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假公济私喽?”
“别形容得那么难听嘛!”他露出严重受到伤害的表情。“我也是从一个可怜的上班族,每天忙得连三餐都没时间吃的小职员做起的。”
“哦?”杨筱惠好奇了。他的事业不是祖传的吗?她一直以为年纪轻轻的他能拥有今天的成就,是前人种树的结果。
“所以说,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把一些事移交给其他人做,我当然是乐得轻松喽!”他替自己点燃了根烟。“我有一个很悲苦的童年。很小,也记不清楚到底是多小了,我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丧生,之后的我便辗转流落到各个亲戚家寄住;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怎么说自己都只是一个外人。最后,在受不了他们的冷言冷语后,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离家出走了;而那年的我,也不过只有十二岁。”
他将这一切说的很淡然,或许是时间久了吧?又或许是他的刻意隐藏,在他叙述过往时,脸上竟找不到一丝的苦痛。
“愈到夜深,风亦愈大、愈冷,后来,老天爷索性飘起雨来。又冷、又湿、又困的我站在马路上,望着茫茫未知的前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不过有一点可以非常肯定的是——我绝不会再回去的,我要摆脱命运,我拒绝再当个寄人篱下的寄生虫。夜更深,而雨也愈大了,全身早已湿透的我就这么呆站在马路上,手里仍死命握着那少得可怜的细软。大概过了有一世纪那么长吧!从马路的那一端缓缓驶来一部车,他们是从隔壁村庄吃完喜酒归来的一对老夫妇。在下着雨又视线不良的夜晚开车,本来就是件辛苦的事,更何况他们又是才刚喝完喜酒。不过,开车的老先生终究还是在距离我仅剩半公尺的前方紧急煞了车;而当时的我也不知道是累了?困了?还是吓着了?总之,在他们煞车之后,我人也跟着倒了下去。”他顿了顿将眼光由遥远的前方掉回杨筱惠无瑕的脸上。
“我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的醒来后,赫然发现床边站了一对在看到我醒后终于吁了一口气的老夫妻。他们俩一个急忙问我还有没有地方不舒服?要不要再请医生过来瞧瞧?另一个也丝毫没空闲地忙着替我张罗吃的。那种亲切的感觉是我自父母死后,就再也不曾感受过的。尔后,我便在他们家住了下来。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有戏剧性的发展,我并不是遇到一对异常富裕,但却无奈膝下无儿无女的那种连续剧中才可能出现的大贵人;相反地,他们儿女甚多,且家境不好,勉强算起,也只能足以三餐温饱罢了。儿女们全离家出外工作,而这两老因不习惯外地的生活,且又眷恋着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所以他们便留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一生,而我的出现也相对地丰富了他们俩的后半辈子。他们竭尽所能地养育我、培育我,什么都给我,只要我开口;而我努力、努力,再努力,为了自己、为了他们两老、为了那些瞧不起我的亲戚们……”
“恭喜你,你终于做到了!”杨筱惠由衷地说。真是看不出来,除了有时感觉会有点“冷”之外他根本上给人的感觉就是在一个幸福家庭中成长的幸运儿。“谢谢!”他迷人的唇边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使得他俊毅的脸更添加了几分柔和。
“像你这样一个人,身边应该不至于缺乏女伴才对,为什么你会答应我哥哥提出的相亲呢?”
“我可以明白说是为了你吗?”他笑看着她。
“你说呢?”她回给他一个“这样的答案你最好别再说出口,否则……”的表情。
“说没有,你一定不会相信。”
“没错!”她点了点头。
“不过,是真的没有……”
杨筱惠被他认真的眼神给震住了。这家伙该不会也是“圈内人”吧?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还缠着她干嘛?掩人耳目吗?
“别想歪了嘛!”他看着阴晴不定的表情在杨筱惠的脸上变换着。她八成是想到“那儿”去了,他肯定地想。现在这个话题可是非常敏感的呢!
“那为什么……”她的语气、表情、眼神,无一不露出“怀疑”之色。
“天啊!你想像力别那么丰富,好吗?”他无奈地翻了翻白眼,继续说:“试问,求学时为了课业和接连不断的考试,还会有多余的时间吗?在出社会后,面对接踵而来的工作问题、人际关系、事业成长,还可能有空谈感情吗?”
“可是……真的都没有吗?一个都没有吗?”她还是不大相信。“你一直过着和尚般的生活?”
“当然不是!”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问些什么?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耶!怎么可能会一直过着和尚般的生活?她到底有没有大脑呀?
“那就对了呀!”她好似捉到他什么把柄一样地雀跃着。“还说你都没有女人!”
