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她——”
“怎么了?”
“她……她得了胃癌。”她的声音再度哽咽。
“你确定?”他握住她的肩膀,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她点点头,泪水又滑落了。
他心疼得紧紧搂住她。“杨妈妈知道吗?”他抚著她的发,轻轻柔柔地。
偎在他怀里,那熟悉的肥皂味道,给她安全舒适的感觉,连日来的无助似乎在瞬间有了依靠。“她还不知道……”“那你打算告诉她吗?”“不,伍伯伯和我都觉得先别告诉她,可以瞒得愈久愈好。”“哦!”可是,又能瞒多久呢?他不住在心里叹息。“群毅,你知道吗?”她抬起头,思绪飘向缥缈的远方。“自从我爸爸去世之后,就剩我和我妈妈两人相依为命。我妈个性十分好强,她拒绝接受亲友的帮助,独自带著我从台北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南,为的就是远离那布满爸爸笑语的伤心地。记得有一年,我因为太顽皮了,偷偷爬到树上去看风景,结果却失足摔下来把腿给摔断了,我妈就天天背我去学校上课。在那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骂我、打我,只是认真地告诉我,爬树的时候,该把脚的重心放在树干牢靠的地方。而当我腿好之后,她甚至还示范给我看。那次,我觉得树上的风景远不及我妈脸上的表情——那种恬淡、优雅和自信,到现在都还深深刻画在我脑海里。
“没有父亲的孩子,本来在成长的路上就要比一般人来得辛苦;但是因为我有一个那样坚强豁达的妈妈,所以,我从来就不曾因为失去父爱而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供给我最好的,不管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从来都不觉匮乏。
“当然,寡妇孤儿的日子不好过,可是这二十多年来,我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我身上,但是,她从来不向我要求什么……”
她不停地说着昔日和妈妈相处的点点滴滴,声音随着情绪忽高忽低、时缓时急,而他的心情,也随之起伏摆荡。
“可是你看看我,这些年来,我不但没有在她身边好好服侍、陪伴她,连回来看她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不齐。你说,我是不是太不孝了?”她离开他的怀抱,望着他的双眼充满悔恨与罪恶感。
他握住她的双手,想要给她一些安慰。“秋苓,你就别再责怪自己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让杨妈妈快快乐乐地走完这段日子,你应该想想,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杨妈妈的病痛才是啊!”他看着她的脸,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尤其是你自己,得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病倒了,对不对?你老实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有啊!我都有吃东西啊!”她心虚地争辩著,可是,不争气的肚皮却适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向她抗议它的受虐。
“那我刚刚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啊?”他笑眼睨着她,然后便拉她走向厨房。“让我们来看看冰箱里有些什么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也可以顺便带点去给杨妈妈吃呀!”
她看著他动手烹饪,心中漫起丝丝感动。打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一直就待她很好。他们是大学同学,那时,她常在校园的停车场上看见一辆浅蓝色的脚踏车,是那种还有车灯照明的旧式“铁马”。觉得它人力上得好可爱,于是便将自己的想法写在便条纸上,还刻意找了张和车子颜色相近的便条纸,将它夹在车上。想不到,车子的主人竟然就在这时出现了。他拿起便条纸看了看,笑得一脸灿烂。“想不想坐坐人力上得很可爱的车啊?”这第一句话像是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抓住她的心。之后,两人就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对她的态度一迳是呵护娇宠的,像是哥哥,更像是爸爸,而她也习惯他对她的关怀,即使,是在和陈斌相恋的那段日子。
唉,陈斌……
“喂!又作白日梦啦?梦里是不是我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鲜花来到你跟前?”他单膝跪立执起她的手亲吻,用着夸张的口吻说道:“亲爱的苓公主,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爱我的臣民和疆土,并且协助我治理他们?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爱情,全心全意地爱我并长相厮守,直到日月星辰在天际间陨落?”
他就是这样,总是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招式逗得她哈哈大笑,有时还会令她哭笑不得呢!多年来从不曾改变过。
这次亦然,她不能自己地笑了起来,他却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唉!我这么情深意切的表白,竟然只博得苓公主的讪笑,我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我还不如出家当和尚算了!”
她仍在笑,笑得脸都胀红起来,他不禁也笑了。他喜欢看她笑,那迷人的酒窝像星星,在她嘴边闪啊闪的,总让他不能自拔。“好了,吃东西了。”他指了指桌上冒着白色烟雾的什锦面。“保证色香味俱全,不吃会后悔哦!”
