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婚礼,他并非应邀而来的。说得更贴切些,他根本不该来,所以他只站在教堂外,静静观礼,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发生的意外。
他将掌中的银戒握紧,冰冷的感觉沁入掌心,隐约中,又听见她的话语──
“你凭什么娶我?你有钱供我挥霍吗?你买得起太平山上的别墅吗?你请得起佣人吗?拜托你行行好,别再来缠我了。我只足跟你玩玩而已,谈个小恋爱,打发一下时间罢了,我根本不可能对你认真。”
“你言不由衷!”他轻声说道。他还记得他为她套上两人订情的银戒时她脸上的笑容,那是无法伪装的。
“老天!你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行?”她不耐烦地睇睨着他,掏出口袋里的银戒塞进他手中,按着她扬扬手上镶嵌着三克拉无瑕美钻的戒指,鄙夷地说:“你看过钻石吗?好好看着,你一辈子也买不起。像你这种苦哈哈的穷学生,别说钻戒了,连自己吃饱都成问题,我不会跟着你受苦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望着她。
她垂下眼睫,似乎在逃避他的视线,沉默半晌,红润的双唇缓缓扭曲成轻蔑的弧度。“还是……你其实早就想靠着我爹地的关系一步登天?告诉你,别妄想了!你还是去找一个跟你身分相当的女人,以免落得‘高攀’不成,还被人家耍着玩!”
她刻薄的言语一寸一寸冻结了他的表情,他冷冷的开口,“高攀!真是高攀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竟然妄想娶富家千金,我是太不自量力了。”
“你知道就好,别再来找我了。”她倨傲地一扬头,坐上一直在路旁等候的劳斯莱斯礼车。
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他仿佛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难解的情绪。
就为了那个眼神,他来到这场号称香港十年来最盛大的婚礼,期待结局会有任何改变,但那眼神原来只是出自于他的错觉。
“新郎可以吻新娘了。”牧师的话为整个仪式画下休止符,继之而起的热烈掌声狠狠敲进他心头,震落他手中的银戒。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睁开眼,仔仔细细将新娘此刻甜蜜幸福的笑容镌刻在心版之上。
他会一辈子记住的!
“负心的女人。”他低喃,又似在轻笑自己的愚蠢,“我会牢牢记住的。”
第一章
十二月的伦敦很冷,浓滞不敬的晨雾中挟带着绵密的雨丝,滋润了墓园里的绿草,也濡湿了吊唁宾客的黑色丧服,牧师朗诵着对死者的祝福,间歇传来几声轻叹与低泣,平添了几分哀戚。
“我们都很遗憾温吉顿公爵这么一个伟大而仁慈的人离开了我们,但我们相信上帝如此安排必定有衪的旨意……”
璩佩莹低垂着头,隐藏在黑色面纱后的苍白脸庞看不出是何情绪。她是该哭的,毕竟牧师口中那位伟大而仁慈的公爵是她结缡十年的丈夫,然而她却只是木然地看着那口华丽气派的棺木,干涩的眼中没有半滴泪水。
忽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破坏了肃穆庄重的气氛,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接触到家中总管保罗.肯恩冰冷的蓝眸后,又迅速收回,敛首回复到方才的姿势。
“大嫂,节哀顺变啊!”迟来的吊唁宾客直接走到佩莹身边,手才要搭上她细瘦的肩,便被站在她身旁的保罗止住。
“二少爷请自重。”保罗冷冷的说。
罗家奇瞪了他一眼,讪讪地收回手,嘴里仍不甘心的低语,“保罗,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吧!太多事当心丢了饭碗。”
保罗没理会他,目光移回犹自歌颂着公爵种种仁爱事迹的牧师。罗家奇虽然对他轻视的态度十分恼火,但碍于场合只得把怒火暂时压抑下来。
追悼的仪式继续进行着,牧师结束祷文后,换上另一位白发的英国绅士朗诵悼念文,内容依旧足歌颂着公爵的伟大事迹。
一阵恶心感忽然涌上佩莹的心头,气一窒,她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这意外的状况引起现场一阵哗然。罗家奇逮住机会正想献殷勤,却又被保罗擒了先机。他拦腰抱起昏厥的佩莹,同宾客欠了个身,走向花墓园外等候的黑色加巨型轿车。
“夫人怎么了?”司机远远看到保罗抱着佩莹走来,连忙迎上前。
“夫人因为‘哀伤过度’,所以昏倒了。”
“哀伤过度?”司机微皱起眉头,一脸不信,“公爵和夫人感情有那么好吗?”他虽然才到罗家当了一年的司机,不过,从佣人间的闲聊内容约略可以猜出夫人和公爵之间相敬如“冰”的情况。
“别胡说!”保罗横他一眼,“主人家的事由得你多嘴?把车门打开。”
司机挨了骂,只得乖乖闭上嘴把车门打开,心里不免嘀咕一番。什么玩意见!只不过帮一群“假贵族”做事就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什么公爵?还不是仗着有钱去买来的爵位。
“总管,要不要去拿嗅盐过来?”司机敷衍地问道。
“不用了,让夫人休息一下就可以了。”保罗将佩莹在后座安置好,打发司机回驾驶座,确信司机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后,他才冷冷的道:“听不下去了?还是有意让“某人”来献殷勤,好确保自己公爵夫人的地位?”
