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初仅是不经意地一瞥,因为那对男女说的是中文,又正好坐在他附近,然后女孩一声甜腻的「学长」让他的目光又多逗留了片刻,只见她黏腻地贴住男人,以十指交缠的方式握住他的手,男人也没反对。
无论以哪一国的标准,这种姿态都应该属于亲密的情侣。
当时他只是好奇了一下,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假兄妹之名、行情人之实,也没有再多留意两人的谈话内容。
那个男的正是袁志翔,而女的,并不是小蓁。
唉……咖啡不好好喝,他干么要东张西望、随便乱看?
为什么这种芭乐事要发生在小蓁身上?为什么又要教他看见?
现在该怎么办?说是不说?
玉蓁在前院赶上志翔。
「志翔,你今天是怎么了?」
「辞掉这个工作!」
她的心一沈,不太敢相信志翔居然用这么蛮横的命令语气对她说话。
「我目前的这份工作很好,没有理由辞职。」她的声音平稳,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对妳吼……」察觉到女友的不悦,他放软了口气。「只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妳那个财大气粗、仗势欺人的老板。」
财大气粗?玉蓁不解,
凭良心说,辛樵是她遇过最没架子也最平易近人的雇主,甚至随和得过了头,从来不肯安分守己地当个「少爷」,她就是无法把志翔的形容词跟他联想在一起。
说他仗势欺人就更夸张了,明明是志翔先出言挑衅的,也不知道他的敌意是打哪儿来的。
玉蓁轻叹了口气。
「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是你从一开始的态度就不太好。」她就事论事,很公平地说道。
「妳不要被他装疯卖傻的样子骗了!」志翔又恼了。「妳一离开,他的真面目就露了出来,不但向我炫耀他的财富,还讽刺我的博士论文毫无阅读价值,像他这种只在乎作品销售量的人,简直是文坛的败类!」
玉蓁怔了怔,很难想象毫无侵略性的辛樵会出言刺激志翔,她知道自己有点不应该,但是心底仍忍不住有一丝丝的庆幸。原本她还担心辛二少爷的神经太过大条,毫无反击能力哩!
毕竟,是志翔先有不对。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跟你本来就走不同的文学路子,你不必太在意这种事。」坦白说,换作是她,也会宁愿买悬疑小说,而不是冗长艰深、不知所云的文学巨着。
生活原就已经够辛苦了,何必连闲暇时看书也折磨自己。
「玉蓁,」他握住她的手,「妳别再当管家了好不好?」
「那我拿什么养活自己和爷爷?」
「妳能试试其他行业啊。」
「我们以前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她柔声道:「这是我的专长,而且我真的喜欢这份工作。」
见她不为所动,志翔失去了耐性。
「我真搞不懂妳!这种工作有什么好?为什么妳就是不肯放弃?」
他不懂吗……相交了六年,他仍是不懂……
玉蓁凝视着他,想要压抑胸口那股失望。
她喜欢这个工作,喜欢将一个家管理得有条有理,即使管的不是她的家,即使她一向只扮演着刻板、寡言的受雇员工,但是看见一个家庭能舒适地生活在她打理出来的环境里,总让她有种特殊的满足感。
或许是种孺补心态吧……自从唯一的亲人生病,她便不再有家,既然不能管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算只能旁观别人的家庭生活,也是聊胜于无啊!
志翔丝毫未察觉她的心思,忿忿不平地说道:「妳知不知道看着自己的女人让别人当下人使唤,对一个男人的尊严打击多大?」
玉蓁脸色变了变,沈声说道:「管家是我的工作,我提供我的专业服务,尽自己应尽的责任,不是任人奴役的下人。不管你对辛二少爷是什么看法,他从来不曾拿我当仆人看待。」
这是事实,无论辛樵有多么散漫、多么迷糊,他从不会让她觉得自己的工作低人一等,每当他要求她做什么,总是客客气气、谦恭有礼地询问她,没有一丝骄矜之气。
「哼!他当然不把妳当下人看!」志翔嗤之以鼻。「他把妳当女人看。」
心蓦地漏跳了一拍,她不禁错愕地瞪着志翔。
「你在说什么?他是我的雇主,这种事怎么能乱讲!」
「我没有乱说!我知道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而且我跟他摊牌了,他也没否认。」
心,这回真的乱了调……
但是没否认……却不代表承认。
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席卷而至,她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喜是忧,但是很快地,理智重回体内。
「你误会了,他只是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以往都是辛夫人料理一切,现在换成是我,他很自然地就将对他母亲的依赖转移到我身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找到解释,试着说服志翔,也说服自己。
「你要相信我。」她镇定道,拒绝臣服于心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慌乱。
「我没说我不信任妳,玉蓁。」而且他认为像辛樵这样的有钱人家少爷,顶多也是一时玩玩,不可能对一个一无所有,既没钱又没学历的管家认真。
「可是我还是希望妳能辞职……妳想想,将来我会当上教授,然后我们会结婚,要是别人发现堂堂一名教授的妻子居然是帮佣的,妳说别人会怎么想?」
一阵寒意卷过心房,玉蓁无语地端详着他,心中渐渐理出一个头绪。
从头到尾,受伤的都是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面子……
的确,志翔咬定辛家二少爷对她有兴趣,也因此而不高兴,但是他真正动怒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尊严受到打击,向来是众人焦点、占尽优势的他,无法忍受有人不把他当一回事。
以往,只要志翔提到婚姻和两人的未来,她总是无限欣喜并充满期待,忍不住幻想着两人共组一个家庭时的景象……但是六年来首度,她感到茫然、不确定……
第七章
「喂?」
「稿子呢?」对方劈头就问。
辛樵拿开听筒,呆呆地瞪着它好一会儿,才想起电话另一端是谁。
「嗨,丽莎。」
「稿子呢?」
「呵呵……纽约的天气怎么样啊?」该死!早知道就不要接这通电话!
