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兄,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兴酒道喝多了只会误事。”翟仲宇婉拒了骆林风的好意,重新沏上一壶新茶,将原来的酒杯斟上清茶:“若是不介意,请允许我用清茶代酒,回敬骆兄一杯。”
“不行不行!我不接受。”骆林风越过桌按下他手中杯,将自己的酒杯倒上新酒给翟仲宇道:“就说了今夜要喝个尽兴,我是个武夫,就好贪这杯中物,这清茶不合我的胃口啦!”骆林风看似已喝的有些薄醉,偏偏酒醉之人却从不承认自己已醉。
翟仲宇一脸无奈勉强陪喝了两杯,嘴里也咕哝著:“别喝醉了,今日你只带了简从两人在外候著,你其实不该为我办这场饯别酒宴的,你该好好的待在府里……。”
“说什么呢?我可是堂堂的鹰军之首呐!现今皇上派我来此戍守我还会怕了谁不成?莫说如今仅是一个小小的女飞贼,就算是那些番人们我也无所畏惧,别这么罗嗦了,喝酒吧!”
“我实在是还有要事在身,实是对不住,我不能喝太多的酒。”翟仲宇的反应有些无奈又有些索然,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苦说不出似的。
房门外,庄夜荷乔装成一名小厮,手里捧著两碟下酒菜与一壶烧刀子,事先她早已先将迷药渗进酒与小菜中,并且支开原本的夥计自己跑来端酒,她端详打量了许久,初步的认知就是翟仲宇似乎并未将昭佶郡主的事情告知骆林风,且他虽有所怀疑她的动机,却臆测不出她真正的目地,看来是自己将翟仲宇高估了。
走进了房内,那名粗鲁的武夫昏醉的眼里只看得到酒,而翟仲宇似乎也并未认出她的身份。也是,她如今的装扮不过是个白净的小厮,穿著宽松的衣服,缠了胸布,要她易容成男子并非难事,更何况她还刻意垂低了眼,不让眼神与翟仲宇接触,这个男人太可怕了,几次交手下来,庄夜荷深知翟仲宇的谨慎与精明,只是……他如今看起来有些憔悴,似乎是自己扰敌的心理战发挥了成效,翟仲宇此刻已失了平日的冷静与沈著。
拗不过骆林风的坚持,翟仲宇也闷闷地灌起酒来,一切都在庄夜荷的掌握中。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骆林风与翟仲宇俩人已双双昏睡在桌上,而门外候著的两名便衣侍卫,也早叫庄夜荷给轻松撂倒了,她走近骆林风的身边,抽出随身的配刀,蜡烛晃悠的火映照在刀光的刃面上,透出一丝阴诡的冰冷,今天她的大仇终于能得报了。
举起白刃对著毫无防备的骆林风,举刀刺下——
* * *
原本应该昏睡中的骆林风,忽然睁开了眼睛,在庄夜荷猝不及防的错愕下反将她制伏,她的右手像是被一只铁箝箍住般反制在后,一切的变化来的太突然太令人意外,她大呼错估翟仲宇的智慧,她怎么轻易的认定自己已扰乱了他的心思呢?再奇怪者,为何她亲眼看到他们已喝下她所下的迷药酒,竟然没事?再见翟仲宇拎著另一壶相同瓶式的酒瓶在她眼前摇晃,她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她的所有一切行动他早就知道了。看来是自己所布下的底细早被对方反收买了。
“说吧?昭佶人在那里?”翟仲宇的口气凉凉的,他真的蛮火大的,就算明知前几日那件染血的衣裳是示威性的恐喝,也很明白昭佶在她手里该是无性命之忧,但,心中那无来由的怒火与焦虑仍是无可抑遏的在他心中滋养甚且漫延,原本,他是打算用较温和的方式处理庄夜荷的这件事,没料到她竟然有本事撩起他的脾气,撩起他那自认早已冷静理性过了头的情绪。
“哼!前两日我不就已送上尊夫人的血衣了吗?还问我什么?”庄夜荷不甘自己的失败,所以嘴里硬是不妥协。
“翟兄,何必与这女贼多费唇舌,交给军法审理就是。”骆林风冷凝人心的低沉声泄出,充满了令人无法轻忽的威严。
“不用这么麻烦吧?直接杀了我不就省事?”庄夜荷故意激他,这个莽夫粗鲁兼且还是她仇家之后的男人。
“这倒是个好提议。”骆林风嘴角噙著一抹笑,一双有力的手臂硬是将她整个人扳过来面对他,而庄夜荷则不意外地投予眼前的男人憎恨的一瞥。骆林风掐著她的下巴,逼她直视他凌厉的眼瞳,藉著昏黄的烛光,他的眼中流泄出一抹讶异,为庄夜荷眼中那似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神所震憾,回忆中静止无波的古井仿似突然被投进一颗石子,扰乱了原本的秩序,回忆中因著这突来的意外,而产生了紊乱的音频。
庄夜荷是不明白眼前男子的错愕何来,但是她马上就挣开了他的箝制,反手探腰抽出软剑,唰的一声银光宛似波浪般的卷上骆林风的手腕,藉著制住骆林风右手行动的瞬间,她马上又欺近在一步之距打算给他致命一击。
软剑犹如一条银蛇般的啮咬住骆林风的手腕,一股冷凉的刺痛感攀爬至脑际的反射区,他马上有了反应,被制住的手腕猛地落肘,将庄夜荷拉近距离,不顾被割的鲜血淋漓的手腕,他直接就以左手应敌,庄夜荷想抽回软剑,骆林风却反而将软剑牢牢的扣死,不让她再有夺回武器的机会,不消几回合,庄夜荷就被一双铁扇似的大掌击中后脑给晕了过去。
翟仲宇从头至尾都没有插手,他盯量著骆林风,而后者则面带思量的眼神望著他怀中昏厥的庄夜荷。
