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养胖我,他努力每天赢钱,我也每天装傻相信,他没拿薪水来撑肥我。肝连、大肠、嘴边肉、猪心、猪肺……附近面摊的老板,只要见到我们在小圆桌旁坐定,面、小菜加上迎接大客到来的笑容,就陆续不停地端上桌。尤其是猪肝和老板特别料理的麻油腰花,更是他指定要我逢餐必食。从前再奢侈也不过在面里多加颗卤蛋,多点—份豆腐跟烫青菜。在缩衣节食的夜里,高丽菜伴上一口浓郁的肉燥,已经足以让我感动的不知所以,更何况几近浪费地将鲜肉热汤大盘大碗地供上眼前。
我没有说吃不完的权利。在我露出厌恶表情之前,他会一瓢一筷地确定我将食物好好送进口中。等我吃饱后,他才会安心的开始填满自己的肠腹,青春期加上体力的劳动,他好像多出两三个胃似的,再多的食物也都能装得下。他吃得很投入,但是从不会忘记抬头看看我,在喝汤回气的空档,对着我笑。
“很像猪喔!”如果我也正笑着,他一定会赶紧放下筷子,拿张面纸抹干净嘴,把笑容撑得更大点,不好意思地说着。他不像猪,他比长他10岁的人,更像个汉子。是铁打金铸,强风豪雨都吹不倒灌不破的高墙,我是他呵护下的小花,慢慢散发出无忧的香气。
避免父亲趁我不在时回家,他一定会送我上楼到家为止,等到确定家中没人帮我关闭窗门后,他才会离开。他一直希望我能搬到他家居住,甚至也整理出一个空房。说服好里长太太,就等着我点头迁入。但是我不愿意自己变成无家可归,必须寄人篱下的无父无母孤儿,所以我宁愿继续付着房租,等着父亲清醒稳定的那天,希望等到家能像家,父慈子孝那一天的到来。
“好好睡,明天我来接你上课。”迫不及待成为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是我真实的欲望,但额头和唇上的吻,却依旧是我们最亲密的底线。我更肯定他想要我,而且是想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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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好好珍惜你。”17岁的他,从哪得来的高贵情怀我不知道,但我是抱怨多于感动,可是我总不能汲汲营营向他索求性爱,我只好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让自己变得美好,等着把最完美的自己交给他。
我们的爱情故事全校皆知。训导主任和教官出乎意外的赞成,更把我们当成男女交往的典范。他不再是师长眼中的问题学生,举凡学校的公物损坏,只要他会修理的,他就从工厂搬材料来替同学们进行修复服务。学校对于不继续升学的他,也尽量容许他迟到早退,我相信这跟校长家顶楼加盖的免费铁架工程有必然的关系。
他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在操场角落边上,搭上两棚八座的秋千,结实的白钢结构,精致的水蓝珍珠漆,当然也是分毫不取。唯一的条件是学校得答应,另外让他帮我搭一座个人专属的秋千。
学校没有反对,同学们兴奋地期待它的模样。又一个礼拜后,一座同材质牙白粉红的秋千在一片蓝色的旁边,静静优雅地矗立着。左边的钢柱上刻着“晴雅号”,右边钢柱写着“恒峰制造”,他将字刻在柱末,极小的字体加上他特意移植杂草掩饰,若是没有人专程告知,根本无从发觉。
“喜欢吗?”
“嗯!”我怀抱着他,早已涕泪纵横。
不过他的用心其实多此一举,我的秋千盖好不到三天,就有多事的同学用厚纸板挂上“晴雅学姐专用,擅入者死”的小牌子,几个不信邪的学弟妹,尝试着越雷池一步,也在众怒难犯的压力下,纷纷认输离去。到后来,除了放学后,有不明究理的孩子能在“晴雅号”上游玩嬉戏外,它就是我专属的秋千。那是我小六时的梦想,我才对他提过一次,他就帮我实现了。
不只是这小小的秋千,每到月初他领了薪水,不管是衣服或鞋子,我欠缺的一般女孩的生活用品,他都会千方百计的替我买齐。
“我用不到乳液化妆水。”
“以后可以用。”
“没地方穿时髦的衣服。”
“再过几个月你考上台北的大学就能穿。”
“我不想考大学。”
“你有胆子不去考看看。”
他瞪大着眼睛要我收下东西,收回不考试的说语。他的眼神里有一大片蓝天跟汪洋,是留着为我蔚蓝和广阔的。
“那你呢?”
