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沈洛湄单手捧着大型的牛皮纸购物袋,一手掏出灰黑色套装上衣口袋中的卡片型大厦钥匙,但在刷卡开门之前,她迟疑了一下,一个不好的预感阻止了她的动作。
神经过敏!沈洛湄轻斥自己的多虑。还有什么事能破坏她此刻的幸福?就在明天,她将步上礼堂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而第三家分公司的运作也都上了轨道,够了,还能再要求什么?一个爱她的男人,一份成功的事业,女人最大的幸福全在她手中,她还有什么不能安心的?沈洛湄自嘲的笑了笑,推门走进自己八十坪大的房子。
隐约中,沈洛湄仿佛听见女人的娇喘声伴着男性低沉的轻喊由她房里传出。不可能的,别再去想那件事,事情已经过去了,皮耶绝对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她重重甩了下头,试图挥去耳边缭绕不去的声音。
放下购物袋,沈洛湄朝房间走去。
打开门你就会知道自己的顾虑是多么可笑!皮耶是个值得信赖的好男人。洛湄不断告诉自己,但不安却一直在扩大、扩大……
就在瞬间,房门由房内拉开。
褐发褐眼的法国男子裸露着上半身正欲出房门,乍见洛湄时惊叫了一声,“苏菲亚!”
“皮耶,怎么还不去拿香槟?”房内传来女子的娇嗔声。
“苏菲亚,她……她……”皮耶唤着洛湄的法国名宇,慌乱的想多做解释。
洛湄的目光却远远落在他身后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孩身上,最后她收回目光,冷冷觎了皮耶一眼,“明天不会有婚礼了。”她不带丝毫感情地宣布。
“苏菲亚,再给我一次机会……”
“滚!”洛湄怒斥,猛然一拳打在原木门板上。
房内的年轻女子听见碰撞声,里着薄毡走出来,指着洛湄道:“皮耶,这个老女人是谁?”
“你们两个立刻滚出我的房子!”
“苏菲亚──”
“皮耶,这个凶女人凭什么在你屋里大呼小叫!”年轻女子拉高胸前的薄毡,相当不可一世地睥睨着洛湄。
“放下我的毡子,立刻滚出我的房子,不然我告你们私闯民宅。”洛湄冷言道,“我给你们十秒钟。十、九、八……”
“皮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年轻女子紧紧抓着薄毡,仍弄不清楚状况。
“苏菲亚。”皮耶哀求道,还存着挽回的希望。
洛湄瞟他一眼,冰冷的表情表明没有挽回的余地,她迳自数着,“七、六、五……”
皮耶不死心地又看了洛湄一眼,确定已无可挽回,才匆匆收拾了衣服,拉着年轻女子狼狈地离开。
离开前,皮耶还回过头叫嚣着,“你这座冰山,如果不是因为你有钱,根本没有人看得上你!”
“三、二、一!”洛湄挺直背脊,抬高下巴,绝不让自己居于劣势。她保持着商业界女强人的形象,傲然注视他们完全离开她的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温热的液体滑下她冰凉的脸颊,接着又一滴……
“为什么?为什么?”洛湄低喊,任力气已被抽干的身体疲软坠落,“为什么又是我?我只是想要有个人来爱我,是谁都好,真不真心也无所谓。”
“该死!他们都不知道我很有钱、很有钱吗?难道为了那些钱,再多骗我三四天都做不到?天,谁爱我?有谁肯爱我?几千万法郎都找不到人肯骗我吗?”洛湄伏在灰色丝绂地毡上失声喊着,温热的泪水早已把地毡濡湿一片。
“我只是想要一个人来爱我,给我一点点温柔,我真的不在乎他是不是真心爱我,我不在乎的……只要……只要他说永远爱我就好……”
第一章
不知道他这种倦怠感是否该归类为“老化现象”?
耿煌煜轻晃着手中艳红色的鸡尾酒,微眯的绿色眼眸正透过红色的液体打量着舞会里纵情声色的男男女女,慵懒的神情似乎仍乐在其中,只有性感笑容中隐含的嘲讽稍稍泄漏了心底的不耐烦。
“嘿!大情圣,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发愣?”蓝廷宇咧着一张稚气未脱的笑脸,一屁股坐在煌煜身旁的高脚椅上,还不忘朝吧台里的女调酒师抛了个媚眼。
“没办法,俊男一过期就没人要了,只好坐冷板凳。”煌煜轻啜一口鸡尾酒,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过期”。
“不会吧?!”蓝廷宇看了下周围对煌煜投以爱慕眼光的众多名媛淑女,酸溜溜地说:“恐怕是我们的耿大情圣看不上这些次等佳丽吧!”
煌煜扬起一边浓眉,看他一眼,“你可别害我,这话要是传进她们耳里,我可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见不到太阳没关系,有月亮可共赏就不枉此生了。”蓝廷宇暧昧地朝煌煜挤眉弄眼。
“你今天又约了几个“月亮”?”
