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是周大人的家仆,送请帖过来的。」门外的声音恭敬有礼。
是周复景与秋霜冷,那一天遇到这两人,他们曾说过安顿好之后,会请她过府一聚,没想到这么快。
她打开门,接过青衣小仆送来的粉色素花帖子,展开一读--
深深贤妹,我与夫婿将于六月初六下午酉时在应天府外灵谷禅寺举办素斋诗宴,请妳一定务必赏光。
秋霜冷
素斋诗宴?这个秋霜冷嫁给了周复景之后,不仅放下了江湖生活,还将这官夫人当得有声有色。新官到任与同僚交好,请客吃饭在所难免,不过选在灵谷禅寺办素斋也算是匠心独具了呢。
「回去禀告你家夫人,说我一定到。」
「是。」青衣小仆朝她福了一福,转身离去了。
云深深阖上房门,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那首诗,隐约带着佛经意味,莫非与应天府的佛寺有开。
「妳在想什么?」洛清华看着她一脸变幻莫测,显然有心事。
「没,没什么!」云深深摇头。
这一场斋宴莫要吃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那我先告辞了。」天色不早,他们俩虽说是江湖儿女,但怎么说也是孤男寡女。
「吃过晚饭再走吧。」站在他面前,她一脸笑意的提醒,「不要忘了,我们现在是同盟。怎么,你怕我在饭菜里下毒啊?」
为了证明自己不怕这个牙尖嘴利、古灵精怪的丫头,洛清华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
他看着云深深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身影,心中不禁变得异常柔软起来,许久都没有动过的情绪彷佛在见了她之后全都跳动起来。
好象……这片刻的安详与宁静才是他真正向往与追求的,这样平凡的温情与温暖,远比那些什么江湖、教义与财富更要来得宝贵。
「傻看着我做什么?要来帮忙吗?」云深深突然回过头朝他说了一句。
「我不会。」他有些惭愧地笑笑。
「也对,堂堂祁月教的圣使,想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揶抡地道,「那么,帮我拿碗总可以吧!」
洛清华走到厨房,从灶台前的橱子里取出几个碗来。与她住的这个简陋的地方不同,她用的食器倒是精美非常,玉雕雪刻,晶莹有光,上面用湛蓝的颜色绘着缠枝的花纹,一看就不像凡品。
他无意识地拿起来放到眼前,还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那洁白的瓷碗发出一阵如冰似玉的声音。
正在做菜的云深深抬起头,看着正出神注视着那几样瓷器的洛清华,他的眼睛透出迷离的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碗放到了桌上。
他还是没有想起来,她所用的瓷器全都是她特地去挑选谢家窑出品的瓷器啊!
心中一闷、手上一抖,手中的盘子就应声摔到了地上。
雪白的碎片散落一地,心比这碎片还要碎。
「妳怎么啦?」洛清华吃惊地看着刚刚还神情开朗,却在顷刻间就变得忧郁的云深深。
总觉得她这女孩子应该是属于晴天的,这样的神色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眼中隐隐的水光,他的心中也泛起了不知名的情绪,像是什么厚重的盔甲崩塌了,露出自己也不知道的柔软温存内在,仅是轻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将他刺痛。
「没什么,我一不小心失了手而已。」云深深蹲下来,狼狈不堪地捡着地上的碎片,然而越是想尽快收拾好,越是出错,「啊。」
她轻叫一声,捏起碎片的手被割了道长长的伤口,一滴滴的血珠子渗了出来。
「我真是笨蛋。」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强忍着呜咽说道。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药箱在哪?妳不是大夫吗?」洛清华抓住她的手,将还蹲在那里发愣的她拖出了厨房。
他四下看了看,看到一个碧竹做的小箱子。
「是不是那个?」不等她回答,他就将那个箱子拿了过来,可是伸手一打开,那里面琳琅满目的小瓶小罐可叫他傻了眼。
「云姑娘、云深深,哪一瓶可以用?」洛清华心痛地看着一脸迷茫,彷佛神魂还没归体的女孩。到底怎么了?