“喂!小姐,那是不一样的,别混为一谈嘛!”奇怪!他干嘛跟她解释那么多?他大可摆个酷酷的pose告诉她没这回事,或是一开始就以“笑”来代替所有的回答。任何一种情况,相信都会远比现在让他发窘得不知该如何解释,还来得高明得多。
“哦!是吗?”
“是的!而且我们也没时间继续讨论下去了。”他看了下表。“我必须走了,还有个会要开。”他站起身,急忙拿起随身携带的公事包,喝下最后一口茶,说了声“拜拜”后,便落荒似的逃离出“迎曦坊”的大门。
正可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去他的鬼会议,藉口罢了!
“决定了吗?就这个礼拜六下午?”张梦萍压抑着自己内心拼命想大叫“万岁”的情绪问。
“嗯……再拖下去的话,我怕他就找来了!”葛芸说。
“他?是谁呀?”张梦萍好奇地问。她并非害怕葛芸在外头惹了些什么麻烦,她之所以开口问,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关心。
“我爸。”
“你爸?你在躲的人是你爸?”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严格讲起来,他也不算是。”
葛芸走出厨房,手里端了杯替张梦萍倒的水递给她。屋子里一些该搬的东西大致上已都整理好了,所以此时,房间里显得格外冷清。
她顺势将自己投身埋进那张柔软舒适的大牛皮椅中,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早八百年前就脱离父女关系了。”
“嘎?”
“连姓都改了,我老爸姓刘。”
“改得还真是彻底!不过,既然都已经脱离关系了,他还来缠你干嘛?”张梦萍又不解了。
“为了钱。”从葛芸眼中明显流露出鄙夷的目光。
“钱?”张梦萍俨然成了应声虫。
“以前是赌,后来是吸毒。这都是需要很多钱的,谁有能力长期下来无条件供应给他?”
“为了这样,所以你躲他?”她自以为是地推理着。
“不是!不止是这样,他的罪行多得数都数不清……算了,反正多说无益,不谈也罢!”葛芸将此话题就此打住。她不想说太多,也不想让人了解太多,那是一种耻辱,一种椎心刺骨的痛。
她痛苦地又想起那一幕幕不堪的过往……
“爸……我会乖乖的……你别让他们把我带走,好不好?”十二岁的葛芸泪涕纵横地望着坐在一旁、正一脸笑意数着手中钞票的父亲。
视线一离开手中的钞票,他一张脸就马上垮了下来。他狠狠地瞪了葛芸一眼,丝毫不带感情地说:“谁教你母亲跟人跑了,没办法喽!我只好拿你去抵债,你总不希望看到你老爸被人乱刀砍死吧?”他晃了晃手中厚厚的钞票。“我好不容易盼呀盼、望呀望的,终于把你给盼到十二岁了,你以为一直养你是存着什么心?哈……哈……就是等着这一刻啊!你最好给我乖乖地跟他们去,否则,小心我打死你。”
“爸……我不跟他们走……我要是走了就没人帮你煮饭、洗衣服了,你别把我卖掉,好不好?”葛芸一边努力想挣脱禁锢着她的两只手,一边泪流满面地哭诉着。
“喂……到底走不走呀?”开口的是拿钱给父亲的那个人,她横抱着双手,万分不耐地看着父亲。
“走!走!当然要走呀!”父亲见她不耐,急忙起身,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地说:“别理她,小女孩嘛,你尽管把她带走好了不用给我面子,哈……哈……”“爸……”
刘父再度瞪了她一眼。“你给我住嘴!再吵,把你舌头割下来!”语毕,他转向那女人。“大姊,你快把她带走吧!真是烦死人了!不过,以后可要换成你们被她烦了!哈……哈哈……”他自以为幽默地笑着。
为首的那个女人寒着一张脸,向捉着她双手的人说了一声:“走吧!”
随即,葛芸小小的身子便被凌空抱起。
“不——”葛芸大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爸……我不要跟他们去……救我……爸!救我……”葛芸踢着她的双脚,试着做最后的挣扎。
“慢走啊!不送了……”
女儿就这么被人带走了,而她的父亲则是继续数着他心爱的钞票,连头也没再多抬一下。
“葛芸,最近没再交男朋友了吗?”张梦萍换了个话题。
她了解葛芸。她不想多谈的话题,就算打死她,她也不会再多吐露出一个字的。聪明如张梦萍,若再不换个话题,难不成就任空气这么胶着下去?
“怎么突然这么问?”葛芸飘忽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张梦萍的脸上,渐渐凝聚成形。
“没什么,突然想到罢了!”张梦萍避开她的视线。该死!她难道不知道她那细长幽远的眼神会摄人魂魄吗?
“累了。”隔了半晌,她才开口。
“累了?怎么说?”
