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荧惑是跟着一名行为鬼祟的女子走进雷区的。
今早皇泰清离开收容村后,梁荧惑到炊帐吃早餐,很少有人会在通风不良的炊帐用餐,大部分的人领了餐食,会到外面用餐。梁荧惑觉得炊帐没那么差,更少在里面用餐,安静,也不需要提防风砂尘土飞进食物里。梁荧惑独自一个人在炊帐用餐,十二人座的长桌空空阔阔,不知是谁在桌中央的空瓶插了一枝花,看起来有点孤单。虽然在这个地区弄朵鲜花,已是登天般极难之事……
不过,有了不同以往的餐桌景致,梁荧惑还算愉快地吃完不怎么好吃的餐食,收了餐盘,绕到炊帐烹调台后方的集水盆,准备清洗餐具。她弯低身躯取矮架上无菌箱里的消毒布。一个磨擦声窸窸窣窣地传来,梁荧惑视线穿越烹调台下方,看见一双女性鞋子。有个穿尔克族传统长袍的女子进炊帐,步伐走走停停,鞋尖时而朝前,时而朝后,看来很犹疑、偷偷摸摸地。梁荧惑索性蹲低身子,躲了起来。
女子走近烹调台,翻找食物,左顾右盼地将面包、瓶装水和罐头扫入大袋子,藏入衣袍内,飞快、无声地消失。
梁荧惑站起身,迅速出炊帐,看到女子的背影,便小心地跟在后方。
天空很红,洒了血一般,乱石岩山像墓碑。女子走崎岖窄小的土道,绕了远路离开收容村。进入雷区时,梁荧惑顿了一下,回望收容村,她甚至没注意到她是否是走过干涸河床,爬到这儿的。女子走了一条神秘的路径,梁荧惑犹豫着是否继续跟踪她时,女子已在雷区里渐渐走远。梁荧惑随即穿过早已没有阻拦作用的破铁网,跟紧女子。
爆炸过的雷区,也许没什么危险了,通过雷区像走平原一样顺畅,进入乱石岩山夹缝中,走着弯弯拐拐的石级坡道,才像冒险。梁荧惑发现这些乱石岩山里,有许多可能是古人穴居留下来的石洞,很适合躲藏,到处都是峭壁峡峙,望不见天日。女子走进上百、上千个石洞中的一个,梁荧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靠在洞外。
突然,一个嗓音在说:「女士走到这里,辛苦了,请进来吧──」
梁荧惑颤了下。一名带枪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洞口,神情冷峻看着她。
「请进──」嗓音是从洞里发出的。
梁荧惑盯着朝向自己的枪口,识时务地走进石洞里。
石洞内部相当宽敞,有微弱光线由一盏靠壁的小灯散出,三个穿黑袍的中年妇女和五个年幼的男孩、女孩,坐在最靠洞口的一方空地上。里面一点的地方,有十来个男人席地而坐,个个脸庞黝黑,看起来应该是涂了某种颜料,他们是叛军最擅长陆地肉搏战、人称「魔鬼战士小队」的队员。梁荧惑认出坐在最中央的男子,就是尔克族叛军首领松巴.梅赛迪斯。
「女士请坐。」松巴.梅赛迪斯对梁荧惑做个手势。「妳应该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吧──」
梁荧惑在他对面的空地坐下,美眸注视着正在发面包的女子。这太明显了,她落入一个陷阱里。女子早知道她跟踪在后,一路引她来这儿。她早该想到,女子从无回头查看,根本违反常理。女子早知道她在炊帐用餐,偷食物顺便引诱她。而这一带的地雷应该是他们布的,所以他们能来去自如,政府军想捉他们,还得先搞雷爆!