「嗄?」云深深好象掉到了最深的水里,她一开口讲话,冰冷的水就涌进了嘴中,让她喘不过气、发不出声音。
她的手指还在流血,洛清华像是被她的离魂症感染了一样,几乎是被自己的直觉所驱动着,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吸吮她的手指。
于是乎,两个人都彻底愣住,被这个突然逾炬的亲昵动作给吓呆了。
「对不起,云姑娘。我……我……」洛清华支吾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
许久等不到云深深的回答。
洛清华这才醒悟到,她的手还被他紧紧地抓住。
他连忙松开手,强忍着从胸中涌现的心悸感一跃而出。
云深深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血已经止住了。
过去是可以被忘记的,但这感觉却永远不会吧!她缓缓低下头,吻在刚刚他吻过的地方,还有一点残留的热度,他的温度。
第八章
傍晚的空气特别的燥热,闷得树叶子彷佛也不动了。
洛清华在屋顶上几个轻跃,提气之间,他已经出了这条街巷,此时,一丝风都没有,青石板路被太阳西晒得烫脚。
他在街上大步走着,只有两天,他见到云深深只不过两天而已,就已经熟悉到好象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想要碰触她、想要拥有她。
如果,她认识从前的他,为什么不说呢?
他到底是谁?
应天府越晚越热闹,各色人物在太阳落山之后纷纷涌出来了。站在这大街上,
缤纷的彩灯沿着街边一直亮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华丽的衣裳交织着复杂的香气,抚过他那一袭简单的青衫。
秦淮河的水落满了人世间的烟尘,歌女的声音彷佛不知道忧郁为何物,只是单纯唱着。
那氤氲的歌声带着秦淮河特有的脂粉气,汹汹而来,汹汹而去,丝毫无法在他心中暂留,他的心里只浮现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云深深的眼睛。
「嗯。」洛清华突然觉得一种熟悉的刺痛感觉又来了。全身的真气一瞬间变得混乱至极。
他强忍着,举步向自己住的客栈走去。
可是,这平常的几步路现在却像千山万水一样遥远又漫长。
「这位兄台,你怎么了?」
顺着声音望过去,赫然是中午的那一帮人。
洛清华暗叫一声不妙。此时,他真气极乱,身怀武功之事,肯定是隐瞒不过,可是现在自己这个样子,又如何能对付得了这几个锦衣卫的便衣呢?
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右手脉门,「如果这位兄台识相的话,就乖乖地和我们走一趟。」
洛清华一语不发,任凭这几个人将他带离了人群。
要打架,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是吗?
「你那个同伙呢?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娘子。」
他依旧不发一语。
「哼,待会到了牢里,大爷我有得是办法让你说。走,中午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出嫁的妇人还梳着闺女的发式。」
「统领,这小子怎么啦?莫非是哑了。」
「我也不知道,看这样子倒像是练了什么邪功走火入魔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长得倒是不错,是不是女人扮的啊……」接下来的话语越来越不堪入耳。
洛清华拒绝听下去。无情无欲无心无识,摒弃六感,忘却红尘,空无一物,方能不染纤尘……无心诀在他心中一一默念。
感到真气终于稍稍地平复了下来,而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制住他脉门的人也发现了他的改变。
「你--」他这句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洛清华那没被制住的左手轻抚在喉间的哑穴上下,第二下点在他的膻海穴上,他全身僵硬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你太掉以轻心,居然也不制住我的穴道,」洛清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老大,你怎么不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锦衣卫,见前头两个人突然都不动了,只觉奇怪。
洛清华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右手抽离身边的人,低叹一气,「官爷,得罪了。」
他像只飞鸟一样,突然腾空而起,双手化成箭矢流光,扑向身后这几人。
由于事起突然,几个锦衣卫根本没想到刚刚还一副摇摇欲坠的人,会立刻就像被修罗附身了一样朝他们袭来。
一转眼,就被他制住了。
洛清华按住自己胸口,正在剧烈喘息着,心痛得几乎停止跳动。他捂住嘴,背着这些已经无法动弹的人,吐出一口鲜血来,其实他完全是勉力而为之,根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刚刚那一次偷袭,已经耗去了他全身的气力,
然这几个人只是被制住了穴道,他却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虽然他们现在在一条暗巷之中,但巷外人来人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这里的异状。
他不能再等了,他一定要离开这儿,要是等到这几个人冲开穴道,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无视这几个用目光凌迟他的人,说句实在话,他现在的确觉得自己下手太轻了。
对待敌人宽容,就是对待自己残忍。他哥哥说的这句话,实在是至理名言。
「哼!」一只冰冷的手托过他已经快要倒地的身体,一股阴柔的内力悄然地潜进他的体内,帮他抚平真气的紊乱。
