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翠的震惊不在话下,他倒退了两步。“你说真的?”
丁筑知道话说重了,但一来拉不下脸开口谈和;二来工作繁多又压力大,便干脆不答话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先开口结束冷战。林柏翠开始看报纸,从第一版看到第三十六版,从国内外大事看到分类广告,最后再看回来;而丁筑也继续埋头工作,只是再也无法专心。
丁筑和林柏翠的关系总是这样,疏离的时候双方冷静下来,格外感觉到对方的好;待冲突过去了,两人热烈地难分难舍、朝夕纠缠后,又难以忍受彼此的异同,然后又见争执、冷静,再一次地热恋、疏离……如此循环不息。
每次总是林柏翠先沉不住气,他以为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够少了,何必把仅有的时光都浪费在唇枪舌战中?他宁可以短暂地鞠躬哈腰、低声下气,以换取一个甜美静谧的夜晚。
但这天,丁筑等得几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而林柏翠仍然悠哉游哉地埋首在报纸里。
丁筑起身泡茶,故意弄得茶杯铿锵作响,还没好气地说:“琼娜怎么搞的,茶杯都黄了,明天非得好好说她不可!”说着,眼角扫过林柏翠的脸,林柏翠竟一语不发,恍若无人。
丁筑仿佛受了极大的羞辱,怒说:“你摆什么谱?你想闹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先开口说话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别惹火我,否则……”丁筑把杯子往墙角一甩,“碰”地一声,白色瓷片散落一地,在水晶灯下闪闪发光。她往房里跑去,掩着脸,委屈地大哭。
她以为他会追进来道歉,安慰她的委屈。
她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劝她、哄她、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但,他始终没进去。
她是绝不会走出房门的,除非他进来求她。凭她丁筑的条件嫁给这么个小医生,要不是他有个政治地位极高的家世,要不是他的个性还算忍让她,她周遭的人随便一个都强他十倍!廖清泉是,王恭盛也是,除了家世没他好外,一个个企图心强,事业搞得有声有色!
她这么委屈下嫁都不说什么,他居然敢这样对她?丁筑愈想愈气,把镜台前的化妆品用力一扫,乒乒乓乓的化妆品、香水碎了一地,冲起一阵五味杂陈的香气。也不知是不是精力透支又动气的缘故,丁筑整个胃波涛汹涌起来,“呕”地一声,便没完没了地吐了一地酸水、菜屑。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琼娜闻声来探看,见丁筑那模样,着实吓着了。“太太……”琼娜伸手去扶,却被丁筑甩开。
“叫先生来……”
“先生?”琼娜朝房里打量一番:“先生不在房里吗?他在哪儿?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他不在外面吗?去找,去给我叫他……呕——”丁筑又吐一阵,却吐不出东西来。
“太太,你……”
“别管我,去给我叫他!”
“是!是……”琼娜匆忙退出去,里里外外喊了一圈,又匆忙进来:“太太,先生好像出去了。”
“出去?”丁筑怔住了,他竟敢?
丁筑疯也似的大吼一声,然后趴在床上痛哭起来。“林柏翠!你给我记住!你给我记住!”
琼娜是个原住民女郎,率真可爱,但对丁筑却十分畏惧。她总有那么多的理由可以挑剔她,尤其在她生气的时候,总口口声声要辞退她,琼娜为了弟妹的学费,加上林家给的待遇又特别优渥,便对她一再忍耐,久了,也懂得一点相处的诀窍了。
她知道此时最有效的,就是打电话请丁筑娘家的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避过这场灾难。
果然,丁筑的母亲余孟芳,姊姊丁兰很快地就赶到了。
“丁筑?怎么弄成这样?”余孟芳见女儿干呕不断,不是肠胃出问题就是……她迅速扶女儿在床上躺好,吩咐丁兰:“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妈,半夜三更的,有必要吗?”
“什么必不必要?你妹妹被人欺负成这样,你没瞧见吗?柏翠也真是,虽然我和你爸离婚了,可是丁筑好歹都是丁亦虹的亲生闺女儿,他胆敢这么放肆,我绝不给林家好脸色看!快,去打电话!”
“哦!”丁兰无可奈何地服从了。
余孟芳回头把女儿看了又看:“可怜的孩子,早知道连柏翠这样没性子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就不给你谈亲事了。丁兰嫁洋人没好结果,你现在又这样!男人!男人真不是好东西!”余孟芳似乎不必知道前因后果就可以定了林柏翠的罪。说着,丁筑的委屈更深了。
而这方,丁兰眼尖,一眼就瞧见报纸堆上搁着一张新写的纸——
我走了,冷战可以结束了……
“妈,妈——这儿有一张柏翠留的话。”
丁筑一听是林柏翠,立刻把纸抢了下来。
我走了,冷战可以结束了。
如果你也要走,那就走吧!把家暂时搁着,谁想要,谁就捡了去吧!