黑纱下紧闭的美眸倏地睁开,倔傲冷然地斜睨他一眼,“记住你的身分。”
“别拿你的身分来压我。你以为你还能当多久的公爵夫人?不用多久,罗艾长绫就会把你榨得一毛钱不剩,赶你回香港。”
“这样看来,我还真得找人确保我的地位啰!”她唇边噙出一丝冷笑,“想来想去只有我小叔有办法,虽然他人是好色了一点……”
“你敢!”保罗猛然欺近她,一手扣住她的肩。
佩莹拍开他的手,细细的柳眉弯成轻蔑的弧度。“这么气愤?难不成罗家权尸骨未寒,你就看上他弟弟了?”
“你最好别闹出什么丢家权脸的事,我不会饶你的。”
“你可真是纯情啃!对他这么死心塌地,连人死了都还怕他会丢了脸,我这个挂名的公爵夫人可真的好好检讨一下了。”佩莹掩嘴嘲弄道。
保罗被她的话惹怒,扬起手正要给她一巴掌。
“你最好想清楚。”她不闪也不躲,黑冷的瞪眸反射出他扭曲愤恨的表情。
保罗迟疑了一下,恨恨地一握拳,收回手。
“好了,你可以走了。公爵夫人和总管传出绯闻可不是太光彩的事。”佩莹按下座位旁的通话键,吩咐司机:“杰瑞,肯恩先生要下车了。”
保罗狠狠瞪她一眼,不甘愿地下车离开。
“就快要结束了。”佩莹疲累地将脸埋入掌中,低声告诉自己,“这一切就要结束了,你就要自由了。”
可是自由又如何?她连自己都失去了,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 ☆ ☆
罗家,一个发迹于中国上海,却在英国政商界呼风唤雨的华裔家族。一百多年前,罗家挟着雄厚的财力由上海移居到英国,避过了中国最动乱的时代,也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罗家皇朝,由早期的煤矿到现在的金融、海运,罗家操控着英国半数以上的经济命脉。十九世纪末期,英国社会普遍仍存有阶级观念,罗家为在上流社会立足,以大笔政治献金换来公爵的勋位,当时的上流阶层颇不以为然,而今贵族已渐渐没落,但罗家的势力却依旧稳固如昔,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称现在英国的主政者不是首相,也不是英国女王,而是第三代温吉顿公爵罗家权。
然而,罗家权的意外身亡究竟会对整个英国造成什么影响,答案全在他尚未公布的遗嘱中。
佩莹一袭黑色香奈儿套装,黑纱罩住半张尖瘦的脸庞,端坐在书房的一隅,静静等待律师宣布遗嘱。她不在乎罗家权究竟留给她什么,她只想抛开一切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半晌,身材微胖的刘律师终于走进书房。他先朝罗家的当家主母微一领首,“老夫人,请节哀。”
罗艾长绫锐利的眼神扫向他,脸上不见半丝丧子之痛,“那得看他留下什么可让我哀。”
“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感受到。”刘律师话中有话。他眼神深思的看向角落始终沉默无话的佩莹,那清瘦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晕厥倒地,可怜的女人!他不由得同情她。
罗艾长绫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长媳,利眼一眯,心中已有了底。
“开始吧!”她吩咐道。她倒要看看她的长子给她玩什么把戏。
刘律师在书桌前坐下,拿出罗家权事先立好的遗嘱,清了清喉咙,开口念道:“我最亲爱的家人,当你们从刘律师口中听到我留下的这份遗嘱时,我已经离开你们了。我知道我的离开对你们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说重点。”罗家奇不耐烦的打断他。
“对不起,罗先生,公爵在遗嘱上嘱明一定要念完全文。”刘律师强忍住笑意,故作严肃的说。罗家权的这条但书摆明了是要整他这一家只爱钱的亲人。
“该死!”罗家奇碎道,指尖在桧木制的沙发扶手上敲出令人烦躁的单调节奏。
“罗家奇,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罗凤仪怒眼瞪视小她两岁的弟弟。
“碍着你了吗?”
“对!”
“那没办法,你若想继续住在这里就得忍耐,谁教你嫁不出去!”罗家订恶毒地戳痛她的伤口。
罗凤仪的脸上一阵背一阵白,不甘示弱的反击道:“你以为家权会留下多少钱给你还赌债?你等着被那些人剥皮吧!说不定一个月后,我们又得坐在这里听律师宣读你的遗嘱了。”
绝对有这个可能。刘律师暗暗同意罗凤仪的假设。
“安静!”罗艾长绫说道,音量不大却立刻制止了子女幼稚的争吵。她转向刘律师,“继续。”
“我想你们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我留什么给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依照你们对我的‘爱’,公平的分配给你们的。”刘律师顿了顿,才道:“亲爱的母亲,我知道您有多么喜爱诺福克的庄园,因此我将那里留给您,希望您能在那里安养天年。”
安养天年?罗艾长绫冷哼一声,是要她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死吧!