「清华,我不是说过对敌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来人冷着一张脸,而冰封在面容下的怒气,就好象随时会爆发一样。
随即,洛清华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道白炼飞了出去,如同灵蛇一样,收割了几个人的灵魂。
「你还能走吧?跟我来。」
「是,教主大人。」洛清华咬着牙站起来,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才六月初四,大哥来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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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午后下了一场雷阵雨,洗净了连日燥热的空气,湿润的空气中吹起了一阵微风,送来少许凉意。
灵谷寺位于应天府郊区,钟山东侧南麓,占地数十亩,广种树木,晚风如诉,树叶婆娑,是一个盛夏消暑的好去处。
云深深甫一入寺,便有名僧人接了她的帖子,说声久候便为她带路。
她在应天府已居住三年,可是这灵谷寺她倒是第一次前来。
刚踏进门,便有一股浓郁的桂花之气袭来,馨香浓郁,随风入夜,沁人心脾。
「时值盛夏,怎么会有桂花香气如此沁人?」云深深好奇地问道。
「施主有所不知,灵谷寺旁有一座灵谷桂园,里面有一种四季桂,季季吐蕊、刻刻飘香。」知客僧彬彬有礼地答道。
「没想到应天府中还有如此美妙所在。」摇了摇手中折扇,她又做回了翩翩公子的打扮,一张原本明丽的面容隐藏在面具之下,连讲话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不少,寻常人见了一点也挑不破绽来。
「请往这边走。」
也不知过了几个回廊,桂花香气到了这里变得淡了,青松叶子的气味弥漫了上来,一座雄伟的庙宇出现在她的面前,长而弯曲的屋角在暮色下勾着美妙的曲线,透着几分禅意空明来。
「施主,周大人的斋宴设在偏殿,请随我来。」
云深深点头做谢,随他走过主殿,只转了一个回廊,就已经听到隐约有谈笑之声,
「施主,我们到了。」
云深深从袖中摸出一点碎银子,「这位大师,这是我的一点香油钱。」
「施主客气,阿弥陀佛。」僧人笑笑,便伸手接过了。
云深深感叹一声,独自在人群中生活了三年,她深知走到哪里都不能免俗。
说是偏殿,却也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四下挂满了素色灯笼,恍惚的光芒下,有十几个文人模样的人正在对一幅字画品头论足。
「昔年唐贤三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吴道子的画,李白的赞,颜真卿的字,现在再加上周兄的拓印,我们要并称四绝了。」
「过奖、过奖,诸位真是谬赞了。」这个一脸羞涩,正在自谦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复景。
这个周书呆,倒是比起初次见面的时候玲珑许多嘛,看那副样子,一定是被他那位厉害的娘子调教得不错。
「深深,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落坐?」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霜冷,妳怎么没在这里陪妳相公啊?」云深深转过头,看着这位昔日的江湖侠女,现在的贤良娇妻笑着说道。
「他用不着我陪,里院还有一堆夫人小姐,真是把我吵死了。」秋霜冷虽是这样说,脸上还是不经意地透着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
世间难得有情人,看他们,云深深不由得心生嫉妒起来。
她是祁连医仙的传人又怎么样?
倒头来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救不了喜欢的人,眼看他几成陌路。
也许她并不是嫉妒秋霜冷与周复景,只是羡慕他们如此幸福。
「深深,妳怎么了?是不是又在想谢公子?」秋霜冷发现了她的黯然,微叹着气问。
「罢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见面,不提那些了。」云深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从与他重逢之后,一向大刺剌的她,变得纤细敏感起来,就像一个琉璃娃娃、白瓷雕像,稍太大力一碰就会碎掉。
「我告诉你,我哥来了,就在那边。」秋霜冷拖着她向殿处走去,「他本来对这应酬一点兴趣也没有,听说妳也会来,他才来的。」
「喔?」云深深对秋家公子的印象仅仅停留于三年前浅浅的交谈,以及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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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有着一株巨松,灵谷寺始建于百年前,此松高耸入云,纠结的树枝如华盖一样,月色下的阴影笼在一座小小的亭子之上。
「大哥,你看谁来了?」秋霜冷热情地将云深深带进了亭子。
石桌上,早就摆好了各色菜式,四角挂着气死风灯笼,照得此处如同白昼,一派光明。
「秋大哥,好久不见。」云深深微微地福了一福,又笑道:「你们兄妹都是好雅兴,一场应酬都办得与众不同。」
「云姑娘过奖了,这都是舍妹的主意。」秋寒冰谦和地说,一点也看不出第一次见面那种狠绝的神色。
三个人说说笑笑,闲扯了几句江湖轶事,秋霜冷就找机会告辞了。
斋菜真好吃。云深深一点也不觉得与一个男子在这里单独相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只有在谢清华面前才会惊觉自己是一个女人这项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