止不住的笑意终究抵抗不了肚皮哀声的呜叫,她拿起筷子,吃起执藤腾的面食,他看得十分满意,自己也不禁食指大动呼噜呼噜地吃将起来。
吃完了面,杨秋苓负责洗碗,褚群毅则为医院里的病人准备点心。
“群毅,我想留在台南陪妈妈过段日子。”她一边洗碗,一边对着身旁忙碌的‘大厨’轻轻说道。
他闻言一惊,手指不慎碰到热锅被烫一下。那你的工作室怎办呢?”
“先收起来吧!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留下她一个人不管呀”那么,带杨妈妈到台北接受治疗,你看怎么样?”褚群毅忙着出主意。
“不行,伍伯伯是妈妈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把妈妈和伍伯伯分开,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重逢的。我本来还希望他们可以携手终老一生呢,想不到……唉!”
他知道她说得没错,但是……“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他看见她摇摇头。可是,他怎能就此和她相隔两地?
“这样好了,我去你公司上班帮你处理行政和业务上的事情,你可以在台南把设计图画好再传真至公司……”他忖道。
“可是,那你自己的公司怎么办?”她可不愿意欠这么大笔人情债呀!
“我还有另外一位合伙人江宜啊!难道你忘了?而且你的得力助手筱筱也会帮忙,所以应该可以忙得过来的,别担心。”
“只是…:只是太麻烦你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朋友之间是该互相帮忙没错,可是褚群毅帮她的,也实在太多了……
“喂!你再说这种话,我可是要生气了哦!”褚群毅故意板起脸孔。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恭敬不如从命,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好再逞强了。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我们赶快弄一弄去看杨妈妈吧!”他笑着催促她。
于是,两人收拾好厨房,拎着食物便驱车直奔医院。
“群毅,是你啊!怎么这么久都没来看我?”古慈云先是兴奋继而抱怨地看着褚群毅。哦,我知道了,杨妈妈年老色衰,比不上台北姑娘那么时髦、漂亮,是吧?”她故作吃惊状。
“妈,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了”杨秋苓忍不住啐了一句,妈也真是的,尽爱开这种“不合身份”的玩笑。
“我有胡说吗?群毅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我是哪里胡说了?”古慈云故作恼火状。
褚群毅打从一听见古慈云开口,便忍不住挂上一脸的笑。杨妈妈还是他熟悉的杨妈妈——个性收放自如,可以诙谐,可以严肃,可以是个淘气的孩子,也可以是位包容传统和现代的成熟女性。不过,他的心底也亮起一个问号,杨妈妈是真的得了胃癌吗?
“杨妈妈,你完全没有胡说,而且还说得对极了呢!”
这一席话,引来杨秋苓挑高眉斜睨了他一眼。可是,他不理她,继续嘻皮笑脸:“我啊,是被一位住在台北的‘古都姑娘’给迷住了,所以才没空回来看你。偷偷告诉你哦,她可是位服装设计师呢,时髦、漂亮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听说她的长相和才华完全得自她母亲的遗传呢!”褚群毅唱作俱佳,逗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这浑小子果然有一套,不愧是我心中理想的半子。可是,秋苓这丫头眼睛不晓得让什么给蒙住了,竟然蹉跎这小子的深情这么多年。”古慈云深深地看着女儿和褚群毅,心里不住嘀咕:“这明明就是一对璧人,怎么老是牵不到红线呢?”
“你听,我没胡说吧!”古慈云对着杨秋苓一笑,一脸得意的神情。
褚群毅笑看着她们母女俩的反应,而杨秋苓则是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是,都是我胡说,这总行了吧!”她将面端给母亲。“趁热吃吧,妈,这可是群毅特别为你煮的。”
“不好意思,班门弄斧,杨妈妈,你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褚群毅毕恭毕敬地说道。
古慈云笑着接过,喝了口汤,随即对群毅说道:“嗯,不错哦!色香味俱全,以后谁嫁给你,可幸福喽!”然后又转头看向女儿。“秋苓,这样好了,你干脆嫁给群毅算了。他一定不会计较你不会作菜的,对不对?群毅!”“妈——”杨秋苓连忙出声制止母亲。“你能不能别再说话,赶紧吃面?面都要糊掉了。”
“我就喜欢吃糊糊的面,不行吗?”她瞪向女儿,又朝一旁傻笑的褚群毅装出一脸担忧的模样。群毅啊!你愿意娶我们家秋苓吧?虽然她什么家事都不会做,但长得还算不错,带出去不会丢人的。她是没什么优点啦,不过三从四德倒还具备,而且我不收聘金,她自己也会赚钱,娶她应该不会让你太麻烦的……你觉得怎样?”