「我需要和你们的领导谈谈,所以请女士在这儿短暂作客──」
「为什么是我?」梁荧惑开口。
松巴.梅赛迪斯摸摸满脸的落腮胡,目光深邃地望向远处,好一会儿,说:「欧弗雷娜认为妳是个重要的人。」他接过女子手里的面包和水。
梁荧惑瞅了女子一眼。「我是个诱饵吗?」
松巴.梅赛迪斯垂眸,吃起面包,没问答梁荧惑,但答案已相当明显。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需要跟我们谈。我们在这个国家,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你该找你们的军政当局谈才对!」梁荧惑站了起来,一脸傲气、倔气,转身欲走向洞穴出口。
一个枪枝上膛声使她敏感地停住脚步。她旋回身。魔鬼战士小队全体队员已站起将她团团围住。
「妳现在想走,只能以尸体的形式离开。」松巴.梅赛迪斯依旧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吃面包。「我不想伤害妳,女士──」
梁荧惑神情一冷,重新坐下。魔鬼战士小队也归位。
没有人再开口讲话,时间在诡谲的气氛中流逝。
那个将她引来此地的女子,走到她身边,蹲坐下来,在她眼前放一瓶水。
梁荧惑抬眸看着女子的脸。「妳的名字叫欧弗雷娜?」
女子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荧惑拿起地上瓶装水,问:「妳为什么认为我是个重要的人?如果我们的人不来跟你们谈呢?」
「他会来的。」欧弗雷娜肯定地说。
「谁?」梁荧惑不明白欧弗雷娜凭什么这么笃定。
「那个叫『皇』的男人。」欧弗雷娜答道。「我知道妳对他很重要。也许妳自己不清楚……毕竟当时妳昏过去了──」
「妳到底想说什么?」梁荧惑打断欧弗雷娜的声音。「也许妳根本搞错了!我没那么重要──」
欧弗雷娜摇头,继续说:「那次,妳从收容村学校屋顶摔下来,那个男人暴跳如雷,不准任何人动妳,他把妳送到最好的医院,当天中午,就离开这个国家,要让妳在安全的地方养伤……我不会搞错的,妳受伤时,他那种心疼不舍导致的情绪暴躁──妳对他真的很重要。」
梁荧惑不讲话,手抱双腿,下巴拄在膝盖头。欧弗雷娜不了解皇泰清──
他暴跳如雷,只是因为她惹了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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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日落,皇泰清越是焦虑。他的人和柏多明我的人,临时编组小队,分头找寻梁荧惑,几个小时下来,依然没有消息。政府军的动作倒是很快,在他们忙着找人期间,已派了一支八人小队进驻收容村。
「皇,得暂时停止找惑惑,我们不能引起军方的注意──」
「我知道。」皇泰清看着陆续返回木屋的男人们,心情真是坏透了。如果军方知道梁荧惑进入雷区,事情会很麻烦。但是,无法确定她是否安全,他的心就如扎了鱼钩,被扯得痛。
「我想惑惑应该是安全的。」柏多明我对皇泰清说着。
「最好是这样。」皇莲邦出现在他们身旁,凝神盯着皇泰清。「这里的局势已经不容外人多留,你怎么设法找荧惑?」话才说完,皇廉兮推门进来。
「长辈,有位女士要见你。」皇廉兮指指外头,开口对皇泰清说。
皇泰清皱一下眉,走出去。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夕日像个婴儿在山坳里慢慢沈睡,乌云挟带几抹残红翻向天际,风狂吹这个多事的傍晚。
皇泰清看清楚女子的长相,马上开口:「我早该注意妳的,是吗?」
「请你跟我走。」欧弗雷娜低声说。
「皇,什么事?」柏多明我清晰的嗓音传来,人似乎也正要走出小木屋活动门。
「只能你一个。」欧弗雷娜态度坚决。
皇泰清盯着欧弗雷娜,对屋内回话。「没你的事。」他的语气让人了解他不要任何打扰,因此屋里的人没出来。
欧弗雷娜眸光沈了沈,转身先行。
皇泰清跟了上去。
松巴.梅赛迪斯好久以前就耳闻过皇泰清的大名,传说他是个具侠义之气的男人,到处援助身陷苦难的人们。松巴.梅赛迪斯早想见见这名爱扮演上帝的男人了。
「你想见我,不需要用这种手段。」皇泰清到达石洞时,才知道为什么政府军抓不到他们。这里是最天然、最隐密的碉堡。
松巴.梅赛迪斯坐在铺了毛毯的石地上,魔鬼战士小队队员成圆弧排开,分坐在他的左右两侧。梁荧惑被围在「人弧」中,彷佛很累了,脸朝下,趴伏在地上。
皇泰清走过去,蹲下来。「惑惑……」他摸她的背。
魔鬼战士小队立即举枪瞄准他,要他退后。
皇泰清眼神凛然,直视松巴.梅赛迪斯。
「我要他们给女士服了一点东西,她暂时不会醒。」
皇泰清眸子一闪,迸出愤怒火光。
「我如果不用这种手段,恐怕见不到你。」松巴.梅赛迪斯往下说:「你请坐,我们谈谈。」
一名战士起身,用长枪顶顶皇泰清的肩膀,让他在特定位子坐下。
「我们有什么好谈?」皇泰清冷着嗓音。
「我很感谢你为我那些受难受苦同胞所做的事,不过,我不希望你们继续在我国扮演上帝。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些外国人来模糊我们的民族主义──」