「天气很恶劣,如果你再不交稿,就要刮起暴风雪了。」辛樵觉得自己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辛大作家,你上礼拜就该把前半本书mail给我……稿--子--呢?」
「呃……最近有点忙--」
「忙啥?除了吃饭睡觉你还能忙什么?」很不给面子地发出一声哧笑。
「我恋爱了。」
电话彼端顿了顿,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接着,又趋于平静。
「不是我要说,辛樵,你的幽默感真的有待加强。」
「我不是在说笑,我……真的恋爱了。」所以才无法专心写作。
一阵长长的静默降临,然后--
「辛--樵!你、给、我、再、说、一、次!」
「我恋爱了。」他很听话。
更长的一阵沈默,辛樵听见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但仍是--
「什--么?!」爆吼。
这回,辛樵不再重复,只是把听筒拿得远远的,掏掏耳朵,耐心地等着丽莎恢复冷静。
一分钟后--
「听我说,辛樵,亲爱的,呵呵呵……你正在谈恋爱是吧?恭喜!恭喜!呵呵……不过就算谈恋爱也不该影响到你写稿……呵呵呵……」稿子先交来再说。
「我没有在『谈』恋爱,我只是……只是……唉……」他的目光转向窗外,追随着正将分类好的垃圾丢进垃圾桶的纤瘦人影,俊脸上有着难掩的柔情和无限挫败。
不知道小蓁什么时候才会了解,他不想当她的雇主。
「单恋?」
「呃?」他回神。「是啊……」
噢,这种一针见血的字眼听了让人好郁卒,他的少男心也是很脆弱的好吗!
电话又没了声音,丽莎似乎正在思索一个重大决定。
「这样好了……」她的口气听来讨好、谄媚,却隐隐透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辛樵亲爱的,单恋有什么意思?不如不要恋!你现在只管专心、努力地去写稿,什么都不要想,暂时把儿女情长摆在一边,等你完稿,我陪你谈恋爱!」
辛樵迟疑片刻,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我又不喜欢妳。」
这回,他很确定自己听到磨牙齿的声音。
又一阵吸气吐气之后,丽莎才再次开口。
「辛樵辛大爷、辛大作家、辛老板……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压力有多大?好几个作家像是串通好的一样,这个也给我拖,那个也给我拖,现在居然连你都破天荒地拖稿,你这不是存心整死我吗?」
「我不是故意的……」辛樵好无辜又好委屈,只要小蓁管家在附近,他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
「你知道吗,」丽莎听起来像是快哭了。「光是这礼拜我就吊过两次点滴,看过三次心理医师,现在每天拿药片当糖果吃,算我求你了……拜托你乖乖地去坐在电脑前,用你原来那种没人能比的速度和魄力敲敲键盘好不好?