“去当兵,回来后继续专心爱你一辈子。”
他花了1个月的时间终于让里长太太接受我。又一个月后,里长太太将我视如己出。在跟我交往后,他变得体贴孝顺,眼中的暴戾之气化为祥和安定,他停止咒骂母亲的愚蠢与认命,他向母亲证明他是可以取代父亲成为母亲的寄托。里长太太发现令他改变的是我,最初嫉妒,渐渐地相信我能为她守住孩子,最后原谅和接纳。有我们的陪伴,里长太太不再三天两头的跟里长吵闹,也不计较里长与身边的女人在外面公开的出双入对。她说,经营着我们三人小小的家,比起夺回丈夫的惨烈割喉战来得干净、愉悦。这十年的仇恨划花了自己的脸,发黑发臭的舌头再也尝不出人生的其他滋味,她深觉“爱一人,杀千人。”多么地不值得。
我有家了。从十岁丧母,父亲性情大变后,颠沛流离的生活,家不过是临时居住地,没有存过久留的意思。别人漂泊的浪漫,对我不过是单纯的现实。在他的爱里一切都被扭转。现在的我,清晨5点半起床,换好衣服,离开21号的房间回到19号的家中,冰箱里有里长太太昨晚买好的菜(在她的坚持下,我已经开始叫她妈了。关于我们两个女人决定的称谓,他没有发言的权力),妈买什么我就煮什么。他嫌清粥毫无变化,粥里加上蛋丝、葱花,简单腌渍的猪肉条,佐上酱瓜、一盘微微汞烫的高丽菜。一顿由不得他挑剔的广式早餐,华丽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登场。
妈能多睡一个小时,摆脱二十年来周而复始烹饪早餐的命运,她自然是笑脸地对我嘉奖有加。有母亲的笑脸和我的陪伴,他的欣喜更是溢于言表。不光提早起来帮忙摆设食具,事后碗盘的洗涤,流理台的清扫,他都揽在身上,还急着把我们赶到厨房外,要我培养上学情绪,陪着妈聊天。“我给你再多,都不及你给我家带来快乐的百分之一。”
他边说,妈在一旁点头唱和着。在这个宁静安详的家里,就算要我被油烟薰黄了脸,被水洗皱了手,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长(妈还不准我叫里长伯,爸爸)开始借故一大早就回家,然后安静地坐在客厅翻着报纸,我一进门里长就冲着我傻笑,我说要去叫妈跟恒峰起床,里长还要我不要惊扰他们。
除了不断地说:“你很好,多亏你。我们恒峰是积了德才有幸遇到你。”里长像是坐在别人家似地小心谨慎,连到处走动都不敢,呆呆地东张西望。等到饭莱做好,妈和恒峰都起床,发现了里长伯,他们也都互不叫唤。要不是恒峰不愿拂逆我的意思,被动去叫了声“爸,吃饭了!”,恐怕里长伯得在原地当一早上的石雕。
第一次冷漠,第二次尴尬,一个月下来,里长已从清早蹑手蹑脚地开家门,到跟着妈一起从房门步出。“爸妈早。”我终于被允许这样大方的称呼他们夫妇。他说从没见过妈妈如此腼腆害羞,父亲穿着睡衣的模样,恒峰更是好几年没再见过。同一天中午,我们在后操场吃完爸妈一起送来的便当。打从我认识他,就没见过他如此小心对待每一根菜,每口饭,不但细嚼慢咽回味再三,还拼命的夸赞其中滋味的不凡。好不容易把便当吃完了,当我正要打开装着水果的透明小塑胶袋,准备用小竹串将一片莲雾送到他嘴里时,他冷不防地把我抱了起来,就往400公尺的操场跑,嘴里嚷嚷着。“来看喔,幸运的女神在我手上,她给了我幸福,我要生生世世爱她。”
旁边的同学和师长们没有一个人露出讶异的眼神,他们早已经习惯我们的甜蜜。被他过度美化的我,“女神”、“天使”、“公主”这般的称谓,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对我们两个的评语就只剩“还没恶心够啊?!”
“神经,有左手拿着装满莲雾的塑胶袋,右手捻着竹串的女神吗?”
高壮的他奔跑起来跟头黑色猩猩似地,说是捧着我,倒更像是绑架我,而且是连水果带人一块掳走。“有啊,观世音不就是这样?”“傻瓜,观音大士可是一手净瓶一手柳枝,多么地慈祥肃穆,我怎么能相比?”对于已经赐给我太多福份的苍天,我不许他对她有所亵渎不敬。
“谁救我苦,救我难的,就是我的观世音。降我甘霖,许我慈悲的是你!木雕的神仙,早被万年的香火熏瞎双眼,除了贪婪的祈祷外,她们还能听见些什么?”他的埋怨其来有自,失欢的童年、自暴自弃的日子,让他变得怨天尤人。
“不准这么说,老天不就将你我给了彼此吗?”