“家奇,我最亲爱的弟弟,理所当然的,你继承了我的爵位与伦敦的宅院。另外,我亦将洛克证券的所有权过继到你名下,希望你会满意这样的安排。”
“就这样?”罗家奇不敢置信的低吼,“他名下那么多公司,就只留下唯一赔钱的给我?”
“罗先生,先不要心急,公爵的遗嘱还没交代完。”刘律师不得不先安抚他,好完成自己的任务。
“到我了吧!”罗凤仪急切的开口。她母亲和弟弟都只有分到一点点,那剩下的不就都是她的了?
刘律师点了下头,继续说:“至于凤仪,我的妹妹,我留给你位于伦敦的公寓,和一笔嫁妆。若你能在四十岁前嫁出去,那五十万英镑就是你的,如果届时你依旧单身,那笔钱就由刘律师转赠慈善机构。”
“什么?”罗凤仪闻言,愤恨的尖叫声几乎穿破屋顶,“他竟然这么对我!妈,你听到了没有,你大儿子竟然这么对我!”
“安静!”罗艾长绫加重了语气,“刘律师还没说完。”
刘律师感激地朝罗艾长绫微微一笑,继续自己未竟的任务。他望向低垂着头,仿佛事不关己的佩莹,朗声念道:“佩莹,我最最亲爱的妻子,为感谢这些年来你温柔的陪伴,我决定将名下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你,刘律师会交给你我财产的清单。”
佩莹闻言猛地抬头,惊愕地望着刘律师。
“什么!”罗家奇和罗凤仪几乎同时尖叫。
“那个婊子凭什么?”罗凤仪恶言啐道,冲上前要夺走刘律师手中的遗嘱,始终在一旁不言不语的保罗立刻拍开她的手。
罗凤仪抚着发疼的手背,恶狠狠的瞪着保罗,“你敢打我?”
“这份遗嘱根本是你跟那个婊子假造的!”罗家奇也冲上前要抢遗嘱,刘律师连忙将遗嘱收进手提箱。
“家奇、凤仪,你们给我坐下。”罗艾长绫依旧不动声色。
好小子,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整垮我吗?
她转向刘律师,沉稳的说:“刘律师,我们认为家权在拟定这份遗嘱时已经神志不清,因此我们请求暂时停止履行遗嘱,待调查过后再行分配。”刘律师望向佩莹。
“我有说‘不’的权利吗?”佩莹站起身,同望着他,继而淡然一笑,“既然没有,那就查吧!”她拉平窄裙上的折痕,优雅地走出房间。
这优雅淡然的姿态仅维持到房门外。当门在她背后掩上,猛袭而来的脆弱几乎让她无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她抵着墙壁,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门,这几天来,不,这十年来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拔下中指上的三克拉钻戒,用力掷向挂在床头的结婚照,低吼道:“为什么你到死都不放过我?我只是想要自由,很单纯的自由,为什么始终逃不出棋子的命运?为什么?”
她蜷缩在门板下痛哭失声,颤抖的手探向胸口,拉出凿在颈上那条银炼上的银戒,紧紧握在掌心中,低喃着:“天!把我的幸福还给我。”
☆ ☆ ☆
“璩小姐?璩小姐?”律师事务所的秘书端着茶,轻声唤着佩莹。
佩莹好一会儿才发觉秘书叫的人是她,连忙回过神,接过秘书手中的茶,冷淡的应了声。当了十年的公爵夫人,被叫了十年的“夫人”,她几乎连自己的姓名都快忘了。
秘书虽然对佩莹高傲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本着以和为贵的态度,仍堆出满脸笑容,“黄律师出去见客户,一会儿就回来,你稍坐一下。”她欠了个身,迫不及待地离开接待室。
佩莹轻啜一口伯爵茶,望向窗外。久违了,东方之珠。可惜太多事都改变了,刚踏上赤蜡角新机场的那一刻,她甚至因为陌生而有些胆怯。
尽管她是如此想念香港,但这一趟回港几乎算是被迫的。遗嘱宣布后,罗艾长绫立刻向法院申请暂停执行遗嘱,更以她和罗家权结婚十年却没有一子一女,打算向法院诉请他们的婚姻无效,还要求她两天内离开伦敦的宅邸。刘律师建议她先回香港,等法院判决确定后再回英国,她除了同意还能怎么办?可笑的是,她堂堂一个公爵夫人的银行户头里却没有半毛钱,罗家权替她办的金卡,全被罗艾长绫停用,若不是手边还有一些首饰可以委托刘律师帮她换点现金,她恐怕就流落在伦敦街头当游民了。
但回香港又如何?自从三年前爹地和妈咪相继去世后,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曾经诅咒罗家权的存在,可他死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谋生的能力,除去公爵夫人的光环,她什么也不是,能怨怼谁?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是她自己将唾手可得的幸福往外推,是她负了那颗真心。