蓝廷宇翘起三根手指,嬉皮笑脸地说:“不多不多,只有三个而已。”
煌煜闻言,微蹙起眉头,忽然对童年友伴游戏人间的态度起了反感。看来他真的是老了,竟然连一向热中的爱情游戏也失了兴趣,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退化成那种只喜欢窝在书房里看书、喝热可可的标准住家男人。
天!想到就恶心!煌煜实在不敢想像自己变成那种百分之百无害又乏味到死的好好男人会是什么模样。
“廷宇,你小心纵欲过度,以后不能“人道”。”
“这不会是你的经验之谈吧!”蓝廷宇不怀好意地住他腰下部位望去。
“去你的!”煌煜赏他左肩一掌,附赠两个卫生眼,“我是怕你没我行,提早壮烈成仁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对自己的能力深具信心。倒是你,该不会是不行了,才乖乖坐在这儿吧?!”蓝廷宇吊儿郎当的模样几乎是煌煜从前的翻版。
煌煜觑他一眼,懒得再跟他抬杠。没做比较,他还真不晓得自己以前是这副惹人嫌的嘴脸。
倏地,一个刚走入舞会会场的黑色身影掳获他所有的视线。
她不够美,至少她目前这一身装扮绝对称不上令人惊艳。黑亮的长发全挽成一个古板老气的髻,秀气细致的脸庞上挂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黑色长摆礼服的金色钮扣一路扣到下颚,她不像是来参加舞会的,倒像是来参加悼别式的。
“她是谁?”煌煜问蓝廷宇,目光始终追随着黑衣女子。
蓝廷宇循着煌煜的目光望向他注意的焦点,调侃道:“耿大情圣的眼光果然和我们这凡夫俗子不同,热情如火的性感美女看不上眼,偏爱这种冷到骨子里的大冰山。”
“你要是不认识就闭上尊口,别净说些没营养的话。”煌煜莫名地对蓝廷宇的话感到不悦。
“我会不认识她?全巴黎不认识沈洛湄这座大冰山的人,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两年不到,她先后取消两场婚礼,而且全都在婚礼前夕。”蓝廷宇特别强调“婚礼前夕”四个字。
“真的?”煌煜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她怎么受得了这些打击?”
“你同情错人了。沈洛湄根本就是冷血动物,每取消一场婚礼,她的分公司就会同数增加,取消婚礼根本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该同情的是那些莫名其妙就被甩了的可怜男子。”
“她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冷血的人。”煌煜总觉得她冷漠傲然的表情背后是一颗比谁都脆弱的心。
“冷血的人要是外表就看得出来,哪还会有两个呆子被她骗!你可别应征当第三个呆子啊!老天!她往这里来了,我在这儿都可以感觉到她那股寒气。你搞定她吧!我的满腔热情可不想被她冻结。”蓝廷宇夸张地颤了颤身子,朝煌煜一摆手,返回舞池中。
“给我一杯纯伏特加,不加冰块。”沈洛湄坐上吧台的高脚椅,点了一杯酒精浓度高得能让她一杯倒地的烈酒。
“小姐,喝那么烈的酒很容易……”煌煜才刚出声劝她,她已经咕噜一口仰尽,“醉的。”他看着已经空了的酒杯,无奈地说完刚才未完的话。
“你说什么?”洛湄回过头来,露出一脸娇媚的笑容──她已经醉了。
老天!他还真没看过酒精这么快对身体产生作用的体质。
“小姐,你还好吧?”
“我是不是醉死了?”洛湄半眯明眸,嫣红了双烦,完全不复刚才的冷漠,眼波流转中竟显得风情万种。
“还不算是,不过如果你再喝一杯,大概就差不多了。”
洛湄一双青葱玉手随即欺上煌煜的脸,又揉又搓,“既然我都还没醉死,你怎么可以这么早来?”
她没醉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撒旦不是都要在人死后才能来召魂?”她认真得不像是在说笑。
煌煜失笑,将她的手拉离自己的脸。是曾经有人说他像撒旦般英俊,不过他可不会召魂,“小姐,我跟你一样是人……”
洛湄用食指点住他的唇,另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要骗我了,人家说撒旦是黑发绿眼、一脸邪气,你统统都有了,所以你一定是撒旦。”
这么逆向推论也成?“小姐,你喝醉了。”
“醉?我才没有醉,我清醒得很!”洛湄强睁开一双迷蒙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乎在打量着他。
煌煜不闪也不躲,由她打量个够。
半晌,洛湄终于收回目光,一双玉手随即又攀上他的脸,轻轻抚着说:“你一定很花心,对不对?”
他该怎么回答?煌煜愣了一下,他总不能说没错,他花得乱七八糟,女朋友多到要用波音客机载吧!虽然那是事实没错啦!
