
“你这是干什么?丁先生还不是为了你好!”李母忍不住抱怨起任性的女儿。
“……”李盈月只是沉默,脑海里不断浮现起丁秀岩那羞忿委屈的神情、迅速转身离去的背影,她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正好!但为什么她还会觉得心痛呢?
“元善都说明中的姊姊是为了财产才要孩子的,丁先生说干脆把地给她,也没什么不对呀!盈月,你不会是舍不得那块地吧,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了什么?明明是为你好,你偏偏……”
“为我好、为我好,你们每个人都说为我好,可是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我要的是什么呀?明中不肯娶我,说是为我好,可是我就爱他呀!他拒绝我就是羞辱我,我一点也不好!你也说为我好,结果我书念不好,什么也不会,你还是说为我好!林柏翠为我好,我得到了什么?我差点被谋杀了,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能怨他、恨他!每一个人都为我好,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除了恩情,除了压力,我什么也没得到,而偏偏在你们眼中,我还是个幸运儿,一个备受呵护的幸运儿呢!”
“你说这是什么话?我做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明中错了,是织巢鸟错了!雄鸟没有义务一再为织一个完美的巢而努力,雌鸟也没道理平空去获得一个安稳的巢,家,应该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晶,谁都不能一厢情愿!”
“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鸟啊巢的,我看你先去睡一下吧!”
“妈——我没病,我只是不想再被安排,再被一厢情愿地照顾,再被卷入一些连我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是非里去……这些日子来,我想了好多。文家的地,丁家的桃色恩怨,林家的家庭纠纷,没有一个是跟我相干的;可是,现在却全和我李盈月的生活、我的未来累累相系了……我……我几乎弄不清楚,真正的李盈月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会被这样活生生地瓜分了去?我好迷惑,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李母对李盈月的话不甚明白,但她可以理解她此刻心情的纷乱,毕竟,这一年来,她的生命变化得太快,遇见的事太多了,一年,却活得有一般人一辈子那么长了!
“唉——”她长叹一声。“每次你说一大串我不能理解的话,一定是你又有什么决定的时候。你说吧!我这辈子,全是为了偿你的债来的。你这个讨债鬼,有什么事,说吧!”
“妈,别这样嘛,我有这么糟吗?”李盈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倒把母亲逗笑了。
“少来了!你愈这样我愈害怕,谁知道你心里怎么算计的?”
“我……人家不过想……想再念书。”
李盈月念书去了,孩子交给保母照顾。
丁家一切似乎又平息了,只是余孟芳失眠的情形加重,安眠药过量食用的结果,使她的心脏、肾脏都出了问题。
丁筑和林柏翠算是和好了,但林柏翠隐约可以感觉到,曾经沧海难为水,两人虽然都将“李盈月”锁在屋子尘封的角落,尽量不去触碰,但谁也无法将它真正地抛开。
至于丁秀岩,拜托,他可是丁亦虹唯一的儿子,气质丰采不在话下,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个个都是才貌双全,又何必单恋一个李盈月呢?
没错,李盈月那次大发雷霆教他十分受挫,也伤心了好一阵子;但是,他把一切对李盈月的挂念与关怀画成一个小圈圈,一个他体内,他心底那个属于文明中的角落。
至于,他曾许下的承诺,丁秀岩自认已经尽力了;对文明中,他也只能说声抱歉,更何况,当初他的决定,也是迫于无奈。
然而,尽管他这么想,那个属于文明中的角落仍然经常使他困扰。夜里,他经常莫名其妙地梦见李盈月,梦见与她谈天,甚而共赴云雨;而丁秀岩知道,这些都属于“文明中经验”,只是,他无法摆脱,只能任其苦苦纠缠。
一天,他整理衣橱,在一件外套上发现了一根细长微卷的发,他不自觉地停止了所有的工作,望着那根已然没有生命力的发丝,久久无法思考。
他将发丝握在手里,它细微到让他完全无法感觉到它;他怕将它遗失,只好将它绕成小小一撮,夹在日记本里;后来丁秀岩还是不放心,用护背胶膜将它制成小卡片似的,写着“盈月的发”,才安心地放入书页里。
这个无法自主的动作,使丁秀岩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分感情。
李盈月和三个女同学嘻嘻哈哈地从教室里出来,也许是有个开服装店的母亲的缘故,李盈月的穿着比其他同学光鲜得多,却丝毫不减那分年轻的稚气,任谁也看不出她竟已是个孩子的母亲。
“晚上我们去夜市吃东西,从街头吃到街尾,怎么样?”一个微胖的好友说。
“吃回来再吃泻药减肥啊?神经!倒不如去吃棉花糖吧!好像吃了很多,可以满足吃的欲望,又不怕吃得太肥!”高个子美女答。
“我从不吃棉花糖。”李盈月说。
“为什么?”
“棉花糖的滋味,受骗的滋味!”
“哇!真深奥啊!连吃糖都有学问!”
“没办法,人家盈月多认真啊!哪像我们?”接着一串嘻笑打闹。
以前的李盈月,下了课生龙活虎,上课就梦周公;而现在,可都是人家向她借笔记,考试她替人家护航的!她相信,只有让自己不用靠别人,有能力作决定,别人才不会替她作决定!
她要做个有能力爱人的女人,不要只是做等着被爱、被决定、被支配的女人。
“李盈月!”一个清亮的声音唤住她。
李盈月猛然回头。球场上竞赛的喧闹声,耳坠子树随风摇摆的婆娑声,女学生们不知天高地厚的谈笑声,一个呼唤她名字的男孩……她似乎又回到了和文明中初相恋的日子。
李盈月的同伴们也闻声回头,惊艳一个年轻潇洒的男人,懂得穿针织外套、富流行感的绅士,尤其是身后那辆红色保时捷。
她们面面相觑,同时发出惊叹声。
“李盈月,你身价这么高哇!介绍介绍吧!哦,天,酷毙了!”
“盈月,好久不见!”丁秀岩走上前来,生涩地寒暄着:“你们好。同学?”
“是啊!顶好的朋友!喂!”胖女孩用手肘碰了碰李盈月:“介绍一下嘛!男朋友?”
“不是啦!”丁秀岩的突然出现,教李盈月不安又……五味杂陈的,不知该如何搭话。
“我叫丁秀岩,一个……被她三振出局的朋友!”丁秀岩靠着这群天真女孩的鼓舞,竟在不规则的心跳中也能说出一两句幽默的话。
“什么?这样的条件你竟也三振?喂!不会吧?”
“哎呀!别听他胡说!你……你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