冷战终于还是要在冷漠中结束,早知这样,我们又何必坚持得那么辛苦?
“什么?什么跟什么嘛!妈,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这样,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丁筑,你冷静点,妈会想办法!相信我……”余孟芳深思片刻,缓缓吐着气说:“八成是有了,八成是!”
“有什么?”
“第三者!所有的婚姻都是这么结束的,你大妈是,我也是!”她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
丁筑在这个时候证实怀孕,实在是件尴尬的事。
以她的个性,她是绝不会为了生孩子而让自己身材走样,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乱和紧张,但此时,孩子又似乎是她吵架最大的筹码,她可以不动声色,而教林柏翠在出走后,又乖乖地回来并且道歉。她很相信林柏翠的出走只是单纯的意气用事,绝不是母亲口中的“第三者”介入。
什么样的女人能介入丁筑的婚姻?除非她也和丁筑一样,能在不动用特权下勇夺中国小姐前三名。除了自己优越的内外在条件外,林柏翠温和的性格,单调的就业环境,都是丁筑否定“第三者”存在的可能原因。
丁筑望着窗外,天空透着灰沉沉的曙色,怕不是个好天气!然而,林柏翠会在哪儿呢?她好想念腹中那小东西的爹。
她想:只要他肯道歉,只要他肯用心地哄她,这回,就把这小东西生下吧,也省得他整天把时间都耗在那两只牧羊犬上。
林柏翠在天桥上吹了一夜的风,有时冷得直打哆嗦,他就蜷在转角处,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不过,他的心却是平静的。
他不知道再回去时要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总之是不会太舒服的;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想,起码此时此刻,他不必去看谁脸色,不必去讨好谁——
丁筑是个美丽的女人,高挑白皙,喜欢穿黑色低胸的短洋装,外罩亮丽的流线西装外套,永远性感而俐落。不针锋相对的时候,她的确是个令人引以为傲的女伴,但……
唉!也许真是自己太没出息!林柏翠叹道。
天色由黑转灰,阳光探头处没有教人惊艳的彤云霞色,只是灰灰地由墨色转而为淡。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色,令人联想到死亡;正因为这样,他格外喜欢替人接生时,生命跃动的奥妙。
人世间最残酷的事实是人人都避免不了死亡,但生命的延续却是死神的克星;当死神在长时间的追逐后,结束了一个生命,另一个生命却又悄然地诞生,并延续前一个生命的特质,这真是世间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林柏翠不明白,这么神圣美好的工作,丁筑竟觉得它“没出息”!他万万不能认同。
他倒宁愿欣赏李盈月,当人力无法控制死亡时,就让子宫来担负起生命传承的任务,让死亡成为另一个重生。
她是个伟大的女人,一个懂爱、懂生命的女人!
是啊,盈月不知怎么了?柏翠看看表:趁上班前去看看她吧!
李盈月一夜没睡,整夜想着文明中临终前的牵挂——“月,织巢……”,他希望她改嫁,嫁给一个能给她安慰、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的男人?
雄的织巢鸟不断织就更好的巢等待他的梦中情人;雌的织巢鸟则不断地寻找一个可以安居、培育下一代的好巢;那雌鸟的心,李盈月明白,不为自己未来的幸福,也为下一代能有个美好的环境。
谁能给她及孩子一个美好安适的家呢?
文明中放了钓钩,又让钓线断了,而她却是那尾吞了钩、却上不了岸的鱼,在浪里痛苦地浮沉、挣扎。
文明中真放得下她这样痛苦吗?不,李盈月知道,他放不下,他一定会回来,在每个深夜里,他总会回来!
李盈月转了个身,看着窗外的鱼肚白。
天亮了,昨夜文明中没回来,也许地府就像军队一样,有一些复杂的报到手续吧!他是个“新鬼”,或许很忙,过几天才会回来。李盈月想着,竟笑了。
起码到了地府,丢去了那身破皮囊,他双手齐全又没病痛,可以更自在快乐些。
“盈月?”李母从沙发上翻起。“你没睡啊?别胡思乱想了,要多休息啊!”
李母揉着惺忪的眼,转身去梳洗。
“妈——头发染得够不够匀?颜色还好吧?”李盈月打起精神,要母亲知道她很好。
“很好,染了之后看起来年轻一些。你赶快睡一会儿,要多休息。”
“妈——”李盈月的目光追逐着李母自化妆室出来。“妈,我想出院,出院后回去跟你住,好不好?”