“没感情的恋情是很难持久的。”她耸耸肩。
“没感情的恋情?”天啊!她说的每个字她都懂,但为什么拼在一起就变成这般的教人难以了解?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说得肯定、理所当然,似乎连小学生听了都不会起怀疑。
张梦萍开始后悔提出这个话题。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只受到严重脑震荡的猪。葛芸所讲的每句话明明她都知道,但为什么却又都好像无法理解?
“但……为什么……”
“我却一直不停换男朋友,是吗?”葛芸替她接下去。
“嗯……”张梦萍如捣蒜般的直点头。
“不平、泄恨吧!”
“不平?泄恨吧?”张梦萍又开始重复她说的话了,这是她听不懂的前兆。试问,一个从小吃尽男人闷亏的女人,在往后有能力时开始猛交男友,再将之甩掉,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态?泄恨?大概吧!
“梦萍……我有一个很不堪回首的童年……”葛芸的眼神再度飘向远方。“哦……”她虽应了一声,但思绪依然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中。“泄恨”?什么跟什么嘛!
葛芸没理会张梦萍的不专心,她自顾自地继续接着说:“从我有记忆开始,父母就不曾和平相处过。不是父亲喝得烂醉回来打母亲,就是母亲无缘无故被打……”她顿了顿对正仔细听着她说话的张梦萍笑了笑继续说:“后来,她在一次无故被打后,离家出走了。她走得也真够彻底的了,居然什么都没带走,当然也包括我,我也是被她遗弃的东西之一。”她缥缈的双眸在此时漾出了一丝痛楚。“你怪她吗?”张梦萍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她笃定地说:“为什么不怪她?她在时,虽然家里天天都没法子平静、天天都有暴力镜头出现,但毕竟那还是一个家。可是在她抛弃我们独自离去后,那个家就瓦解了,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一个地方了……”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
片刻后,张梦萍仿佛才回复到自己,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问:“然后呢?”“然后?”葛芸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然后,那个每天被揍的人就换成我了。你知道吗?那年我才八岁耶!每天被打得全身是伤,在好不容易旧伤口结痂快好了时,新的伤痕又马上覆盖下去,就这么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一天过着一天。我怕得连学校也不敢去了,成天躲在家里厨房的小角落里,等着他喝醉回来,然后打我。”
“天啊!”张梦萍为她悲惨的童年心痛得垂下泪。难怪她会这般孤立!也难怪她会这般难以亲近,张梦萍心疼地想。
“我逃家了,在受不了他长期的虐待下!”葛芸在身上找着了烟取出来,又将之点燃。“但……我根本还没走出村庄就被逮了回去。很好笑是吧!身上空空的,连一毛钱都没有的我,居然也想学人家跷家!还好是被捉回去,否则,难保最后是不是曝尸荒野或成为野狗们的晚餐。”葛芸重重地呼出一口烟,调侃着自己。“也不知道是我天生苦命,还是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投胎来偿还?”缕缕白烟向上袅袅升起,而她的思绪也跟着渐渐飘远……
“十二岁那年,他居然把我卖给一间私娼寮。那天,我一直求他、一直求他……但他只顾着收他手中的钱;那时,他眼中所看到的只有那些钞票;至于我,就算我哭死了,他可能都还不会看我一眼呢!最后,当然我还是被押上车了。那是我长到那么大第一次坐轿车,但可笑的是,目的地居然是——私娼寮!”
她先按熄手中已烧尽的烟,但很快地又燃起另一支。
“不幸中的大幸吧!在正要开始接客的前夕,有一个类似保镖的人救我逃离那个可怕的深渊。把我送到车站后,他还拿了些钱给我,并且叫我走得愈远愈好。他替我买了张到台北的车票,目送我上月台、上火车,而我,就是这样来到台北这个大都会的。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被发现或怎么样,不过,他的救命之恩,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到了台北,下了火车,该何去何从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就这么蹲了下来,看着人来人往,不禁悲从中来地大哭出声,仿佛想将这一切苦难做了个总结。”
她顺手弹了弹烟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在不远处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直看着我。就在他见我发现了他之后,他索性朝我这儿走了过来。他蹲下来问我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儿哭?而我则将我的遭遇源源本本地告诉他。你知道吗?他听完后居然说愿意收留我!我不敢相信地直向他道谢,心中暗暗发誓愿为他做任何事,以报他收留之恩。当晚,他带我回他的住处在梳洗完毕后,他居然……没错!我是起誓愿为他做任何事,但并不包括以身相许这档子事……我当年只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张梦萍在此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她该说些什么才好?是笑着安慰葛芸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往后还有更美、更好的日子等着她去迎接?还是要紧抱着她,两个人一起坐着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