“不要否认,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洛湄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没错,你就跟他们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做忠贞!”
他会不知道什么叫做忠贞?他……好吧!他是很久没想过这两个字,不过,在这个舞会里,不懂忠贞为何物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他的花心应该叫做“合群”!但她的口气却让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死一百次都不够!
“没关系,我也不要他们了。”洛湄一把抽开固定发髻的发簪,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一泄而下,少了分拘谨,添了分狂野。她扔了发簪,接着又取下金丝框眼镜,“我再也不要他们了。去你的天长地久!去你的海枯石烂!统统滚远一点!我再也不相信了!”
洛湄甩甩长发,低头看着自己的高领褛服,又开始动手解开那一长排金色钮扣,直到胸线上缘还不打算停手。
“别再解了……”煌煜见她快春光尽现,情急之下用手去压住她胸前的扣子。
两人同时一愣。
煌煜抬眼望望洛湄,又低头看看自己紧贴着她胸口的手,“我不是有意占你便宜的!”话虽这么说,却还不见他收回手,那只大手可还稳稳地覆于那一片暖玉温香之上,“别再解了,再解开,你就穿帮了。”
洛湄也回望他半晌,忽然澄澈起来的双眸像是醒了,又像是仍有醉意。不发一言,她伸手拉开他覆于她胸口的手,改将他的手贴在她冰凉的脸上,细细摩挲。
柔若凝脂的肌肤他不是没见过,但她的不同。碱碱的泪滴在她颊上,濡湿了他的掌心,也让他的心随之一紧,似是心疼,有些莫名。
“再不开心也别拿自己出气。”煌煜一手由她握着,另一手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洛湄哽咽一声,猛然投入他怀中,喊道:“爹地!”
爹──地?难道他真的魅力尽失了,她竟然在他身上可以找到父爱的感觉!煌煜有些哭笑不得,但双手仍不自觉地抱紧她微颤的身躯,不是以亲人的方式给她安慰,而是以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不舍与心疼。
“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洛湄忽然又大力推开他的拥抱,“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却留下我来承担这一切?这到底算什么嘛!我好累,真的好累,我可不可以都不要管了?”
“不想管就别管了。”煌煜说,这是他一向的论调,既然觉得累,就放下那些责任,何必累坏了自己。
“真的可以不管了?”洛湄的小脸仿佛因这句特赦而染上光彩,看来稚气了许多。
“嗯。别管了,没有人会怪你,至少你尽力了,不是吗?”煌煜说完,微皱了下眉头,这口吻还真像父亲说话的口气。
“谢谢!”洛湄再次投入他怀中,侧头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腰。这不是女儿对父亲的拥抱,如果他仔细分析就能看得出来。
她醉了,但没有醉到分不清事实程度,这个绿眸黑发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是她斯文却没有担当的父亲,他的气息、他的怀抱全都炙热烫人,他周身仿佛都散发着无比的热能。所以她靠近他,就像每个被冻坏的人总会不断寻找热源、渴求温暖,她只想暂时被融化,暂时忘了她是一座闻名全巴黎的“冰山”,是不该有热情的。
从她父母抛下岌岌可危的家族企业和年方十九的她自杀后,七年了,背负着他们遗嘱上交代的字字句句,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如今,她不只挽救了濒临倒闭的家族企业,买回当年抵押的房子,还扩大了公司的规模,但这又如何?她在商场上的好运却没法帮她找一个爱她的人,每次回想起她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景象,她总要咬着自己的手背才不会再尖叫出声。洛湄从不认为自己够坚强,这一些对她来说太沉重了,几乎要让她崩溃,她多渴望一双能将她紧紧拥住的大手。
这个陌生的男子好温暖!洛湄贪恋着他的怀抱、他的热能,就当她真的醉得分不清吧!她的手始终不肯放开。
煌煜见她好半晌没动静,以为她睡着了,于是轻唤,“洛湄,你可别睡着了。”
他认识她?洛湄的身子不由得一僵,手中的温度仿佛开始变冷。她不要任何知道她的人的拥抱,她只要一个全然的陌生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不了解她的事情,只要用他的双手温暖她。
煌煜并没有发现她轻微的僵硬,只以为她的父亲大概不是这么叫她,所以她才没反应。他清清喉咙,改用他父亲最常叫他的方式来试试,“小乖乖,别在这里睡觉哦!会感冒的。”
不知是他有点恶心的口吻,还是他极为认真的表情使洛湄发笑,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蓦然自她口中传出,她真的有点醉了,连乐与怒都没办法完全由自己控制,她不是只要陌生人的拥抱吗?这男人认识她的,那她就该离他远一点,以免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损及她“大冰山”的形象,可是她的手移不开,也不想移开。再醉一点吧!就不会顾虑那么许多了。
洛湄自他怀中抬起头,对吧台的调酒师说:“再给我一杯纯伏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