「你们的国家就是被你说的这种民族主义给害惨的!」皇泰清遏不住怒火。这些人都一样,政府军、叛军根本没区别!「你们哪边想扮人民英雄?现在纷纷要我们走,怕锋头被抢,是吗?」
「我国的历史恩怨与仇恨,不是你们这些外国人能懂的!」松巴.梅赛迪斯激愤起来。
魔鬼战士小队戒备地举枪,数十根枪管全对向皇泰清。
「放下!」松巴.梅赛迪斯吼了一声。魔鬼战士小队听令行事。松巴.梅赛迪斯继续对皇泰清说:「我知道你有船,一艘豪华的大船艇,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他指向坐在洞口处的妇女与小孩。「这些人的儿子、媳妇、父母亲……全被执政者的种族净化给屠杀了!他们现在身上绑着炸弹,随时要为亲人复仇!」
皇泰清转首。那些老弱妇孺配合松巴.梅赛迪斯的话语,拉开外袍,让皇泰清目睹他们穿在身上的炸弹衣──决心。
「我的同胞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当然感谢你为他们所建的收容村,但是你们只想在这个国家扮演上帝。你的女士受伤,你能送她到最好的医院,我的同胞只能在破烂的医护帐敷敷药,这还是你们给的恩惠与施舍!我的同胞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们这些扮演上帝的家伙永远不会懂!所以──」松巴.梅赛迪斯缓和激昂的口气,平声说:「请你们这些外国人在把我国搞得更乱前,收拾傲慢离开我国吧。」
皇泰清沈了沈,将视线自那些人肉炸弹移开。「然后呢──我们离开后,你们将继续为你所谓的民族主义,和政府军争斗?」
政府军枉顾人民生命、引爆雷区的举动,做坏了,正好让叛军更加鼓吹血缘一体感的「种族主义」,集结四散的民兵重新发动战争。
「当然。」松巴.梅赛迪斯表情坚定,一手放在胸口,立誓一般,眼眸遥望远方。「这是命运的关键。永远,永远,永远不放弃。」他引用历史人物名言。
皇泰清垂首,沈默许久。
「你可以走了──」松巴.梅赛迪斯招来欧弗雷娜。「坐着你的船,豪华的船,离开我国。」
皇泰清站起身,走向梁荧惑,抱起她,跟着领路者欧弗雷娜。走到洞口时,他停一下脚步,说:「我想我了解你的想法──」他做一个V字手势,只是,是指背向着松巴.梅赛迪斯。
第六章
昨晚,政府军一批一批进驻,完全接管收容村。皇泰清与柏多明我的团队陆续拔营,撤离这个国家。今晨,泊在军港的外籍船艇一艘一艘起锚。国际情势观察家已经提出警讯,多国政府正在进行撤侨。
皇泰清的船艇于正午时分,脱离这个国家的领海,进入公海。
午后的海象不算太稳定,天空布满降雨的紫蓝云朵,一根电叉穿刺而下,闷雷滚过,爆出水来。这雨来得又快又猛,桅顶瞭望员淋了一身湿,爬下梯子,进船舱躲雨。
皇泰清听完大副报告监测到的海象状况,确定航程不会受影响,随即离开海图室,下楼往舱房走。他的个人舱房在驾驶台与海图室的下一层,是这艘船艇里最大的一间舱房,分为起居室和卧房,有大而明净的透明窗,可以看到露台甲板和上层游步甲板。
海面上开始涌现大浪,偶尔打上甲板,他感到船身细微地摇荡着。他的船艇是挪威那家专门生产极地用大船艇的造船厂所制造,下水仪式在满是浮冰、流冰、烈风凛凛的海域举行,走过几趟险峻的海疆、地峡运河,倒不用担心这场暴雨挟带的风势。
皇泰清步伐平稳地走在廊道,两侧的各个舱房门全紧闭着。他这支团队正在休养生息。
「皇这艘船艇竟没有随船医师。」一道舱门突然打开。
皇泰清诧异看见柏多明我从白霭然的舱房走出来。「你怎么在这里?」柏多明我的队伍应该是搭组织专机离境的。
「你这个船长还真失职,偷渡客上船都不知道。」柏多明我耍无赖地笑了笑。「我在考虑长假之后,是否该递辞呈,加入你的团队。这艘船艇实在比无国界组织的专机舒适太多,而且,你需要一个随船医师──」
「我需要一个随船医师,也绝对不是你。」皇泰清无情地走开。
「嘿,皇──」柏多明我跟在皇泰清后面,说:「你不知道我有国际医疗证照吗?」
「医疗我也懂一点,用不着你这种被制度挂过保证的专精人士。」皇泰清挥手说着。
「被制度挂过保证的专精人士有什么不好,至少,现在可以帮你看看为什么惑惑还没醒。」昨晚,忙着拔营,他被政府军高级军官缠着盘问,抽不了身去关心梁荧惑。
「她没事,只是太累。」皇泰清淡淡回道。他没告诉任何人,昨天在雷区岩山石洞里发生的事。
「泰清,」白霭然走出舱房,嗓音轻柔地说:「回海岛的路程还很远,你就让他帮荧惑看看吧。」
皇泰清停住,回头看一下白霭然。她穿着睡袍,倚靠在墙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唇却很红,像是生了病。
「妳怎么下床了,我不是要妳好好休息吗……」柏多明我说着,走向白霭然,将她拦腰抱起,进入舱房。
皇泰清神情一恍,走到白霭然舱房门口,眼睛往里看戏。
柏多明我小心翼翼地将白霭然放上床,盖好被子,抚抚她的颊,吻吻她的唇,说:「想吐就吃点饼。」他在床畔放了一包东西。
「我不知道我船艇上真有病人。」皇泰清扯扯唇。
柏多明我朝门口走来,往外拉合舱房门。「她不是生病──」
「我当然知道是你让她生了病──」皇泰清挑眉,坏心地说道:「她的身材将渐渐走样,不久后,得承受男人无法想象的痛楚……原来你这家伙不单是偷渡客,还是个采花贼,攀折了我花园里最娇艳的一朵花,暗结珠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