“谢天不如谢你。还愿不如好好地眷顾你。”
他高高的把我举起,直到午休的钟声响起。明明是吵杂又分岔的机械钟音,那时那刻,却有如课本中圣彼得大教堂的巨钟音扬。当当当当,钟响悠扬,广场无数的白鸽飞翔在半空中,不经意掉落下的一片羽翼,一摇一摆地缓落着,羽毛的上面,坐着一个小人,头大大的,臂膀结实粗壮就跟小腿肚似地。大大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耳朵尖尖地如同从童话书里逃出来的精灵。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背着草绿色的迷你书包,书包上面写着“杀无赦”、“I’llbeback”字眼,我坚决地相信他就是我的天使,他叫做“赖恒峰”。
谁说天使一定要有轻盈的翅膀?我的天使笨拙有力。谁说天使需要美丽俊俏?我的天使憨憨傻傻。“给我爱的就是天使”,是啊!谢天还不如谢生命中曾用心爱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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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联考还剩一个月,爸妈和他就像进入备战状态似地。我才刚走进工厂,爸爸从办公室的窗户瞧见,拉着麦克风广播“晴雅你来做什么?赶快回去念书。恒峰把晴雅给我带走。”我们这对公开的小情侣,在工厂员工与里民的眼中俨然是一对小夫妻。“是啊,小老板娘你赶快走吧!要不然大小老板发起脾气来,倒楣的可是我们这些工人。”师傅取笑着我,工厂会计任凭我怎么坚持也不肯再让我帮一点忙。恒峰听到广播更是气急败坏地开着托盘搬运车冲进厂房,把我绑上车,车子倒退回转,一路奔回家中,等到确定我在书桌前坐定后,他才又赶回工厂上班。
比起从前我更顺从他了。在爸妈保证会全力支援我们的婚事,他终于也改口不再说:“去找个可以匹配的人嫁了。”他承认自己放不开我,所以就算是他还小,他要努力学习成熟和做好一个丈夫的责任,他要我相信有父亲前车之鉴的教训下,他会忠诚地对待我,矢誓不移。
即使我不相信,那也无所谓,因为即使用我活着的百年岁月来偿还报答他给我的恩惠,做牛做马都嫌不足,何况他只是要我用爱来回报他。就在我允诺要作他的妻子的那一夜,我也把自己给了他。不是履约的前金,是我要成为他的女人的渴望已无可抑制。
“再痛我也要忍着。”我知道我稍微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一定会马上退缩停止。他很温柔小心地接近我,从褪去我的衣物就不断间着“真的可以吗?”我点了头身体却还是止不住的轻颤着,“会冷吗?”他搂着我,用体温和棉被偎着我,“还是不要好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催促他,只得用牙齿在他肩头上咬实一大口,压抑许久的紧张化成力量借由牙关宣泄,“啊!”想不到先痛苦大叫的竟然是他。
我们都笑了,门外也传出另外一对男女的声音,从鼻间跟喉咙深层发出低闷笑声,可以知道他们已经尽力地在克制,但还是被我们听见,我吓得转身将头埋在枕头里,他则是走到门边使劲的敲着门:“太过份了吧!”“我们要去吃宵夜,至少凌晨3、4点才会回来,你们慢慢来。”妈小声地说着。“现在才8点,去哪吃宵夜吃到4点?”爸故意唱着反调。“开车去基隆吃不会,顺便去十八王公庙帮晴雅求个平安符。”听到爸喊痛的声音由近而远,我想是妈扯着爸的耳朵出门离开了。
“到此为止。”他摸摸我的额头,开始找衣服穿上。“不行!”我鼓起勇气,双手环绕在他的颈间,将他重新拉回我的身边。我的身体化成一杯40度以上的甜味溶解液,有强烈溶解和混合他的欲望,我确信他也有相同的感觉。我们结合了,在猛烈的化学变化后,我们重新固化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是不再是最初的原始成分,新的分子结构产生,我们被无数个我们组成,从此身体里再也没有孤单这种骇人的毒素。
爸妈真的到了十八王公庙去,回来时带着平安符。妈帮我戴好时,还多系上了一条观音玉坠子金链——这是爸赚到第一个百万元,感谢妈陪他吃苦所送的礼物。当初妈为了帮爸创业,连同陪嫁的金饰和结婚戒指都送去典当。对妈来说,意义之重,不是一件说可以送就送的玩意。
“放榜那天就嫁到我们家来好吗?有妈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突然而来的婚期,让我傻了半秒,“你还年轻难免觉得早婚委屈,只是这个家太需要你。”妈以为我有所迟疑,赶紧握着我的手,怕我后悔戴上链子,会想伸手解下它。
“嫁,你们不笑话我,我今天就嫁到家里来,做赖家一辈子的洗衣婆。”我抱着妈,叫着“妈”,爸走到恒峰面前,胳臂一抬,绕上他的脖子,往自己腰际靠拢,他整个人被扳下半截,“好好对待晴雅,别像你老爸我一样。”他喊着不敢,眼睛看着我,眼神清澈而笃定。这幕让我惊呼赞叹着,就像是一股久违的温暖般——严冬的微热曙光,炙夏的忽来微风,秋凉手上的出炉包子。我期待它在身上停留直到鼻息停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