“出院?好哇!我也省得两边跑。待会儿我去跟亲家母说。”
“嗯,太好了。不过,我得先跟林医师说说,他很不放心……”
“盈月,林先生好像……好像对你特别好。明中才刚过去,我本不想这么早说,不过,既然你也感觉到了,我就提醒你,有遇到好的男人,不要放过,一个女孩儿原是不愁没归宿,但你现在不同,带个孩子,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如果他不嫌弃……”
“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
“我不是要把你随便嫁了,我是看他真对你不错,不信,晚点他一定又会来看你!”
李母话没讲完,林柏翠就推门进来了。
“伯母、盈月,我给你们带早餐来了!”
李母见到林柏翠喜不自胜,瞄李盈月一眼后暗自窃笑,她则害羞地别过脸去。
“你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气色很好。”
“林先生,你陪盈月聊一下,我去办个事儿。”李母藉口出去,林柏翠也不以为意,继续找李盈月攀谈,他喜欢这种没负担的感觉。
“心情好多了?”
“看开了!其实,明中的事并不意外,只是太突然,很难一下子就接受了。尤其,尤其肚子里……”
“我明白。不过,也正因为另一个他依旧生存在你的子宫里,你才更不必伤感,不是吗?”林柏翠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有没有踢?”
原本只是医生本能的诊察举动,林柏翠却在触及李盈月的瞬间,心跳加速,脑海一片空白慌乱,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鼻息正轻搔着他的脑门儿,他的呼吸是愈来愈困难了——
我必须停止这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暗自警告、挑战内心的另一个自己。但……但……但他的理智却又显得如此地薄弱……
余孟芳彻夜未眠。
第三者?第三者的角色一直困扰着她、啃噬着她!彻夜,她在头痛与心痛间挣打扎。
她是个第三者,但她憎恨第三者!
余孟芳原是丁亦虹得力的左右手,她精通四种语言,有女人的细心也有男人的魄力,但所有的优点都敌不过丁亦虹致命的风趣幽默与翩翩风采。
她爱上她的主管,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已婚的丁亦虹,并为他生了一双女儿。
或许错就错在她生的是女儿吧!
丁筑出生前,医生断定是个男胎,余孟芳逮了这个机会,要胁丁亦虹得和前妻离婚,教孩子得认祖归宗;否则,她便要他嫁,让丁亦虹的儿子姓了他人的姓,永远永远地成为“黑市夫人”!
丁亦虹的前妻是他留美时的同学,脱俗清丽,却始终没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丁亦虹望子心切,便和前妻离了婚娶了余孟芳,谁知手续办妥不到三个月,孩子呱呱坠地,又是女儿。
“别难过,女儿好,女儿贴心!横竖咱们养得起,要儿子,等你身体好了,要生几个有几个;何况,我是娶你,又不是娶儿子!”
丁亦虹不愧是个名外交官,温文儒雅不说,那体贴女人的劲儿,现世男人真没几个能比。就这样,余孟芳也安了心,想过些时日,再给他添个儿子。不料,才不过三年的工夫,丁亦虹又在外头有了女人,且一举得男,教余孟芳捶胸顿足,恨自己太天真!
她恨!她恨那外头的“第三者”,明知人家有妻有女,还硬是勾搭;然而,当她无依无助时,丁亦虹的大老婆却文风而至。
“你不是很会抢吗?再抢回来呀!”
余孟芳闻言痛不欲生,誓言绝不应允离婚之事,就算留不住心,也要硬生生把人留住!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她依然不能留住他的人!而最教余孟芳不能释怀的,是那第三者,竟是昔日的管家;而她在丁亦虹有心的栽培下,竟也能在绘画上走出一番天地,且在社交圈里传为佳话。甚至,丁亦虹还为她改了名字,叫季知颜。知颜知颜,知己红颜。
当余孟芳在报上看见丁亦虹与季知颜才子佳人共赴鸿宴的新闻时;在报上见到丈夫与昔日管家公然出入,含情以对时,余孟芳终于承认失败,她的自尊终于被打击得荡然无存!
余孟芳也终于将辛苦经营的家、痴痴等待的丈夫,拱手让给了“第三者”。
她恨季知颜,生生世世都无法释怀;但她却丝毫无法怪恨自己的丈夫,尽管他移情别恋,尽管他终究抛下了她,她仍深信,她曾是丁亦虹最爱的女人。
丁亦虹若知道他曾加诸于她的伤害,如今又将加诸在自己女儿身上,他是否会有一丝丝的懊悔呢?
不,这事不能教亦虹知道,否则,马上就会传回林家去。有些事,桌底下好解决,搬到桌面上来,为了面子,往往变得更复杂。
余孟芳盘算再三,决定先找那“病源祸根”。
余孟芳直接找上林柏翠身边的人。当初,余孟芳也是藉工作之便,近水楼台才将丁亦虹抢到手的,当然,季知颜亦如是。
“对不起,医生还没来,请外面等。”Miss王以为余孟芳是门诊病人,敷衍一声便要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