事情陷入胶着,庄夜荷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可是打从她自知报仇无望之后,就像是铁了心似的,自从之后一言不发,滴水不沾,甚至米粒半分未食,似乎纯心要做无言的抗议与自我了断的想法。辜且不论翟仲宇心焦昭佶的下落,就单看骆林风的举止行为就怪异得紧。
他先是试探性地问了庄夜荷几个关于贞观九年间外部族所发生的事件,然后又帮问了昭佶的去向,接著发现她不吃不喝之后,神思就像慌乱了般频频遣人送上非囚犯所能享用的吃食,奈何庄夜荷根本不领他的情,而翟仲字眼看这般僵持不是办法,又见骆林风神情有异,决定另外拟出别的办法。
他让人在酒馆茶肆间放出流言,表示近日内要将庄夜荷押解回京,而曾是庄夜荷的下属若能主动交出昭佶郡主,则他愿意对她们做出最宽厚的处置既往不究。消息放出去三天,线报就传回来了,昭佶郡主与他相约在相思林见面。
第十一章
夜色清清,树影憧憧,一抹月亮的光华斜斜地射入相思林间。
翟仲宇独自一人踩著银色的碎光而来,看著相思林间遍植了满山的相思树,树种高大的身躯、瘦长的绿叶搭配著金黄的头状花絮,地上还掉落了几颗荚果,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没来由地觉得郁闷。
没有理由无法解释的胸闷感,他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是因为即将与昭佶见面而产生的不安感吗?好像又不是。
翟仲宇摇摇头,明白自己不是这种心情的。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风微扬,响起了阵阵林叶间的摩挲声,他抬起眼看向半空中的那抹月光,似乎想期待是否能找到解答,那心中存在已久,明明已经知道的答案,却刻意被自己所遗忘逃避掉的答案,今天……是否就是正视自己心情的时刻?
他摇摇头,无法忽视掉心中那揪紧的情绪。他明白……他自己有些瑟缩了。
他苦涩的牵动唇角,低头望著自己地面的影子,神思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洛琳。那个他曾经用生命爱过的女子,最后却在自己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临死前,她还不断的叮咛要他用同样的心情去怜爱另一名她从未见过的女子,那个……抢夺掉原本该是属于她幸福的女子。
想到这里,他感觉胸口又微微的痛了。
再往林间深处走去,仍是未见昭佶身影,正疑心不知是线报有误还是有人故弄玄虚时,一条熟悉的纤细身影,却缓缓地自一株相思树后踱步走了出来。
她一身淡雅的粉色绡纱紧裹她美好的身段,秀发在头上结髻,绑了一条鹅黄色的绢带,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她的身上,仿似罩了一层纱般朦胧。翟仲宇感觉自己的记忆深处正有某种影像重叠著。
是了,犹记得初见昭佶时,她也是类似此等装扮,只是那时她是为了要撒泼退婚,而故意拿刀相向,今日的气氛竟也如此相仿当日。
昭佶原本娇美可爱的笑容不见了,娇蛮任性的气焰也消失了,唯一清楚感觉到的是一股冰冷,她的眼神里递出一种让翟仲宇看了会害怕的讯息,就是她心碎的冲出洞房外的那夜,那像是看透了一切的绝望眼神,她是怎么了?翟仲宇的胸口只觉得痛,不明白为何自己看到她的这种眼神,心脏就会有种缩紧的绞痛感。
“你怎么了?”翟仲宇开口问她,虽然他的心中此刻是万分澎湃激昂,奈何他的语气依旧千年不改,淡淡的,不含多馀的情绪。昭佶听到他的问话,一张俏丽的脸庞挤出一种笑,那是轻鄙的笑,也是了然的笑。
是了,他依旧如此,从来未曾改变过,他仍旧是他,那个心里由头至尾只装得下一个女人回忆的心,她的丈夫心里从未有过她身影的存在,而她,却傻乎乎的远从京城而来,只为见一个心中无她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笨蛋,愚蠢到几乎没药医的笨蛋。
在她自庄夜荷那儿获得自由之后,那几天她是哭得昏天暗地,万念俱灰几度欲寻死,幸好有位远房的皇叔父恰好来此交河城附近办件私事顺便救下了她,她原本心灰欲死,也幸赖这位皇叔父温言相慰才稍稍平复她自认无馀地的想法,正想随那位皇叔父一同离开交河城上京,请求皇上赐她自由之身,不想再与翟仲宇有任何瓜葛时,偏巧让她得知庄夜荷被捕入狱之事,拗不过几位曾经待她不错姊妹们的苦苦哀求,再加上莫云刻意的误导她对翟仲宇的误会,她终于答应再见翟仲宇一面。
“是你要求见我的,不是吗?”昭佶语气刻意的冷淡。她在心中不断的提醒自己,不要再对眼前的男人心软,她恨他。甚至到此时,她还有些感谢庄夜荷帮她看清楚‘真相’,让她对翟仲宇不再存有虚幻不实的迷恋。
虽然有些愕然她的反应,但,理智的头脑控制住他狂乱的情绪,所以他再次压抑自己,做出最冷静的反应:“是的,是我要求见你的,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了。”话甫出口,他又后悔了。因为他马上看见昭佶眼底那抹受伤的神色。他——又惹她不高兴了。
昭佶吸了吸鼻不让鼻端那抹酸涌上,强装无谓般的耸肩颔首道:“是吗?那真对不起,我担误你的工作就同等于担误皇上的正事,翟统领你要办我的罪吗?”