「就算你不管我这个任劳任怨、仿牛做马的小小编辑的死活,至少也替那些眼巴巴地等你新作品的几百万书迷想想啊!」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有!」
他犹豫许久,终于说道:「好吧……」
「真的?!」听筒里的哀凄语调在瞬间消失。「以你妈妈的荣誉发誓?」
「……我发誓。」好狠……居然把亲爱的老妈扯进来。
「现在就写?马上?立刻?」
「嗯。」
「很好,那就掰--」
「等等!」辛樵连忙叫住她。「有个问题想问妳,丽莎,妳也是女人……」
「你现在才发现哪?」不客气地弹回一句,王牌编辑本性重现。
「那个……」他考虑着该如何开口。「如果……如果妳发现妳男朋友跟另一个女人过从甚密,妳会怎么做?」
「阉了他。」答案来得毫不迟疑,
「……」
喀嚓!丽莎挂上电话,辛樵只能呆呆地瞪着听筒。
他原想知道一般女性会有什么情绪反应,好决定是否要告诉小蓁他在旧金山机场看过袁志翔的事,不过……显然丽莎无法提供任何协助。
他的小蓁管家当然不可能这么暴力,血腥,但是怕就怕她会伤心欲绝,他不想看她伤心哪!
说了,怕她难过;不说,怕她到时自己发现真相会更难过。
唉,好难啊……他需要再多考虑考虑……
两分钟后,玉蓁从后院回到屋里。
「小蓁,有件事想间妳……」辛樵说。
她停在他面前等候吩咐。
「那个……是这样的……妳……我……」他先是搔了搔头发,又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猛擦,吞吞吐吐地就是说不出完整的话。
玉蓁看着他「妳妳我我」老半天,忍不住疑惑。从昨天下午开始,这位少爷就常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到底想说什么?
霎时,志翔说过的话浮现脑海,她胸口猛地一窒,思绪也跟着纷乱起来。
他、他、他该不会是真的对她--
天哪!她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她强作镇定,手心却紧张得开始冒汗。
拜托,千万不要证实志翔说的话是真的……
拜托,千万不要逼她不得不辞职……
他是雇主,她是员工,除了公事上的关系外,什么都不该有啊!
「那个……呃……那个……」他戴回眼镜,她忐忑地盯着他,然后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妳……妳今天可不可以休假半天?」
嗄?她傻住。
一阵强烈的释然像浪潮般袭来,她几乎想不顾形象地大吐一口气。
可是,为什么胸口又会有一种闷闷的,像是失落的感觉呢?
难道她期望的是别的?
「为什么?」她问,顽强地忽视体内不合理的反应。
「我得写稿。」尽管一点都不想让她离开视线,他仍牺牲小我,毅然说道:「所以妳还是休假半天好了。」
他写稿跟她休不休假有何关联?为什么这位少爷的逻辑不能跟常人一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妳在家,我没办法专心写作。」
「我还有许多家务要处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扰到你工作。」
「妳不明白……只要妳人在这栋屋子里,我就没办法集中精神。」只要她在方圆百里之内,他总是会忍不住去看她在做些什么、找她说话,哪还理会什么稿子!
他懊恼的神情令玉蓁不由地觉得有些受伤。
她难道就这么碍着他的眼,教他巴不得把她赶得远远的?
平常明明是他喜欢跟前跟后妨碍她做事啊!
「千万别以为我想赶妳出门,我喜欢跟妳一起待在家里,可是要是我不写点稿子,我的编辑恐怕会抓狂得跳楼。」他急切地解释。
受伤的感觉奇异地被抚平,但玉蓁仍踌躇不定。
「那你的晚餐怎么办?」让这位少爷自行料理,他不在五分钟内把厨房烧了才怪!
他想了想。「我叫披萨好了。」
「可是……」她觉得自己在占雇主便宜。
「反正妳就休息一下,去买买衣服,做做头发、修修指甲,做一些所有女人爱做的事,妳不是有张采买用的信用卡吗?就拿那个去刷,不必担心花费。」
她啼笑皆非,重担在身,她哪曾去做那些「所有女人爱做的事」!当然,她更不可能花他的钱!
「我只需要四、五个钟头,妳可不要太晚回来喔,不然我会担心,我一担心,稿子也甭写了!」他又再叮咛。「记得带着手机,别忘了开机。」
胸腔顿时有些发热,她不自在地别开眼。
为何那双眸子总是释放着足以融化人心的温暖?难道他不知道这种目光容易造成别人的误解吗?
「我会在九点以前回来。」她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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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蓁加快脚步,赶在雨水打湿采买来的食材之前进入公寓建筑,阴云密布的天,已经开始飘起细雨。
她已经先到新的安养中心采视过爷爷,虽然爷爷的病情未见起色,却显得平静了些,此外,工作人员亲善、尽责的态度,以及幽静祥和的生活环境都让她多了点信心,
然后她到超级市场去了一趟。
昨日与志翔不欢而散,她打算好好地利用这个意外得来的半天假,煮几道他最爱吃的菜,给他一个惊喜,也藉此抹去彼此间的细微摩擦。
多年的感情,她不愿让一次小小的意见相左在他们之间留下芥蒂。
两人以后是要长长久久的,她不介意做先放下身段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