“妈!照你这么说,我嫁给群毅到底是为了什么?”杨秋苓忍不住大叫起来。
“为了我的面子啊!有个女儿嫁不出去多糗啊?人家定会以为是我没把你教好,才让你成了老姑婆;搞不好还以为是你有什么缺陷,才一把年纪了都没人要,那我多冤枉啊?”古慈云振振有词地顶了回去。
褚群毅看着她们母女俩唇枪舌战,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他每每见到古慈云,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古慈云不一样,她总是郁郁寡欢,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吧!她一直不能谅解父亲外遇的事情,两人相敬如“冰”的生活,俨然已成为一种习惯。他曾劝她既然不能原谅父亲,何不干脆和他离婚,而她只是幽幽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也只能由着她,不再多说什么。“性格造成命运”,尽管他一直希望母亲可以活得快乐一些,但直到她临终,仍是一脸的哀怨……
“群毅,你说对不对?”古慈云突如其来的呼唤,让他回过了神。
“杨妈妈,你放心好了,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秋苓可是标准的单身贵族,行情看俏得很,我还得排队呢!”他向杨秋苓眨了眨眼。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古慈云不依,斜睨着女儿。
“妈,我感觉得到就好了,”她用手比着自己。“要你感觉做什么?”
“不管啦!群毅,你也不必排队,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半子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娶秋苓?”古慈云的任性脾气又来了。
“真的吗?”他挑起双眉望向身旁的杨秋苓,唇角带笑。“只要秋苓点头,我马上就娶!”
“是,是真的,”杨秋苓没好气地白了两人一眼。“让我妈嫁给你好了!”“你这死丫头,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古慈云呻道。
“谁教你只会拿我来开玩笑?瞧你把我说得一文不值,人家群毅也不是捡破烂的!”杨秋苓一肚子委屈。
“啊!我可没说你是破烂哦!这可是你自个儿加上去的,群毅,对不对?”古慈云逮着了女儿的语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你——”杨秋苓欲哭无泪,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母亲。
褚群毅见两人僵持不下,连忙打圆场。“杨妈妈,你再不吃面,可就辜负我的手艺哦,你慢慢吃,我和秋苓去看看伍伯伯,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他又对杨秋苓眨了眨眼睛。
“妈,你就好好吃面吧!”她放软了语气,轻轻地问道:“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或是想看的书籍、杂志?我待会儿顺道去买来给你解解闷……”
“你啊!。还是多关心一下你的婚姻大事吧!”谁知道古慈云不领情,三句话又绕回了主题。“你知道我心中最大的期盼无非是你赶快嫁人。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更何况我已活到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莫名其妙地走了,你可别让我抱着遗憾离去才好……”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不时还用眼睛偷觎两人的神色。
“妈,你怎么又扯到这边来了?”她心头一酸,只有强忍难过,无力地申诉。
褚群毅怕她的眼泪就要滚下来,连忙扯扯她的衣裳。“杨妈妈,我们出去了。”说毕,便急忙拉着她往外走,只听得她深深地叹气,哽咽地低声自语:“结婚,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群毅,好久没见到你了。”坐在办公室里,伍风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伍伯伯,好久不见了,您近来好吗?”褚群毅有礼地问候着,由于秋苓的关系,他与伍风并不陌生。
“好,当然好喽!怎么?”他转头望向垂头丧气的杨秋苓。“又和你妈妈斗嘴啦?”
褚群毅和伍风互换一抹了解的笑容。杨秋苓抬起头,并不理会他的问题,开口便问:“伍伯伯,依你的判断,我妈还有多久的时间?”
“什么?”他双眉齐聚,一时还没搞清楚她的意思。
“伍伯伯,秋苓说的是杨妈妈的病,她想留在台南陪杨妈妈走完这最后的人生路。”褚群毅忙作解释。
“什么?”双重惊吓齐涌心头,伍风这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你要留下来?”
“是的,这是我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切事了……”泪水,在她的眼中滚动。
“那……那你的工作室怎么办呢?”他开始紧张了,万一她真的留在台南,事情不就穿帮了吗?他铁定会让古慈云给整得半死,不行,他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我和秋苓商量过这件事,”褚群毅代她作了回答。“台北那边的事,我会帮她处理的……”
“不行!”伍风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妈妈非常清楚你是个工作狂。你无缘无故丢下台北的工作而留在她身旁,她一定会马上联想到是自己的病况严重。上次我们不是讨论过要尽量瞒着她,好让她可以无忧地走完这段路吗?”急中生智,姜果然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