“别胡闹了,快回去。”翟仲宇在确知她安全无虑之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赶快转身离开,他不想再接触到昭佶那张俏美的脸庞,更不想再看见她眼中泛著泪光的模样,他好想逃,好想狼狈的逃离昭佶的凝视目光。他开始觉得没来由的害怕……害怕自己心中的那张底牌即将被掀开。
乍闻翟仲宇的一声斥喝,昭佶竟被惊诧到吓了一跳,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真的是她的丈夫,而且她还曾那么用心的付出过,甚至还想今生今世要与这个男人共谐白首,而他……居然在自己的妻子历劫归来时,没有一句关怀的问候,居然还出言斥喝她?
愈想,心愈酸。愈想,心愈寒。
终于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眼泪开始狂洒,累积许久的委屈也一并爆发,她二话不说,抽出自己的蝴蝶双刀就开始猛劈向翟仲宇。
“你这是做什么?”翟仲宇因为不明白她动手的原因,所以也不好回手,只得边闪边探问,那知昭佶那管他问些什么,只是嘴里一迳的哭喊他是个没血泪的臭男人云云,愈喊心中愈是发苦,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委屈让昭佶有种乾脆死掉算了的洒脱。她自以为是的解脱。
眼见昭佶的情绪濒临崩溃边缘,翟仲宇在她的胡搅蛮缠下是没伤着半分,但他看著昭佶哭的这般伤心难过的模样,他不禁暗责自己忽视掉她这半个月来可能会受到的委屈,念及此,他又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他夺下昭佶的双刀,然后想再像以前那般搂抱著她给她安慰,哪里知道昭佶根本不领他的情,她泣吼著推开他的怀抱,想赶快彻底的离开他,她现在只想用死来解脱自己,她无法接受自己终究得不到翟仲宇的这个事实。
自小,她是爹爹的手中宝,从来没有她得不到或是想要而不能得的一切,而如今,她的丈夫心中从头至尾根本无她,甚至觉得他们的婚姻本就是场笑话,那她在这场婚姻中,扮演的不就是最可笑的角色吗?
翟伸宇从未说过他爱她,而她却居然厚颜无耻到不行的向大家宣告她对他爱情的坚贞,她是什么?愚蠢至极的痴女吗?不!她不是,她该是活的潇洒,去也写意的女中英雄,她不要再受爱情的愚弄,对爱情,她只觉自己备受屈辱。
昭佶的思绪一下子陷入了天绝地倾般的虚无,她眼中的泪狂泄著,认定了一处绝崖,她跨开大步就跳了下去。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其这般认清事实的活下去,不如一死解脱的好。
* * *
在脚步跨出的那一瞬间,她整个身体急速的往下坠落,完全失去了依凭感,虚浮的感觉像是下秒一钟就会被吞没,她无意识地尖叫了起来,死亡的恐惧感在同秒间攫住她所有的感官意识,旋流的风拍打著她的脸,她惊恐的闭上了眼睛,却也在同时听见翟仲宇的呼喊,接著就是一只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她,使得她下坠的速度缓了缓。
睁开眼,看见翟仲宇竟然也跃下崖,他的右手一把出鞘的剑正嵌在崖壁上,藉著摩擦缓减下坠的馀势,另一手紧抓住昭佶的手腕,半途剑绷折,原以为又要坠落,翟仲宇却及时抓住崖边一株老松的树根,就这样,翟仲宇攀抓著老树根,另一手仍紧抓著昭佶的右手,两人的身子在半空中不住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